看云是我喜歡的事物（組詩）

唐麗妮

我好像病得不輕

冬日，陽光，沉靜

我們在陽臺曬衣服

他踩著我的影子，我沒有喊疼

我把衣服套在衣架上

他一伸手

掛在我夠不著的不銹鋼晾衣桿上

淡淡的中藥味

從廚房，像孩子撲進我的懷里

我說，昨夜我頭暈得厲害

他認真地說，你的腳捂一夜都不暖

等下，我再去抓幾味大補的藥

我們便不再說話

水珠從衣服上滴下來，仿佛很響

我寫了一張清單：

東阿阿膠250克、紅棗250克

核桃仁250克、碎冰糖250克

…………

我說，我身子里好像有什么要逃走了

他沒有說話

他接過單子，塞進口袋

他關門，輕微一聲響

嘀，嘚

我感覺，那些準備逃走的東西

仿佛聽見了

在我們之間有一面鏡子

我笑，照見你開心

你流淚，照見我憂傷

你我轉過身去，氣溫降到零下

一面薄鏡子

你可以撿起一顆石子

也可以讓它一直完好地立在那里

白云不知道水懂得它的心事

直到，白云也變成了水

云水之間有山，山上起寺廟

我們，或許變成兩滴水

或許擁有同一條堤岸

沒有月光望不到的地方

月光，那么白

母親頭上的白頭發，我數過

一根一根，從掌上滑落

那么冰涼

像風中的雪粒子

黑色的西褲，黑色的西服

那么軟，那么妥帖

母親微胖

腰肢細圓

她緩緩走上小月崗，沒有回頭

我知道，她不要我跟著

我用牙咬了咬手指

很疼

很多年了，我一直坐在窗前寫信

忘記點燈

今夜，桌上信箋忽然雪亮

哦，是月亮

母親說過，沒有月光望不到的地方

紅高粱在傾聽麥曲的教誨

在傳說中的酒鎮

鋼質的粉碎機，已布陣

我看著，它跳進去

一種硬，在爆裂

這高粱之火，盛世里的輕狂

麥曲說，必須要長白毛，

要出霉

要放棄顏色，要拋棄肉體

我來不及驚呼

疼痛中，骨頭化成水，化成煙

化成一縷香

在一只翠鳥的召喚下

它和我互換了身體

在黑暗的陶器里，烈火燒，慢火煨

一年，讀《詩經》

二年，拜孔孟

三年，著漢服

四年五年與高山白水觀星座

我已不是我

一片紅羽帶起異香

四座驚起

我趁亂換回了我的肉身

日光中，輕輕晃，杯中細碎的酒花

瞬間緣起

瞬間緣滅

一位白發老者，仍在品咂年少的那杯醬香型白酒

只有我，拿著這酒，仿佛回到我的前世

看云是我喜歡的事物

兩條緋紅的鯨魚，游過廠房的上空

一個戀人潔白的裙裾

橫跨五個車間

直到她纖細的腰肢折倒在她紳士的懷中

云下，歸家的藍衣工人

腳步疲憊

他們不習慣親吻妻子

習慣爆粗口，有時也把目光

輕輕落在小女孩粉色的發夾上

如果云很沉默，我會盼望下雨

雨滴將把一切沉默打碎

我想告訴你，直到只剩下一顆老牙

我還要趴在窗口看云

看那些逃往天空的事物

素描上的村莊

我才寫下標題

老屋的瓦檐就下起了雨

村莊的東北角

深得像一口古井

一個孩童，闖進圖畫中間的草地

他家的老牛在慢慢咀嚼一撮青草的同時

偷吃了一口嫩綠的禾苗

禾苗還很青

稻花有點蒼白

剛剛流過的淚，浪費了我不少白顏料

一條小小的路，歪著身子向西南坡走去

守在小學門口的那棵老龍眼樹，彎折了腰

它扶不住，眼前三間半

無人的教室

我看到，一場大風正從瓦頂刮過

東南方向，有霧氣涌過來

重重地墜落我的腳邊

描上幾點遠山，東北面的草澤

依然空白

我不知道，是該畫上一條河

蹣跚著擔水的母親

還是在古井邊，畫上淘洗衣服時那個年幼的我

信要我去送它

在一個夜間的葬禮

有一封信，要我去送它

它把自己折成翅膀，安裝在我的肩頭

我將飛到一個遙遠的縣城

披露一個殺人案的真相

黑衣服的追兵持劍，從遠空追來

我在爬圍墻

爬一寸

圍墻升高一寸

我看見無底洞倒立在天上

太陽出來時，我掉落在金色的稻田

信紙失去法力

我從田埂走上一個小學

學生們在碼一堆竹子

老師在演示蘆笙的制作過程

沒有人知道，一個悲傷的故事已浸入了樂器的腔管里

下午兩時一刻，我飄落

忽又跳起

醒來發現陽光燦爛

一只鳥，箭一樣從窗口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