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詩云
黑格爾對“異化”的定義更多在精神層面,即精神變為它自身以外的事物。齊美爾對“異化”的關注,體現于他關注社會制度之于個體的支配力量和人際關系日益增長的非人格性。描寫“異化”的作品也往往是關于“變形”的文學。在運用“變形”手法的作品中,作者適度改變事物原貌,將事物抽象化,突破生活的范式和邏輯,帶給讀者哲理性思考。
中華民族富有想象力,中國傳統文學中,不乏變形藝術。如神話中人首蛇身的女媧、民間故事梁?;取?0世紀西方文學也出現了大量描寫人變形或精神異化的文學?!渡皆掠洝放c《饑餓藝術家》,一個是真實變成了野獸,一個是在他人眼中被當作野獸。兩篇小說都是20世紀優秀的文學作品,都以人的“異化”為主題。本文將通過淺析兩部作品思想內涵、表達藝術的異同,管窺20世紀“異化”主題小說的基本特征與兩位作家對存在的思考。
中島敦想要表現的是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人自身內部的三種矛盾,以揭示人性的復雜。具體表現為:個體的孤高與污濁的物質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矛盾、個體自我價值的實現與承擔家庭責任的矛盾、自尊與自卑的辯證關系。而三對主要矛盾其實都是李征性格的缺陷引發的。因此,把《山月記》的故事概括為性格悲劇有助于更好地理清小說的其他矛盾沖突。
1.李征的性格缺陷:怯懦的自尊
《人虎傳》中,李征與寡婦私通、縱火殺人,淪為老虎,主題在于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價值觀——在中國的封建社會,違背封建禮教,終將受到懲罰和報應。
中島敦則立足于人變虎的故事情節,對小說進行了創造性改寫。他挖掘李征向往仕途、熱衷功名,但孤傲清高、不甘與世俗為伍的性格特點,在《人虎傳》的對話基礎上增加了大量剖析自己性格的坦白,塑造了一個恃才傲物、妄自尊大,想要聞名于世而又鄙棄世俗、不愿投師訪友的李征形象。而《山月記》的現代性思考,也正是體現在李征自尊又自卑的心理描寫之中。
中島敦著力刻畫李征性格的幾對矛盾。最突出的矛盾 便是他恃才傲物的性格與理智、人情的矛盾?!叭魏稳硕际邱Z獸師,而那野獸,無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這種妄自尊大的羞恥心就是野獸,就是猛虎。它毀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兒,傷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這般,將我的外形也變成了與內心相一致的模樣。”李征對自己性格傲慢這一缺陷并非沒有自我認知,正是由于他意識到自己性格的缺陷以及對自己周圍人的傷害,他才會在自負的同時感到自卑。
在仕途上,他想要衣食無憂,但又不齒與才華不及自己的人共事。這種精神與物質的矛盾是涉及他生存的根本矛盾,也是導致他終日郁郁寡歡的主要原因。李征為了保持自己在污濁物質世界中不被侵蝕的清高精神,從立功轉向立言,希望以詩文揚名。但是,這又談何容易?他想花心思雕琢詩文,又怕荒廢事業、冷落妻兒,故不敢盡心于文藝。又由于自己地位低下的羞恥感,李征逐漸失去對自己才華的自信。然而,他依然不改自己狂傲的缺陷,又只想依憑自身敏捷的才思,不肯切實努力,因而他的作品總顯現出“在細微之處欠缺點什么”。
而對于自己性格缺陷導致的命運悲劇,李征將一切不幸歸結于宿命。他認為人生來原本就是一無所知的,逆來順受著、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也是萬物生靈的宿命。這說明,李征雖然意識到自己性格存在缺陷,卻并不認為是性格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這是他怯懦的自尊對自己性格缺陷的維護,也是最后的自傲。
2.變虎的內涵:道德去人性化
《人虎傳》選擇老虎作為李征變形的對象,其中蘊含了中國哲學對禽獸與人類區別的思考。而中島敦沿用了人變虎的框架,就是繼承了《人虎傳》原著的漢文格調與文化意義。
在中國傳統哲學中,野獸代表著蒙昧、沒有良知。獸性是野蠻的,人性是文明的。對獸性的思考也是哲人對人性的反思。如,孟子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币匀藶閰⒄障?,反觀人與獸的區別,既體現了他對人性的反思,也彰顯了中國儒家哲學以人為本的人文主義光輝。老虎作為百獸之王,以殺生捕獵維系自己的生命。老虎的這一獸性與中國傳統哲學的仁愛觀相悖,因此老虎是冷血、野蠻、強力的象征。而老虎捕獵,往往獨行,與人類的群居特性相區別,因此老虎也象征著孤獨、邊緣化的個體。
除了吸收東方文明,中島敦還精通西方文學與哲學。在西方的哲學中,野獸也多意味著野性、野蠻。叔本華認為,人類本性與丑惡的獸性無異,超越本能才能去凡達圣,接近神性。人從本能上來說是有獸性的,一旦沒有法律與秩序,人性的丑惡會暴露無遺。而近現代生物學發展告訴人類,人來源于動物。既然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那就只能控制擺脫獸性的多少、獸性或人性在個體的占比。
李征在變為老虎之前,就已經體現出獸性特質。李征癡迷于自己的詩作,卻忽視家庭,體現出他的自私。他妄自尊大,拒絕與其他人切磋交流,就是對他者價值的否定,體現出他的冷漠。冷漠的個性與自傲的心氣,在他與世俗世界的眾人間筑了一道無形的墻,李征因此被自己放逐于世俗的文藝圈之外。
卡夫卡的這篇作品具有一種奇特的緊張感——讀者從一開始就擔心藝術家的生存處境與身體狀況??ǚ蚩üP下的饑餓藝術家沒有姓名,如同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阿Q、祥林嫂一樣,從未被周圍人真切地了解過,到死都是一個神秘的異類。在“上帝已死”的年代,現代人的精神皆是荒原。卡夫卡通過講述饑餓藝術家的故事,表達了存在主義式的思考與對人性、人文主義的反思。
1.從孤獨到去人性化:孤獨導致自我異化
藝術家異化的內因是他的孤獨感。孤獨的行為表現就是他近乎狂熱的行為藝術。
20世紀的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伊·加塞特曾在《藝術的去人性化》中說:“如果你們仔細觀察別人,你們就會發現,人所有的生命活動都被一個心靈深處的彈簧所帶動:這可以是他心中的一種渴望、野心、激情或仇恨,人一生都為其左右。人們想的、做的,最終全都是受這個帶動命運之輪的強力彈簧所驅動。但是,很少有人能深入到自己的內心,看清楚這種決定自己整個一生的內心熱望的悸動。”饑餓藝術家的這條彈簧,就是他內心的孤獨感,他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希望被關注的渴望就是孤獨。
孤獨的表現之一是選擇成為饑餓藝術家。表演小眾的藝術是藝術家的個性,也是他與蕓蕓眾生格格不入的起點。一生都在從事身體藝術的藝術家用籠子將自己和社會分隔開來,他越專注于自己的身體藝術,他的社會性特征越容易被瓦解和吞噬。饑餓藝術家將自己關在籠子里,就是一個孤獨患者在渴求別人像看動物一樣關注他。作為藝術家,他表面上受人尊敬,但他自己內心一直憂郁,因為沒有人能認真體察他的心情,而人們也永遠不知道藝術家真正想要什么,他們理解不了藝術家的追求。
孤獨的表現之二是曲高和寡的悲哀。極度的個人化,造成審美分裂,饑餓藝術家的藝術極度“個人”,是“去人性化”的個人,以至于藝術不再為別人創作,而只服務于藝術家自己。觀眾愛的是刺激、新奇,但他的藝術終有失去市場的一天。除了藝術家自己以外,其他人是否理解并不重要。從這一點來說,饑餓藝術家相比李征更加不幸,因為他更加孤獨。李征尚且有友人可以傾訴衷腸,而饑餓藝術家追求的是小眾的藝術,知己寥寥。觀眾和依靠他賺錢的老板從未真正關心過饑餓藝術家的感受。
孤獨的表現之三是眼中沒有自己。藝術家沉迷于自己的藝術,漸漸地眼中只有藝術表現,沒有觀眾,也沒有自己。他追求極致的“去人性化”的藝術,選擇忽視自己的體驗,成全藝術。管理人員給他送飯,宣告他表演結束,他還賭氣似的拒絕飲食,目的就是證明自己的能耐。而他越是想證明自己,強調自己的能耐,就越體現出精神田野的荒蕪——因為他除了藝術,沒有別的渠道獲得他人的關注與認可。
2.從異類藝術家到籠中獸:個人主義的人文主義寓言
藝術家異化的外因,來自觀眾與環境的冷漠,是人性中人類天生對異己力量的排斥。
奧爾特加·伊·加塞特曾預言:藝術會變得越來越“個人化”,表現得“去人性化”。作為一個表演如何違反生理規律的異類藝術家,饑餓藝術家作為“人”,逐漸從一個群體概念中的人原子化,與群體的人不合群,“去人性”。但實際上正好相反,正是藝術家強調個體的藝術行為價值,張揚了個人主義的人文主義。這時,真正的藝術并不是他的藝術作品,而是藝術家創作的理念,即極度個人的人文主義。
觀眾與藝術家的關系,則揭示了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膜?,F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多的是關聯,而非人身關懷,和孤獨感聯系在一起。因此人們總是以自己為參照系,利用投射心理去嘗試了解他人的痛苦,尋找自己的同類。有的觀眾發現了藝術家的憂郁,但他們將原因歸結為饑餓,遭到藝術家反駁,便意識到藝術家不是自己的同類,便不再嘗試了解藝術家。當藝術家對藝術的追求不能被常人理解、藝術家拒絕觀眾出于關懷遞來的食物,人們就更加順理成章地將藝術家當作異類。
以看饑餓藝術表演為樂的觀眾眼里沒有藝術,只有他們自己的感受。他們將自己的優越感、快樂建立在藝術家肉體的痛苦之上。觀眾們已經不把饑餓藝術家當成和他們同類的人來看,而是當成一種物——一種娛樂消遣的玩物。人們鑒賞藝術家肉體的苦難,排遣自身的煩悶與無聊,從而自我安慰。人們看野獸般的眼神在藝術家身上無數次掃過,如同白粉筆隨意涂畫在對手的身上,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小丑、滑稽的異類。而這些藝術家視而不見,因此看客更加肆無忌憚地在籠子前炫耀自己的優越感。
《山月記》和《饑餓藝術家》的故事框架都是奇異的,甚至有些荒誕?!渡皆掠洝返墓适略醋灾袊拼膫髌嫘≌f,頗有傳說的奇幻性,而第三人稱敘述的視角與主人公內視角的獨白相結合,構成小說的主要情節,又為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娥囸I藝術家》更多是反諷的黑色幽默,而描寫中又體現出自然主義的真實細膩,使小說具有陌生化特質。
《山月記》中,語言描寫占了相當大的篇幅。李征與友人的對白即是李征的心理描寫。對白中,有李征變虎之后偶遇友人,慶幸遏制住了自己的獸性沒有誤傷友人的嘀咕,有李征介紹自己變虎緣由的自白,有李征感嘆自己不甘心淪為老虎想請友人保存自己詩文的懇求,也有對自己性格缺陷的反思和對自己曾經不負責任的行為的檢討。可以說,主干情節都是由對話構成,在對話中自然穿插了對李征過去的記述。
對李征的語言描寫,中島敦采用了內視角。對話中,李征用了大量的修飾語描述自己變虎的感受、心理,將讀者帶入李征遺憾、不甘、自卑、自尊的復雜心境中。這也是相較于文言小說《人虎傳》用簡潔語言平鋪直敘交代對話內容的一大創新。
《饑餓藝術家》的描寫更像是移情與自然主義的精雕細刻。
卡夫卡按照人觀賞動物的視角寫饑餓藝術家在籠子里的種種行為,使饑餓藝術家的藝術看起來不像是正常人類活動,而是籠中巨獸的掙扎。由于鐵籠間隔,他與其他人保持著距離,偶爾伸出手讓人感受自己虛弱的軀體,證明自己是真實在表演饑餓。這些少得可憐的接觸,反而更顯示出藝術家“局外人”的身份。
在描寫藝術家被迫中止演出時,卡夫卡用了一系列的細節描寫,對虛弱的藝術家進行特寫:“于是饑餓表演者只得聽任一切擺布;他的腦袋耷拉在胸前,就好像它一滾到了那個地方,就莫明其妙地停住不動了;他的身體已經掏空;雙膝出于自衛的本能互相夾得很緊,但兩腳卻擦著地面,好像那不是真實的地面,它們似乎在尋找真正可以著落的地面。”從上到下,描寫一副虛弱的軀殼,卡夫卡用陌生化的表達將人的身體部位肢解開來。寫頭部,便將這個象征著智慧與主宰的部位比作一個球體,在藝術家身上滾動。寫四肢,藝術家又猶如可以被人一手抱起的玩具娃娃。這樣的描寫,消解人身體的神圣性,似乎軀殼就真的只是一些部位的集合,和世界上其他被人使用的事物沒有什么區別。讀者也在這樣冷峻、略帶無情的描述中感受到人文主義的消解,產生對藝術家的憐憫與藝術家追求藝術精神的敬畏或不解。
中島敦學貫中西,像是東西文化激流中的焦慮者。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受到西方思想沖擊,但骨子里依然是東方的文脈。《山月記》蘊含了東方儒家的道德觀念、中國化大乘佛教的因果報應論以及近現代懷疑主義、存在主義等西方哲思,而其中的懷疑主義思想又與存在主義思想密切相連。
在《山月記》中,李征為自己變虎后帶有殘酷的獸性而羞愧,但他又為自己的改變而開脫:“由此看來,恐怕無論是野獸還是人類,原本都是別種物體,最初還記得自己是什么,爾后便漸漸忘卻,認定自己從來就是如此模樣了?!睘榱烁玫亟邮茏约旱默F狀并活下去,李征開始思考人與獸存在的意義。他認為,人與獸都會在生活中被“異化”,逐漸背離現在的樣子,既然人與獸在這一點相同,那么變成野獸也就沒有那么令人厭惡了。中島敦借李征之口,表達自己對生命來源與意義的思考:既然人生來不能保有本性,人最終變成什么樣子,是否成為野獸還重要嗎?因此,李征的思考也可以看作是中島敦對人不得不受到異化而發出的無力的感慨。
此外,李征少有奇才,卻害怕自己不是美玉而不敢雕琢的怯懦的自尊,也體現了中島敦等受到西方文化沖擊的一代日本文人的焦慮。在日本積極脫亞入歐的年代,虛構的李征猶如受到西方思想沖擊又想在堅守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創新的一代日本文人。他們向往改變,又無法戒掉自身的文化優越感而不屑于改變,對新思想不敢全然接受而導致作繭自縛,得不到發展。
卡夫卡如同貧窮時代的孤立者。藝術家的心境也反映了卡夫卡在20世紀初德語文壇的困境。他曾說:“我認為由一個生氣勃勃的思想統治的世界是可能的,在這個世界中,藝術占有我從未聽說過的,但卻本應屬于它的地位?!笨上В绱俗非笏囆g的他卻生于德語文化衰落的時代。20世紀初,資本主義文明方興未艾,技術與物質文明高歌猛進,人們進入了科學技術的文明時代,卻也拋棄了宗教的精神田園。文壇上,古典已經衰落,啟蒙舉步維艱,浪漫煙消云散。
一定程度上說,饑餓藝術家的孤獨就是卡夫卡內心的一角:藝術不被欣賞。而寫作《饑餓藝術家》的這一時期,卡夫卡身體抱恙,一直在接受療養,也在這一年退休。退休之后,難免會有失群的孤獨感,于是他寫下了《城堡》《饑餓藝術家》等著名短篇。這一時期的短篇有一種憂郁、無力感,表達方式也更為抽象。在《饑餓藝術家》中,卡夫卡將藝術抽象化,用最荒誕的筆調寫藝術的毀滅,也似乎體現出對自己筆下的藝術正在喪失信心??ǚ蚩ㄟ\用自然主義的寫作方式刻畫人情冷暖,又用荒誕的黑色幽默給人不協調的壓抑感、緊張感。不被接受,絕望、無力、孤獨,既是藝術家的心境,也是卡夫卡的痛苦。
對“異化”故事的描述,既包含作家的現代性反思,也是作家個人在特定時期心境的反映。兩位作家所處的時代,都在經歷變革、除舊、新還未至。中島敦的《山月記》融匯東西,傳奇色彩的性格悲劇蘊含對存在與文化的思考;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則以黑色幽默結合自然主義寫實,譜寫了人文主義的悲歌。
從這兩篇作品看,兩位作家對存在的思考不免讓人感到沮喪——他們筆下的形象似乎什么都不是。這不禁讓讀者思考:物質文明不斷發達的時代,現代人的精神世界為什么依然是荒原?文化沖擊之下,要如何找準自身的定位?如何看待被異化的自己、接納自己?穿越大半個世紀,這些仍是歷久彌新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