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少年

云鯨航

炎夏，我坐在窗邊讀谷崎潤一郎的小說《細雪》，感覺燥熱煩悶的季節都在向后退，空氣變得清涼而安靜。

書中言辭極美，讀一句，便覺得有一股清泉從紙上涌出，沁人心脾。尤其是關于賞月、撲螢的描寫，美得令人窒息。

童年時的夏天，總有螢火蟲飛過。夜里，池塘邊和稻田里到處都有螢火蟲。它們像朋友一樣守在那兒，只要看見人來，便紛紛飛起，讓人跑著、追著，不經意間就長大了。

七歲時，我跟姐姐們去河邊捕螢。我舉著一個用塑料袋和鐵絲圓圈制成的簡易捕螢網，在草叢里蹦蹦跳跳地捕螢。螢火蟲躥出來，我們一抓一大把，然后將它們放進袋子里，像提燈籠一樣提回家。

我希望它們發出的光永遠不會滅，永遠亮著那抹熒綠色，可事與愿違。它們的光漸次微弱，我第二天醒來時，就已經徹底變暗了。螢火蟲死了。

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生命竟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爾后，我再也沒抓螢火蟲，只是找個角落，看著它們每晚飛來飛去。

再往后，村莊逐漸被城市吞并，大樓蓋起來了，汽車跑來了，越來越多的人占據了鄉村，螢火蟲變得越來越少。終于，在我15 歲那年夏天，它們再也沒有出現。

我知道世界變了，童年時的光亮永遠留在了昨天。

在臺北讀書時，我專門前往埔里草湳濕地賞螢，重溫了一遍童年夏夜的記憶。

我在桃米村售票處排隊上車。小小的面包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路上無燈，只見窗外月明星稀，山下燈火如豆，明明滅滅。人生如山，起起伏伏。在顛簸中，我頓時有種飄忽不定、前路迷離的感覺。

由于剛下過雨，草葉上還滾動著雨珠，落到皮膚上，涼爽而清冽。導游帶我們站在護欄外，欣賞里面的草地。草地上方的螢火蟲就像落地的星辰，一閃一閃，發出的綠光微弱而珍貴。

我避開眾人，只身向深山走去。我坐在巖石上，坐在鋪著月光、燃起螢火的林中。當時，荒野無燈，亦無人聲，只聽到清泉涌動、蟲兒振翅飛翔的聲響，像久違的故鄉在身邊輕輕呼喚我。

螢火蟲多起來了。環繞在我的頭頂和腳邊，像是被人按著開關的LED 燈，忽明忽暗。因為這些發光的蟲兒在飛，我頓時感覺自己與黑暗親近了不少，獨自在暗夜行路時，也不再因路途陌生而感到害怕。

返程途中，車窗外是靜謐的夜景。夜包圍了我們，賞螢雖已結束，但那微弱的光亮卻在我腦海里持續閃爍，仿佛年輕時沒有拋棄的信念，反復提醒當時的自己，要繼續發光，好好生活。

我想起遲子建在《螢火一萬年》末尾寫道：“可我還是朝著有人語和燈火的地方返回了。那種亙古長存的螢火在一瞬間照亮了我的青春。”

生命最初的光亮，或許并沒有消失，只是被迫與我們遠離，就甚少見到了，可它們永存于我們的內心，并且時時閃爍。

曾看過高畑勛執導的影片《螢火蟲之墓》，長大后很少流淚的我卻為此哭過。印象很深的一幕是在漆黑廢棄的山洞里，清太為了讓妹妹節子開心，將捉來的螢火蟲放進蚊帳。螢火蟲飛舞著，在悶熱的夏夜里忽明忽暗，如同即將熄滅的一束束小火焰。清太緊緊抱住熟睡的節子，不舍得松開，生怕一松手就會失去她。

我很欣賞導演高畑勛在影片中展現的人文關懷，他將自己對戰爭的思考深深地融入該影片。戰爭使親情疏遠，物質的匱乏更使人們彼此之間變得冷漠。而螢火蟲在片中隱喻脆弱的希望。

這些蟲兒的生命極其弱小、短暫。雨季到來后，它們就像花朵一樣，容易在雨中逝去。之后一段漫長的時光內，我們很難再見到這種珍貴的光亮。我想，我會想念它——從過往的時光到未來的夏天，就像想念生命中一個個發光的站點與自己。

它們身上亮起的不僅僅是希望，更是生命，也是懷念。當我們有一天厭倦了都市的車水馬龍和漂泊的生活，它們就是一盞盞燈，提醒我們返鄉，并為我們照亮沿途的路。

名師點評

本文營造出一種清新靜謐的氛圍，圍繞螢火蟲，敘述了“我”在成長過程中的三段經歷。開篇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形象地寫出螢火蟲的繁多，寫出兒時發生的事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然而，因為城市化建設，越來越多的村莊被占據，不再適合螢火蟲生存，最后，靜謐的夜里，忽明忽滅的螢火蟲就特別罕見了。本文表達了作者對故鄉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