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敏妮
青衣到了青衣江,一場戲才算完
只有到了江水邊,他才恢復了男兒身
青衣江幾無泥沙,所以沉默
所以把說話的時間都讓給他
水袖匯入江水,他輕輕一搖
水聽他說話,魚也游上來,聽他說話
他說秘密或悲喜
魚都一動不動,都只吐泡泡
他說那么多,江水都只往前流
無岸無涯里,那么多人忙著改嘴色
他是在一步一步卸妝
柔媚之下,都是或凸或凹的骨頭
白練一樣的月光掛在梧桐樹上
年近秋分的女子在斟茶
她們在老月光里不服老,聊新意:比如學琴
司鼓,走棋,還可以學貓步,穿破洞的牛仔服
“我們都是月光里的仙子”
“沒錯!服侍丈夫兒女公公婆婆……”
“從此我們改做一回自己”
環佩叮當聲越來越響,玉友會名不虛設
有一個嗓音吊到眉梢,又尖又細
她這樣講:
沒有生育過的女子不配比作月亮
有幾條擱淺的魚站立不動,只飲水
又飲水,飲水涼成雪
她們在白月光下繼續講:
絕對自私!不配當個女人
不配當個人!
沒有玉德!
那種女人,買再好的翡翠傳給誰?
盯著一輛木板車看了好久
盯著一只臟兮兮的小野貓看了好久
它們都一動不動
這真是太要命了,一輛有輪子的車
一只有野性的貓,都一動不動地
還定定看著我
我深陷于這種相峙或相疑
車會突然朝小貓軋過來?
貓會突然朝我抓上來?
我會突然朝小貓撲上去?
貓會突然朝車子沖過去?
這是深冬,屋角投下滴寒的暗影
木板車露出一個角,白貓露出一個頭
我有嶄新的鞋尖
其余的都模糊在逆光里
多面埋伏中,某些念頭一觸即發
在南鑼鼓巷
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的人在走著
紅臉黑臉白臉在跟著
青花天藍粉青在櫥窗里看著
千年的窯火撲騰想飛著
圓的方的瓷片困在細細的鏈子中
是耳釘、項鏈、環扣的臣民
陽光在鏡子中起身
有人啜飲,有人對白
有人描眉,有人涂著油彩
都在去往戲臺的途中
我狠狠踩了人一腳
心里咕咚一蕩
那人回頭,端一臉歉意:
慢了,走慢了
不許拍照!
鼓點響起,人潮異動
不知是誰突然把自己的面皮剝下
啪地釘在樹上,鳥獸飛散四下無人
我聽聞三聲唱,隨后一聲嘆
樹上兩張京劇臉譜似笑非笑著
一張說——我是“男”
一張對——我叫“女”
有人在海這邊種橘,疏剪,抹芽
天比水藍
有人在海那邊研究萌發率、促生短枝、
誘導成花
不茍言笑的女精英跨洋去求學,煉心
被男色勾引,贈她接骨木,喂她迷魂湯
她從暗里一點一點探出指尖
先是業務文件,再是涉密資料
種橘人在樹下噴農藥,誘殺害蟲
蝶翼翩翩飛過滄海,搬去小小劑量的毒
捕機密文件四份、秘密文件十份……
春風吹啊吹,海的兩邊都在成花坐果
一枚叫橘,一枚叫枳
三弦聲起,那英雄甩袖提刀
越過門廊一路直行
燭火微動,那美人在夜光里彈古琴
一聲斷一聲續
“又大又甜的橘子,快來買”
這是第三人的聲音,在戲外
那個“買”字拖長了發音,拐著調調
轉了多個彎,終于抵達了甜
第一人和第二人聽到了
他們學不來那樣的聲腔與音調
那是經歷擇土移植、抹芽放梢、摘心疏剪、
陷落又抬起的動靜
他們沉溺在戲中
“那英雄啊他們是錯了一路”
“美人啊你是一路的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