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華 王 欣
王玉亮,內蒙古作家協會協會員,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作協副主席,現為克一河林業局職工。已發表文學作品近200萬字,小說《獵神》和《鐵肩》是其代表作,《鐵肩》的姊妹篇《鐵脊》2021年被列為自治區重點文藝創作項目,將于2022年出版。王玉亮不是鄂倫春族,但是他的創作卻是站在鄂倫春大地之上對各族兒女生產生活狀態的描摹與敘說、謳歌與思考。他以熟悉的人事為書寫對象,在精心創設環境、塑造人物、表現時代主題的同時,尤其注重傳統文化元素的融入。
“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文學創作是文化符號的載體,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得以傳承和弘揚的重要渠道之一,這就要求文學創作者要時刻對傳統文化內蘊的追求當作自己的使命。作家王玉亮從小喜愛古典文學,四大名著多遍通讀,經史子集多有涉獵,深諳新時代文化思想的要義,所以他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仁、義、禮、智、信等了然于胸,并深深影響了他的創作理念,反映到作品中即是對“講仁愛”“守誠信”“尚和合”等傳統文化思想精髓的承續。
仁愛思想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孔子提出仁者愛人,也就是說“仁”的核心是“愛”。首先是倫理親情之愛,“入則孝,出則悌”“敬長”等。后來的儒家仁愛思想有所發展,將仁愛擴展為推己及人、博愛他人,“老我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甚至是泛愛萬物。在王玉亮的小說《獵神》和《鐵肩》中,對“仁愛”思想的表現無處不在。
對長輩的孝順和對兄弟姐妹的關愛,在兩部小說中俯拾皆是。在《鐵肩》中,大興安嶺采伐作業連紅旗連的連長周山,為了完成國家下達的采伐任務,恪盡職守,很少回家。老母親患了老年癡呆,但是他不能盡孝。有一回他從采伐連帶回來四個熱乎乎的包子,看著母親像個孩子一樣狼吞虎咽地吃下三個,這個鋼鐵一樣的漢子攥著母親骨瘦如柴的手,眼絲變紅了。然后他看著媳婦,心里很慚愧,覺得包子帶少了。媳婦說,娘吃著就行了,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就在這時候,老母親“哆哆嗦嗦把最后一個包子用布兜包好,塞進被子垛里,嗚咽起來,‘樹兒最愛吃大包子了,我給他留著。’”“樹兒”是周山的乳名,當母親失去了對世間所有的記憶,她唯一能記得的是她的兒子;當母親失去所有的自理能力,她用僅有的一點力量包起的是一顆愛子如初的慈母之心。“仁者愛人”,天下之大,母愛最圣潔;世間之大,兒子忠孝不能兩全的焦灼與無奈亦是愛的表現形式之一,若母親意識清醒,大概也會全力支持兒子為國家盡責,因為那是母親最大的驕傲;所以妻子給予深深的體諒,并無言地替周山承擔起孝敬母親的責任,不計較,不抱怨,以賢良賦予深情……王玉亮以樸素無華的文字書寫了中華民族千百年來濃郁芳馥的父母親情之愛,這也是人類社會得以延續的原始密碼。
王玉亮的另一部小說《獵神》中,除了父母手足親情之愛,還寫了對他人的愛。比如烏熱松從大熊嘴里救下“我”的命。獵神烏熱松的出場是毫無光彩的,他酗酒成性,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覺。“我”看不起他,甚至當面羞辱他。但是當我遭遇大熊襲擊之時,烏熱松毫不猶豫出手相救并無聲離開。還比如“我”替額根提受過。“我”和小伙伴都被抓進了日本人的“山林隊”,有一天額根提故意把門口掛著的一面太陽旗當作了擦腳布,被日本人發現,要把額根提送給饑餓的狼狗吃掉。我勇敢地站出來“頂罪”并承諾多給日本人打獵物,日本人應允但是剁掉了“我”兩根手指作為懲罰。再比如艾娜嬸嬸的救人。在“我”叔叔依嘎布和烏仁吉汗的婚禮上,日本鬼子來搜捕一個抗聯戰士。而他們當時并不知道叔叔依嘎布就是抗聯的人。但是艾娜嬸嬸深知日本人善于傷及無辜,所以面對黑木少佐的挑釁,艾娜又一次挺身而出,她說是自己在和奇克圖結婚,迷惑了鬼子,解救了依嘎布夫妻。而艾娜自己又是信守承諾的人,所以她不得不和奇克圖真正結為夫妻……對他人的愛,如果是舉手之勞的雪中送炭,那已經是情分。如果是危難之際的舍己為人,那絕對是仁義。王玉亮描寫的這三個情節,實際上彰顯的就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大仁大愛。
筆者認為,儒家的“仁愛”思想,不僅涉及親人、他人、社會,還可以指愛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王玉亮在他的《獵神》對普通百姓的家國情懷做了很好的詮釋。日本侵略者進入鄂倫春之后,將當地的青壯年男子按地區編成“山林隊”,軍事訓練,企圖用這支“山林隊”去對抗東北抗聯軍隊。在日本侵略者的高壓之下,鄂倫春人依然表現出堅忍頑強的愛國精神。紹保主動迎戰日本武士小坂正雄,“紹保也許真的打不過小坂,但那時的紹保是只紅了眼的復仇之虎,他是以必死和必殺的心對待眼前的對手。”可以說在士氣上,紹保是繼承了鄂倫春人的驍勇血性,那是他內心對日本侵略者刻骨仇恨。這種仇恨,在《獵神》中多有表現。父親霍查布冒著殺頭的危險把兩個抗聯戰士帶回家,母親彥扎布幫忙救治;兩個戰士受傷過重救治失敗,遵從小戰士的遺愿,把他們土葬。“我只是悶頭用鐵鍬挖坑,我挖好了一個坑,阿麥也挖好了,不同的是,阿麥用的是雙手,回來后我才看清阿麥的手——鮮血淋漓。”可以想見父親內心的憤恨有多么的強烈!獵神烏松熱不是抗聯的人,但是他一直在暗中幫助抗聯抗日。他以一個民間英雄身份出現,他出神入化,在蒼莽臨海間如俠客一樣自由穿行。他槍法精準,槍響之處必是日本鬼子的尸體。他保護老百姓和抗聯軍人,行俠仗義,不留名姓,江湖人稱“黃毛”兄弟,是艾娜嬸嬸眼中“黃色的火焰”……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烏熱松即是如此。
而《鐵肩》,通篇就是愛國主義的贊歌。小說的扉頁如是:“謹以此篇獻給為開發建設新中國大興安嶺林區奉獻青春、汗水乃至生命的各族兒女,向他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這一序言,為整部小說定下了基調。什么是鐵肩?小說借用“老爺子”之口回答:“當一個人心懷家國的時候,不論能力大小,不論是抬杠還是做其他任何行業,只要心中有一份沉甸甸的職責擔當,就已經是真正意義上的鐵肩了。”可以說,和《獵神》比起來,王玉亮的《鐵肩》在仁愛思想的表現上更宏闊——直接上升到家國的高度,而周山這個紅旗連的連長必然被賦予了自強不息、剛健有為的精神氣質。戰爭年代,他帶領戰士們沖鋒陷陣,成就了鋼鐵之師是美名;轉業后,他和隊伍一起開赴大興安嶺,為社會主義建設繼續奉獻青春和熱血。包括紅旗連的其他兄弟,可能他們不如周山高大,但同樣都是表現了不同程度的愛國,量有別而質相同。
作為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誠信可以發揮作用的空間包括個人之間、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國家等。王玉亮的兩篇小說對誠信傳統的承續,在以上三個領域都有表現,但最主要的還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信守承諾。
《論語·為政》中,孔子提出“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告訴世人誠信是人與人建立關系的基礎,一個不講誠信的人,大概很難取得成功。《鐵肩》塑造了一系列鐵骨錚錚的大嶺英雄,他們各具特色,但其中的一個共性就是言而有信。杏兒的父親是周山的戰友,在一次抬杠上大跳的時候,一個兄弟“滑杠”了,杏兒的父親及時發現并發出信號,其他五個人包括周山才有了防范,沒有傷及性命,但是杏兒的父親折下了大跳,被反彈回來的木頭砸中,當場死亡。后來周山收杏兒為干女兒,他把這個干女兒視如己出、疼愛有加。杏兒愛上了援疆大學生王志杰,周山作為干爹,經過對王志杰的考察之后很是贊成。可是后來王志杰一封絕交信終止了與杏兒的愛情,杏兒肝腸寸斷,干爹周山決定去找王志杰算賬,小說中有這樣一段周山的獨白:“孩子,干爹對你死去的父親,咱的兄弟,咱的親兄弟,咱大嶺的英雄早有承諾,這輩子干爹可以任人宰割,可咱的丫頭絕不能受人欺負,絕不能,半點都不行!如果做不到,咱死了也沒臉見你的父親,沒臉見咱大齡的英雄!干爹是啥樣的人、啥樣的脾氣你知道,你不用攔,攔也攔不住!”這一情節很典型地對接了一諾千金的精神傳統。
杏兒是個幸運的孩子,不但有干爹的疼愛,更是深得紅旗連所有男兒的青睞。在王志杰沒來之前,隋文友是其中最優秀的一個。他喜歡杏兒,平時很關心她,也勇敢地向杏兒表白,說自己愛杏兒如同自己的生命。但是杏兒喜歡的是看起來更文弱的王志杰,隋文友很受打擊。但是后來當杏兒遭遇大熊攻擊將入熊口之際,及時趕到的隋文友義無反顧地沖上去,替杏兒充當了大熊的食物。隋文友的行為生動詮釋了“輕生死重然諾”的傳統文化精神,令人動容。
王志杰是支援邊疆的醫科大學生。他和杏兒兩情相悅,盟誓終身相伴。可是在即將舉行婚禮之前,他查出了晚期胃癌。他深知杏兒的個性,必將會為了他的幸福飛蛾撲火,所以他毅然決然給杏兒寫了絕交信,說自己移情別戀并即將回北京,讓杏兒自行處置。也正如他所料,杏兒果然決斷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王文杰偷偷去了她的婚禮現場,并在婚房之外靜坐了一宿,然后忍痛離開……干爹周山憤然不平,去找王志杰要說法,可是等待周山的是王志杰的絕筆,至此,干爹方才恍然大悟。而且,王志杰在信中告訴周山永遠不要告訴杏兒真相……《鐵肩》絕對是一部盛滿誠信的作品,可能有讀者會覺得這個結局有落入俗套之嫌,筆者要說的是,那是1965年的中國,那是天寒地凍的大興安嶺,那份愛情經歷了生死,那份誠信山高水長。
“和合”思想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之一。孔子在《論語·學而》中的“禮之用,和為貴”,是從處理事務的準則的角度提出的。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從陰陽和合的角度提出了宇宙萬物的基礎。實際上先秦圣哲們探討的是萬物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習近平總書記非常重視“和合”思想,他特別提出了“和合”思想還體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古人認為“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這是古人對人與自然應和諧共生觀念認識的明證。在《獵神》與《鐵肩》兩部作品中共同飛揚著一個靈動的音符,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合”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的宣揚。
在《獵神》中,寫了一次很悲壯的狩獵。父親霍查布帶著“我”心愛的獵狗庫列去打獵,遇到了一頭大棕熊。本來憑著父親和庫列之間的默契配合,拿下棕熊不在話下。可是當父親看清了大熊圓鼓鼓的肚皮,他突然發現那是一頭有孕在身的母熊。在鄂倫春的祖訓中,每一個獵手都要牢牢謹記“三不殺”:“不殺揣了崽的動物(獵取鹿胎盤除外);不殺正交配的動物;不殺幼小沒長成的動物。”父親是一名優秀的鄂倫春獵手,他當然知道這些祖訓,所以他給庫列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可是庫列求勝心切,沒聽見主人的命令,沖向大熊,二者激烈交戰,雖然好幾回都有機會射殺大熊,但是父親知道,他不能開槍,而庫列根本聽不見父親撤退的命令,最終,庫列被熊掌拍死,父親霍查布悲痛欲絕……這個情節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萬物有靈、眾生平等觀念的具體顯現。尊重自然,尊重萬物,也就是尊重人類本身。
作品中還寫到一個細節:欽怕特別擅長射殺狐貍,但是鄂倫春獵手輕易不會射殺狐貍和黃鼠狼。所以“我”勸阻欽怕,但是欽怕不聽,執意殺死了一只漂亮的狐貍,甚至當時紅狐流著淚乞求欽怕都不放過。多年之后,人到中年,欽怕平地走路摔斷了腿,從此每到陰天下雨欽怕就腿疼得嗷嗷直叫。小說中這個故事是“我”講給我的兒子烏那坎的,他進山打狐,著魔了一般,“我”是用這個故事來警示他。小說的這個細節處理得很巧妙,它不是引導我們去探究欽怕的斷腿和打狐之間是否有必然聯系,而是以美育的方式來啟發讀者人與自然的和諧、天地萬物的“和合”是需要人人守護、時時守護的。
讀王玉亮的《鐵肩》和《獵神》,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臨海氣息,深呼吸,細細品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仁義”“誠信”“和合”之思想精華才是其悠長的后調。這正是王玉亮本人的文化底蘊和時代思考的合力迸發。實際上,王玉亮創作的傳統文化元素,還表現他對中國文學敘事傳統的繼承上,比如虛實相生的技法、方言俚語的運用、英雄敘事的創新等,由于篇幅所限,這幾點將另作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