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華 呂帥

〔摘要〕對涉案企業做出暫不起訴決定契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要求,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企業發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提供了制度空間,同時企業附條件不起訴也作為一種非罪化處理方式給企業提供了更好的制度保護。實踐中附條件不起訴已普遍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但仍存在適用條件不明朗、附條件的性質和內容各地均有差別、暫緩起訴期間不明確等諸多問題。因此需要結合各地司法實踐的經驗,討論該制度入法的具體設計,從案件適用的罪名、主體、類型等條件,結合附帶條件的性質與內容、社會調查的必要性、暫緩起訴期限的確定以及合規考察等具體方面做出初步立法構想。
〔關鍵詞〕企業合規;認罪認罰從寬;附條件不起訴;立法設計
〔中圖分類號〕D915.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22)03-0335-11
一、問題的提出
作為一種新型公司治理方式,企業合規是一種以避免合規風險為導向,由企業建立的一套針對違法犯罪行為進行事先防范、事中監控和事后補救的內部監控機制[1]311。但是,單純的紙面合規并不能有效減少犯罪,出于功利主義的考量,只有建設合規體系所獲得的利益大于企業所投入的成本,企業才有動力進行合規建設,因此這一體系要切實發揮作用就需要有來自刑事司法層面的激勵機制。
我國刑法規定了單位犯罪制度,但并沒有明確企業建立合規體系是司法機關做出寬大處理的法定事由;我國刑事訴訟法確立了相對不起訴制度,同時在2018年也正式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納入法律中,這兩項制度的確立為附條件不起訴擴大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提供了一定制度空間,但現行法律并沒有明確規定將企業建立合規體系可以作為不起訴依據。可以說,無論是刑法還是刑事訴訟法,都沒有在實體處理和程序設計上對企業合規確立相應的激勵機制。
隨著國家相關職能部門一系列政策性文件出臺①,同時為順應社會發展和經濟轉型的要求,對企業進行保護逐漸成為司法機關普遍接受的實踐理念——避免為辦理刑事案件而“毀掉企業”進而影響經濟發展。這也為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提供了一種可行的方式,與國外檢察機關不同的是,我國的檢察機關并不屬于國家行政部門,不能主動介入一般意義
①2017年5月23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三十五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規范企業海外經營行為的若干意見》;2018年11月2日,國務院國有資產管理委員會發布了《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2018年12月6日,國家發改委會同外交部、商務部、中國人民銀行、國資委、外匯局、全國工商聯制定發布了《企業境外經營合規管理指引》;2021年6月3日,最高檢等九部門聯合下發的《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等一系列文件。
上的行政管理,更多是通過發出檢察建議、運用強制處分措施、適用相對不起訴、提出公益訴訟等方式,參與解決諸多社會治理難題。
在這一背景下,最高人民檢察院積極探索對進行合規體系建設的涉案企業做出不起訴的改革試點工作,運用外部監督倒逼企業進行合規體系建設的改革嘗試。2020年初以來,最高檢先后啟動兩輪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第一輪側重于合規不起訴改革,第二輪側重于合規從寬改革。從公布的兩批試點案例來看,對企業實行附條件不起訴已然成為通行的制度模式。
可以說,在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均未確立合規激勵機制的情況下,理論界對于企業合規不起訴的研究都是非常活躍且具有積極意義的。有學者認為,暫緩不起訴來源于美國刑事訴訟中的審前轉處,多國都在這一基礎上結合本土實際情況進行制度設計,該制度在我國也具有一定的生命力,如果結合我國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進行相應設計,可以滿足對合規企業不起訴的需要[2];有學者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符合我國社會實踐的特色制度,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可以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有機融合,檢察機關可以對認罪認罰的企業做出適當寬大處理[3];有學者認為要真正實現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制度設計原意,就需要對單位犯罪制度進行改革,區分單位和員工間的嚴格責任,明確合規可以作為企業進行無罪抗辯的緣由,并將企業建設合規體系作為法定量刑情節[4]。綜合來看,大多學者對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持有肯定態度[5-8]。
結合最高檢案例和學界的探索,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思考如何進行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建構和完善。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是指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的過程中,設立一定的考驗期,對涉嫌犯罪的企業暫時不予起訴,并對企業建立刑事合規的情況進行監督考察,期滿后根據企業建立合規管理體系的進展情況,對其做出起訴或者不起訴決定的制度。如何在立法中完善該制度?總體來說既要符合現行檢察制度的要求,使之契合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的職能,同時也要結合企業合規案件自身的特點,更重要的是與已有的刑事訴訟框架相適應,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有機聯系[1]315。
鑒于以上分析,本文將從我國本土實際情況出發,結合各試點單位的實踐探索和學界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對附條件不起訴如何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進行一些立法層面的思考,對于之前學者已分析論證的價值基礎和正當性[9],檢察機關的裁量權[10]等不再詳細展開。本文是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背景平臺,在此基礎上討論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的價值功能和制度空間,并對企業合規不起訴自身的主要特點進行反思,結合已有觀點分析該制度入法的具體設計,對我國二元化附條件不起訴進行初步構想。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背景下的附條件不起訴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刑事訴訟法最新確立的一項基本原則,有著適用范圍廣、涉及階段全的特點,在此基礎上討論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就有了更為適宜的背景條件。
(一)價值功能:附條件不起訴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契合
即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入法,關于其基本價值功能的爭論仍在繼續。較為普遍的認知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核心在于其“效率優先”[11];也有的學者認為效率只是認罪認罰從寬的附隨價值,保證犯罪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的實體權利供給才應該是這一制度的核心價值所在[12]。事實上,效率或公正何為第一優先的價值判斷并不能否認這一制度是落實我國諸多刑事政策的重要保障。經濟發展帶來的犯罪多樣化導致犯罪圈不斷擴張,這其中包含了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新修的刑法修正案增加了一些法定刑較輕的罪名,諸如高空拋物罪、襲警罪等,同時為了應對大量的經濟犯罪,又不得不采取較為嚴厲的措施懲罰多數企業;另一方面,隨著人權意識的高漲,勞動教養制度被廢除,大量屬于行政違法的案件通過降低入罪標準進入了刑法打擊的視野,這也使得原先屬于行政處罰的案件現在交由刑法管理。過多的行為規定為犯罪并不意味著會帶來正向的收益,這一舉動一方面有違“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得到充分體現”[13]的要求,另一方面入罪對于這些行為而言可能并非最佳解決方案。
我國現行刑事司法政策包括“寬嚴相濟、教育為主”,最新的刑事政策又提及“少捕慎訴慎押”,這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基礎高度貼合,同時這些政策也明確了對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符合我國法治政策的要求。對于多數企業而言,對其宣告有罪幾乎就可以認定其“生命終結”,隨之而來的員工失業、合作伙伴失去交易機會、上下游供貨商和銷售商減少供銷貨渠道等,都會進一步加大社會的不穩定。同時這些顧慮還會導致企業的“Too Big To Jail”,這又成為打擊犯罪投鼠忌器的顧慮。如何處理好犯罪與穩定社會關系的矛盾,既需要認真落實有關刑事政策,也要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部分行為的制度設計。
作為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又一制度表現形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具有相當的契合性。首先,附條件不起訴本質上屬于合作性司法理念的體現,對未成年人犯罪進行附條件不起訴是一種非罪化處理方式,這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供了一種新型的出罪路徑,而將其擴大至企業犯罪則可以有效彌補適用面狹窄的問題。我國對單位犯罪無論是實體層面抑或是程序層面,均沒有較為可行的寬大機制,如果說對企業的“單罰制”算是某種實體法層面的寬大的話,那么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算是程序上的寬大,同時這一制度也可以完善酌定不起訴之后到法院最終審判之間的非罪化分流機制的空白。其次,認罪認罰從寬的兩個基本要求是“程序簡便、實體從寬”[14],而附條件不起訴正好可以滿足這兩項要求。一方面通過檢察院的決定性處理,給行為人提供一個較之起訴至法院更為寬緩的實體處理結果①;另一方面也避免過長的流程將行為人拖入訴累中,不經過法院的正式審理本身也是一種“從簡”。從這一角度出發,似乎可以為上文提到的處理犯罪與穩定社會關系的矛盾提供一種折衷的處理方式。最后,刑罰的目的兼具責任刑罰和預防刑罰,在特別預防理念的指導下,對認罪認罰的行為人做出不起訴決定可以幫助其更好復歸社會,也符合區別對待、教育大多數、減少對立面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可以說,附條件不起訴是實現“寬嚴相濟”“少捕慎訴慎押”刑事政策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效契合的最佳途徑。
(二)制度空間:附條件不起訴作為認罪認罰從寬處理方式的可能性
從理論上講,審前分流是認罪認罰案件重要的處理方式,而實踐證明通過不起訴方式進行審前分流的認罪認罰案件占比極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普遍適用于我國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自2020年以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超過85%,檢察機關量刑建議采納率約為95%②。在全國范圍,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披露,自2013年至2020年,全國檢察機關累計適用附條件不起訴人數達4.6萬人。其中2015 年至2019年,適用率從6.04%上升至12.51%③。從這一角度出發,可以看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極強的適用活力,這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犯罪提供了一定的制度空間,也為實踐中檢察院相對不起訴后要求企業建立有效合規體系提供了相應借鑒④。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5條⑤規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價值。從規范法學的角度進行解釋,這里的“接受處罰”并不單單可以理解為“接受刑事處罰”,如果單純認為“處罰”是指“刑事處罰”,那么之后所做的撤銷案件或者其他非罪化處理就失去了邏輯基礎。較為合適的解釋是,需要對這里的“處罰”進行擴大解釋,同樣地《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2款第2項、第176條第2款等也都需要做相應擴大解釋,包括刑罰以外的其他處罰方式。實際上,這一理念也有相關學者的理論支撐[15-16],將“處罰”做廣義理解,既符合處理輕微犯罪非罪化要求的世界刑罰改革趨勢,也可以實現靈活處理社會矛盾、預防犯罪、保護公共利益的司法目標,這也是該制度所想要達到的基礎價值追求。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從寬處理”也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犯罪提供了容納空間。“從寬”的理念包含實體和程序雙重意義,并且隨著對這一概念更加開放的解讀,未來在刑事訴訟程序中會出現更多形式。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實際上存
①當然從一般人的認知角度而言,判處緩刑相較于實際服刑而言,可以稱得上為“較為寬緩”。
②數據來源,最高人民檢察院: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載最高人民檢察院官方網站https://www.spp.gov.cn/xwfbh/wsfbt/202112/t20211220_539038.shtml#2,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2月11日。
③數據來源,最高人民檢察院:擴展附條件不起訴適用范圍,載最高人民檢察院官方網站https://www.spp.gov.cn/llyj/202112/t20211220_539139.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2月11日。
④具體案例可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企業合規典型案例(第二批),載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t/202112/t20211215_538815.shtml#2,最后訪問日期:2022年2月11日。
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
在著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的權利對抗,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司法運行中的作用不能僅局限在案件證據的搜集和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的量刑協商上,更應該將自身的作用范圍延伸至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后續階段以發揮更大的效用,并形成對審判機關自由裁量權的合理限制[17]。作為一種“終止性程序”,附條件不起訴通過程序上的“從寬”來實現實體上“從寬”,這也符合認罪認罰的基本理念。如前文所提到的,更為開放的解讀也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犯罪提供了制度空間。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背景下的刑事訴訟,是以檢察機關為主導的協商機制,將有關問題解決在起訴之前可能成為一種新的“刑事和解”,這些設計也在客觀上為附條件不起訴做出擴大處理提供依據。
總之,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背景下出發去對附條件不起訴進行解讀可以發現,這一制度框架具有極強的包容性,在客觀方面可以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提供制度支撐和更大的可能性。
三、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制度特點
雖然附條件不起訴在引入刑事訴訟法時沒有明確說明僅適用于某一特定群體,但毫無疑問該制度是以涉案未成年人為樣本進行建構的,如規定的監督考察期內加強管理和接受教育等。那么將該制度擴大適用于企業犯罪后,是仍以這一模板為基礎進行設計,或是說“推倒重來”,為企業犯罪設立一套不同的制度?本文認為應當建立一套與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并行的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實行二元化處理。有別于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擴大適用于成年人案件,對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是從自然人到法人的跨越,涉及的罪名也不是簡單地以責任年齡進行區分,而需要法律明確規定。因此在制度設計上應當秉持有所區別的立法理念,保持自然人犯罪和法人犯罪的獨立差異,綜合分析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特點,梳理該制度實施過程中遭遇的不足并進行分析。
二元化的設計理念體現在一系列差異中,因此需要分析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獨有的特點,以挖掘其實施中遇到的困境,并為之后的制度設計進行學理討論。一般來說,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特點主要包括如下方面。
一是指導思想和立法目的以保護企業為主。適用于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可以從美國司法對企業犯罪的審前轉處窺探,在此基礎上結合我國本土國情進行思考。一般而言,一項制度入法通常具有多元的指導思想和立法目的,對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立法目的而言,既包括對企業的保護,也是為了平衡公共利益和經濟發展之間的矛盾。由于大多數企業犯罪沒有明確的被害人,或者說企業犯罪的被害人是不特定的,諸如單位為逃避稅收而作假帳、為獲取更多利益而進行單位賄賂、為節約資本而隨意排放污水以至污染環境,這些犯罪行為都沒有指向具體明確的受害人,破壞的是抽象法益因而屬于法定犯的范疇,因此這類案件往往具有“可以挽救”的性質。同時由于企業作為一個組織體,并不具有獨立的思想和行為表達,因此法律雖賦予企業以“法人”地位,實際上這并不能說企業——這個獨立的個體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國無論是“雙罰制”還是“單罰制”,都沒有單獨對“企業”這個獨立個體的制裁,更多時候是需要全體員工作為組織體內構成人員共擔責任。可以這么理解,企業無法自行盈利,哪怕是從企業賬戶中劃撥罰款也是要由全體員工來承擔這一部分虧損;企業的犯罪行為也不能代表全體董事或者全體股東的意志,因為對于董事而言他們需要遵守“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而對于大多數股東而言,他們也并不直接參與企業內部的經營管理。因此如果僅以企業犯罪為由去制裁整個企業,那么必定會損害大多無辜的企業人員,既包括員工也包括股東,顯然這違背了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原則要求,無辜的員工和股東需要為企業犯罪行為買單,而真正需要被制裁的實際犯罪人卻將責任進行了分攤。可以說,對涉案企業的附條件不起訴的立法原意更多是保護善意的組織體內成員,給予企業“重生”的機會,避免因少數人的違法犯罪行為而牽連整個企業。
二是適用案件范圍廣、檢察官起訴裁量權小。我國刑法罪名體系是以“自然人主義”為基礎進行建構,幾乎所有罪名均可以由自然人單獨構成。因此與自然人犯罪相比,單位犯罪的案件類型極為有限,我國刑法中規定的適用單位犯罪的罪名僅有160余種,占全部罪名的1/3。在這些罪名中,法律會注明何種犯罪可由單位構成,以避免錯誤的定罪量刑。這就導致對企業的附條件不起訴在可選擇罪名適用范圍時本身就被刑法罪名所牽制,因此想要發揮保護企業的價值功能,就不得對罪名適用加以限制。因此“適用案件范圍廣”是說所有刑法規定的單位犯罪都可以適用附條件不起訴,與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的罪名需要限制在刑法第四、五、六章相比,這一不加限制的特點確實算得上“范圍廣”。
因為企業附條件不起訴雖然“適用案件范圍廣”,但適用罪名少,因此在實施過程中法律需規定一個合適的相對明確的范圍,并將檢察官的起訴裁量權嚴格限制在這一范圍內,由于沒有統一的規定,因此在實踐中對于這一范圍的大小各地檢察院并不相通,這也成為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實施過程的一大難點。
三是所附條件重點關注企業自身合規建設。關于附條件的性質,學界有實質制裁說和特別制裁說的不同觀點[18],同時還有我國學者關于“附條件”不同性質的解讀[15][19]。實際上,這些爭論可以體現出對不同對象“附條件”性質與作用上的區別。對企業犯罪而言,不起訴更多是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以及預防企業再犯的一種寬大機制,“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20]29,附條件中首先要表明的是整個企業為其違法行為預設了合規制度體系,或者有較為強烈的合規建設意愿,要求企業犯罪中法人付出非刑罰的代價,這也是檢察機關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要考量的因素。
基于企業犯罪的特殊性,附條件的具體內容和范圍也有所不同。對企業犯罪而言,需要根據行為和社會危害程度確定企業所承擔的“代價”,對其處罰亦或不起訴需要遵守比例原則的要求,這一內容則需要由法律加以規定①。對于未成年犯罪而言,所附條件的內容更多體現在幫助未成年人復歸社會的教育性,只要是有助于未成年人重新融入社會,健康成長的內容,那么除了必要的基本權利限制外,可以對邊界不加以明確界定。綜合這兩者的區別可以發現,對企業犯罪歸責應遵守“組織體刑事責任論”[21]324[22-23],這一理論強調的是犯罪中應當關注的是單位是否建立有效的合規計劃而非單位員工本身的犯罪行為,從這一理論出發也可以發現對于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與自然人犯罪附條件不起訴具有顯著差異。
四是社會調查成為考察的必要。我國現行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明確要求要對未成年人進行社會調查,這是少年司法的核心制度之一,也是法律明確規定的必需程序。對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往往是建立在詳盡的社會調查之上,從這一角度出發,社會調查是檢察官對具體案件行使裁量權的基礎。對于企業而言這里的社會調查是指廣泛意義上的做出附條件不起訴時所需要進行的一系列的調查,是綜合考查企業過往的違法活動、經營狀況、市場地位、上下游合作伙伴資質審查等一系列調查。
對企業而言,社會調查是必要且必須的,這是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又一特點。在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中雖然也要求對未成年進行必要的社會調查,但在實踐中效果卻并不盡如人意,往往流于形式,甚至社會調查報告無法出現在法庭之上。但對企業附條件不起訴而言,社會調查是極為重要的,假使一家涉案企業雖符合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其他要求,但其社會調查顯示該企業有多次違法活動,且整改效果并不明顯,那么就可以認為該企業并不具備適用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底層基礎,從而檢察機關就無法做出不起訴處理。
企業社會調查需要分為企業自身盡職調查(Due Diligence)和檢察機關對企業合規體系建設的形式審查。企業在發展過程中想謀取更大市場就需要進行不斷合并,因此在這一過程中就需要對被合并企業進行盡職調查,企業不能以自身已完成合規建設抗辯被合并企業的不合規操作;檢察機關的調查則是對企業本身及被合并企業的合規建設進行形式審查,至于其效果如何則應當在合規考察期內進行評估。需要解釋的是,這二者并不存在邏輯上的先后錯誤,檢察機關的附條件不起訴屬于一種外部監督,并不能替代企業內部的合規建設,本質上是試圖通過對企業合規建設的調查來引導企業實現利好發展,而企業則需要做好內部建設,不能將盡職調查任務寄托檢方,自己需要對被合并企業進行調查,只有做到這些才可減免自身責任,而檢察機關的調查也可以更為全面準確。這樣便可有機地將檢察機關的外部調查與企業內部的合規建設結合起來,最大程度上形成穩定可靠的監督與評估。
五是暫緩起訴期間較長。附條件不起訴屬于法定不起訴種類之一,暫緩起訴期是指在做出暫緩不起訴決定的同時確定一個考驗期限,用于確定最終的起訴與否,這一期限的確定在企業犯罪與未成年
①這里的法律應當是狹義上的法律,并不能授權行政法規加以“先行立法”。
人犯罪中存在差別。基于前文對“附條件性質”的分析,企業犯罪中暫緩期限的確定應該主要考慮企業履行負擔所必需的時間,和未成年人案件不同,企業獲得不起訴的代價除建立有效合規體系外,還需要對之前違法行為產生的不利后果進行有效彌補,對已損害法益進行修補是暫緩期內需要進行的重要工作。因此相較于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企業的這一期間更為漫長。認定企業是否真正具備認罪認罰態度,對先前行為的彌補是必不可少的一環,合規不是法定的免責事由,但卻可以作為違反相應法律中此類行為的酌定不起訴事由,而無論是企業在此期間進行必要的準備工作或是彌補先行行為帶來的不利侵害都需要遠超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的考驗期限。由于未出臺相應法律和政策,這一期間的確定也成為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實施過程中的又一難題,過短的期間無法取得成效容易使得這一制度流于形式,而過長的期間又會將企業拖入經營困難的泥沼,與保護企業發展的初衷相違背。
四、企業附條件不起訴人法的制度設計
基于實踐中各級檢察院對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經驗教訓和學界的各種探討,以及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自身的特點來分析,可從以下方面對企業附條件不起訴人法進行制度設計。
一是適用的刑期范圍應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企業附條件不起訴應限定為所判處刑罰可能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首先,附條件不起訴屬于相對不起訴的種類,而相對不起訴只適用于輕罪案件,即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情節輕微”①案件。在大多司法實踐中,“情節輕微”是指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其次,與刑事和解保持體系上的連貫。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刑事和解的條件②,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并不全部滿足這一程序要求,這似乎是帶來了適用上的困難。但實際上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只是為了與刑事和解保持體系上的連貫,并不屬于該程序的適用范圍,對企業附條件不起訴更多體現了我國博大精深的和合思想,這其中蘊含著和諧司法的理念,這種理念較之恢復性司法理念,在內涵上更加全面和科學。既然如此,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刑期范圍便不拘泥于刑事和解和未成年附條件不起訴的要求。
在實踐中,大部分企業附條件不起訴適用的刑期范圍也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案件,但在上海等部分地區也出現了企業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在未有成文法律規定的情況下,這可以作為一種大膽嘗試,值得我們鼓勵和贊揚。那么如果以入法為目的來考量這一行為的話,其并不存在恰當的邏輯基礎,因此這一行為值得商榷。企業附條件不起訴本質上屬于相對不起訴的一種,是對輕微涉罪企業的保護,并非任何企業犯罪的保護傘。相對不起訴權充分體現“寬嚴相濟”形勢政策以及恢復性司法理念,發揮出不起訴的審前分流和過濾作用,能夠促進司法資源合理分配、化解社會矛盾、修復社會關系,為提升輕微刑事案件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起到促進作用[24]。由于對企業合規不起訴的積極探索,不少地區出現檢察官超越法律要求的起訴裁量權的行為,超出法律規定的“情節輕微”要求而濫用不起訴權利。在此,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以犧牲公平正義而換來對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本身就是不值得提倡的,需要保護的是那些犯罪情節輕微的企業,不可不分輕罪重罪全部適用。相對不起訴一般而言具有更為嚴格的條件限制,附條件不起訴一般來說具有更強的“懲罰”性質,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改造適用應當綜合考慮這兩方面的要求,既要嚴格所附條件,也要確保其兼具“懲罰”的性質,督促企業積極進行合規體系建設。
二是適用的罪名范圍不應加以限制。正如前文所論述,我國刑法立法是以自然人犯罪為主體,對單位犯罪有著較為嚴格的要求,那么對于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適用的罪名范圍則不宜作出限制。第一,企業犯罪的種類相較于自然人犯罪較少,且隨著社會發展企業犯罪逐漸呈現多元化趨勢,新型犯罪手段和犯罪類型層出不窮,現有罪名難以覆蓋。倘若對適用罪名范圍加以限制,相當于在一定程度上剝奪了這些新型犯罪企業“改過自新”的機會,這不能有效體現“附條件不起訴”這一制度設計的初衷,不利于平等保護原則的實現,也難以有效激勵企業發展;第二,對單位犯罪的認定,在司法實踐中一
①我國《刑法》第37條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依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
②《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82條,“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
般采用“企業決策責任論”,強調“以單位名義”“集體研究決定或者有關負責人員代表單位決定”“為單位謀取利益”,導致單位犯罪成立范圍本來就較為狹窄[7];第三,我國刑法規定的單位犯罪均為法定犯,對社會大眾而言,法定犯“反倫理色彩弱”“道德可譴責性低”[7],且單位犯罪一般沒有具體或是特定的受害對象,因此對罪名不加限制,統一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并不會影響民眾的法感情。
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設計的初衷是基于保護經濟發展的需要,因此更多關注的應當是民營企業案件多發的“重災區”。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刑事案件”——“單位犯罪”進行案例搜索可發現,2014年至2021年8年時間中,單位犯罪共計38978件,其中2014年2271件,2015年2975件,2016年3847件,2017年5659件,2018年6512件,2019年8343件,2020年6489件,2021年2702件。總的來說這8年的時間內單位犯罪呈明顯上升趨勢,特別是2019年這一數據比2014年增長3倍有余(具體變化趨勢可見圖1)。
這一數據在2020年和2021年出現下降則是由于疫情管控的政策要求,并不能客觀反應出單位犯罪的變化趨勢,因此需要將這2年數據進行剔除。這樣從前6年數據來看,整個單位犯罪呈現出爆炸性增長的趨勢,從涉及罪名來看,賄賂犯罪、環境資源犯罪和金融犯罪則是單位犯罪的主要聚集地。這些數據表明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設立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同時也為后續的罪名適用范圍上提供了數據支撐,在立法設計上可以重點關注以上罪名,分級做出合適的安排。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案件范圍僅適用于這3個領域,本文認為該制度應當適用于所有單位犯罪罪名,而這三個領域則應當是重點設計的對象。
三是適用的主體范圍不宜區分單位性質。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適用對象既應包括大型跨國企業涉罪案件,也應包括個體工商戶和農村承包經營戶等中小微企業涉罪案件。對于大型股份制企業和業務范圍擴展到海外的企業來說,無論檢察機關是否提出“合規附條件不起訴”,他們都要建立有效的合規體系,這是進行海外業務的必要條件,也是有效規避美國等“長臂管轄”的方式。那么對于中小企業而言,是否有必要進行合規建設,之后是否適用附條件不起訴?答案是肯定的。首先,我國中小企業在整個企業數量中占比極高①,對這一部分的企業進行合規建設,無疑可以推進我國企業發展的法治化、規范化、現代化。其次,針對中小企業的附條件不起訴,我國檢察機關在實踐中摸索出一套“簡式”合規整改體系[25]。在“簡式”合規整改中,檢察機關可根據中小企業的業務范圍、社會責任等情況做出相對不起訴,中小企業的附條件不起訴既具有現實意義的必要性,同時也有司法實踐部門的積極探索。可見,該制度適用范圍不僅包括大型企業,對中小微型企業同樣適用,而且中小微企業在將來的時間內很可能成為這一制度的主要適用對象。
實踐中的企業附條件不起訴除了對企業本身不予起訴外,往往還包含對企業負責人的不起訴。這種“雙不起訴”模式的優勢很明顯,企業負責人作為企業的直接責任人,在整個企業的運營過程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企業今后一段時間內的發展方向和運營模式。企業無法自行經營,更沒有辦法自己建設合規體系,它需要依照董事會或股東會的決議做出下一步安排,而企業負責人大多時候負責主持董事會或股東會,在企業整個運營中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企業負責人往往還是企業文化的締造者和精神象征,這對于合規體系的建設至關重要;對于一人企業或者個體工商戶而言,企業負責人既是直接責任人也是員工還是整個企業的全部構成人員,如果不對這些企業負責人進行不起訴處理,那么即使對整個企業實行了不起訴,那么對于其發展也毫無意義。
因此,在受制于實際問題困擾的情況下,不能簡單生搬硬套法律條文,需要將企業負責人也納入
①根據sixlens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底,全國存續在營的中小企業數量突破4200萬家,約占全國企業數量(4300萬家)的98%。
企業附條件不起訴的主體范圍中,但這畢竟在一定程度上違背“放過企業,嚴懲自然人”的立法原意,所以對這一問題應當進行認真慎重的思考。
四是附帶考察條件兼具多種功能。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的附帶條件與現行未成年人案件的附帶條件有較大差別,主要包括以下三類:第一,化解社會矛盾的特點或功能。一般而言,企業犯罪并不會有直接或明確的被害人,但是不排除現實情況中確實損害某些人群的利益,對于這部分人而言,檢察機關可以做出引導,使涉罪企業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將和解履行情況作為最終不起訴的條件。此外,還可以探索設立專項基金。大多數企業在被行政處罰后可能面臨資產不足的問題,無法對被害人進行經濟補償或修補受損法益,此時可以考慮設立專項基金,由該基金組織進行先行賠付,企業限期償還作為不起訴考察條件,這是考慮到如果企業無力償還高額賠付金的情況下,也可以有效避免企業與受害者最終無法和解或耽誤企業的合規建設。第二,帶有懲罰性質并彌補對公共利益造成損害的特點或功能。如上所述,企業犯罪更多體現在對公共利益的侵害,諸如環境污染、食品藥品安全等一些列問題,都會直接影響公眾安全,除對因這些問題導致受損的群眾進行賠償外,更需要彌補對公共利益造成的損害。如及時修復因污染環境導致的生態系統漏洞,做好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藥品召回銷毀制度,并做出積極舉措。除去物質方面的作為,企業也應當投身社會治理中,通過公益行為等做出一定彌補。第三,特殊預防以及避免再犯的特點或功能,即建立切實可行的合規體系。這是多方參與的過程,包括檢察機關的“合規監管人”角色[1]337,有關專家的可行性分析論證等,事實上,這些舉措對于企業犯罪附條件不起訴意義重大,更有利于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因為只有避免再犯才能根本意義上減少范圍,促進企業健康發展。
綜合以上分析,參考國外的成功經驗①,并結合我國國情,本文認為,對我國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至少應具備如下條件:(1)認罪認罰。涉案企業真誠悔罪,對企業造成的社會不利影響積極彌補,接受行政機關的前期處罰并承諾合規,事故直接責任人和單位負責人主動接受檢察機關的合規指導意見;(2)公司進行法益修復并積極參與民事賠償和社會治理。在有附民訴訟的刑事訴訟或者公益訴訟中,企業積極進行賠償,主動進行法益修補工作,取得相關當事人諒解,這是考量企業是否真實認罪認罰的重要前提,也是附條件不起訴的重要考察因素。需要特別注意的一點是,對企業犯罪作出附條件不起訴,只能免除其刑事層面責任,并不代表其不承擔任何責任。檢察機關若針對該企業的違法行為提出公益訴訟或檢察建議,并不當然隨著附條件不起訴而消滅這些非刑事責任。但是企業可以通過賠償和解不起訴的方式結案,也可以由檢察機關提起另外的民事公益訴訟,但無論采取何種方式,涉案企業均應積極履行賠償責任。而企業后續參與的社會治理的公益行為也可以作為考量要素之一。
(3)涉案企業應屬于“初次犯罪”。合規并不是“免死金牌”,亦不能成為企業“一勞永逸”的擋箭牌。從基礎價值思考,涉案企業應是在一定時間內“初次犯罪”,沒有曾因同種罪名被刑事處罰過,或曾因同類行為被行政處罰過,避免“一次合規,終身免責”,要讓企業依法經營,意識到合規后的附條件不起訴屬于“刑事激勵機制”,而非犯罪行為的擋箭牌。(4)積極配合司法機關的調查、檢察機關的監督。涉案企業犯罪證據的保留要真實有效,合規體系的建設要公開透明,企業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絕司法機關的調查,更不能隱瞞、編造、毀滅證據;合規體系的建設要全過程透明,不得“紙面合規”,更不能通過賄賂監管人員來達到不合規同時免于起訴的目的。
五是評估考察的具體內容。未成年人案件的司法實踐顯示,監督考察對未成年人順利通過考驗期,重新回歸社會意義重大,是有效評估考驗期內未成年人表現的重要方式。但考驗期內工作量大,現有的司法資源較為稀缺,很多檢察機關由于無法進行有效的監督檢查而減少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那么對于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是否有必要設置評估考察呢?本文認為是確有必要的。
首先,有必要設置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評估考驗期。有學者認為,對自然人日常行為設置監督考察是難以實現的[26],但本文認為,不同于自然人犯罪,對企業設置評估考察是十分必要的,且這一時限不宜低于一年。相較于自然人,企業的組織架構和體系更為龐大,企業建立有效的合規體系往往會
①具體可見1999年《霍爾德備忘錄》,美國暫緩起訴的條件主要包括8個方面的考量因素,2003年《湯普森備忘錄》最顯著的變化是更加強調和審查公司合作的真實性,以及公司治理機制的有效性。
涉及企業內部的人、財、物重大調整,是屬于內部治理架構的重大變革,而這一變革無法在短期內實現。一般而言,一個有效的合規體系包括高級管理層的承諾、合規政策與程序、合規人員和資源、合規風險評估、合規培訓與認證等[1]129-132。作為合規體系中最重要的環節,企業合規風險評估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合規風險評估不是簡單的“風險防控”,也不是“法律風險防控”,它需要結合企業的業務范圍、涉案罪名、發展方向、人員配置等做出一系列調整和變動,這無疑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經濟成本。進行風險評估只是整個合規建設的邏輯起點,而整個計劃實行的有效與否是合規建設的邏輯進路,最后能否通過檢察機關驗收才是合規建設的最終目的。因此,這三部分形成了一個完整閉環,對于企業而言,這是設置監督考察的必要性體現。檢察機關無法在審查起訴期內,或是利用提前介入的時間差節約出來的時間,做到對企業合規體系的有效性評估,更無法做出起訴與否的決定。考驗期長短與涉案企業規模大小成正比,與涉案企業原本的合規建設完善程度成反比,并且需要檢察機關結合不同案情做出不同判斷。當然,過長的考驗期設置并不合理,這不利于企業積極整改、恢復生產,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導致檢察機關的慢作為,因此這一期限應以三年為宜。綜上,評估考察對于企業案件的附條件不起訴是必要的,且考驗期在立法上規定為一年以上三年以下較為妥當。
其次,選定由檢察機關為主導的合規監管主體。在企業合規附條件不起訴的制度安排方面,如何選擇有效的合規監管模式,已經成為檢察機關亟待解決的問題。在各地基層檢察院的探索中,逐漸形成如下監管模式:(1)檢察機關主導監管模式;(2)獨立監控人監管模式;(3)行政部門監管模式。具體來說,第一,檢察機關主導監管模式。檢察機關與符合適用條件的企業簽訂刑事合規監管協議,后者制定有效的合規計劃,并同意檢察機關的監督與考察,檢察機關設立刑事合規專員,該專員全程參與對企業的合規監管,協助承辦檢察官完成對案件的審查、協議簽訂和監督考察工作,并對檢察官辦理企業合規監管案件的過程實施內部監督。第二,獨立監控人監管模式。這一模式的“獨立”是指監控人的地位獨立于企業自身和檢察機關,檢察機關在做出合規不起訴決定后,需要責令企業在合規考察期內聘請具有相應資質的獨立監控人對企業合規建設過程進行監管,由企業支付酬金。監控人本身需要具備較好的市場形象和商業信譽,具有合規建設相關經驗①,一般是由律師、會計師、稅務師等專業人員擔任。第三,行政部門監管模式。這一模式是指檢察機關在案件移送檢察院后,對于有意愿建設合規體系或已建有合規體系,同時符合附條件不起訴適用的企業,委托政府行政部門擔任考察機關,對企業實施合規計劃的情況進行監督考察的制度。在對政府部門進行委托時,需要考慮該部門實行監管的有效性和可行性。一般來說,街道辦或鄉鎮政府擔任合規監管人較為可行。涉案企業需要出具合規建設接受考察承諾書,并通知考察機關不定期進行考察。上述三種監管模式既有一定的現實合理性,也有各自制度的局限性,倘若非要選擇一種較為可行的監管模式,或許由檢察機關進行主導的監管模式在現階段是具有活力的。這不僅與國際通行的涉案企業暫緩起訴監管模式相一致,也具有一定的制度優勢。因為無論何種監管模式,歸根結底是要確保涉案企業可以有效執行合規計劃,進行必要整改,實現預防犯罪的目的,從這一角度出發,由檢察機關主導對涉案企業合規計劃執行和效果進行評估是恰當的,這也與我國未成年人犯罪附條件不起訴的考察模式保持一致。但考慮到檢察機關的專業知識不足以及時間成本,還有企業管理的技術性,可以在以檢察機關為主導的前提下,委托專業機構對企業合規體系的建設進行考察評估,并設立獨立監控人進行必要的輔助。
最后,明確評估考察的內容。大體來說,檢察機關在最后的評估中需要重點關注如下方面:(1)企業是否具有一個切實有效的書面合規計劃;(2)企業是否切實安排獨立的合規監控組織,該組織需要具備一定的權威及資源,需要形成完整的體系架構,任務是關注合規計劃的有效實行;(3)企業在出現違規行為時,合規體系能否及時有效識別合規風險并作出報告,這是衡量企業合規計劃是否有效的重要標準。這些內容雖是評估考察的重點,但卻不適宜作為具體法條出現在刑事訴訟法中,所以本文對此不再展開論述。
①這里的合規建設是指普通意義上的合規,并非本文所要說明的“刑事合規”。
五、結語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現行的“少捕慎訴慎押”“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于企業合規案件提供了制度基礎和現實意義。附條件不起訴的處理方式不僅為保護民營企業發展提供了一種非罪化處理思路,而且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路徑提供了全新的適用方式。但在實踐中仍有一些問題值得思考。例如,現行的合規不起訴大多是單位負責人和企業的“雙不起訴”,這一方式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對于犯罪的打擊,會不會成為單位負責人逃避法律制裁的漏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某一層面是指控辯雙方就量刑展開協商,而附條件不起訴并不需要對涉案企業進行定罪量刑,那么這一環節的缺失是否會導致該制度的實施效果受到影響?在污染環境類案件中,檢察機關做出暫不起訴的處理后,公益組織或其他適格第三人能否再另行提起訴訟?更為重要的是,我國《刑法》并未將企業認罪認罰作為獨立量刑情節,對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可否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相對不起訴受到“不承擔刑事處罰”的羈絆而無法有效對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從司法實踐來看,做出企業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更需要結合我國目前司法改革的整體背景。例如,附條件不起訴與是否侵害了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間接削弱了庭審的地位?捕訴一體背景下,檢察機關是否愿意更多適用對企業的附條件不起訴?檢察機關在我國的地位屬于法律監督機關,是否有權利直接對涉案企業做出處罰?諸如此類的問題需要進行不斷的深入研究,才能確保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價值功能更好契合企業犯罪的暫不起訴制度,更好地促進二者的有機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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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islative Conception of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Applicable to Corporate Compliance Cases
LI Wen-hua,LV Shuai
(Law School,Qinghai Minzu University,Xining 810007,China)
Abstract:The decision not to prosecute the company involved is in line with the value system of plead guilty and lenient punishment,and it also promotes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mpany to a certain extent. The leniency system for admitting guilt and accepting punishment provides institutional space for the application of 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to corporate compliance cases,and at the same time,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also provides companies with better institutional protection as a decriminalization method. In practice,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 has been generally applied to corporate compliance cases,but there are still many problems such as unclear application conditions,different nature and content of conditions,and unclear period of deferred prosecution. Therefore,the next thing to do is to Combined with the experience of judicial practice in various places,discuss the specific design of the system into law,from the applicable charges,subjects,types and other conditions of the case,combined with the nature and content of the conditions,the necessity of social investigation,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suspension of prosecution period and compliance make a preliminary legislative conception from specific aspects such as inspections.
Key words:corporate compliance;leniency in admitting guilt and accepting punishment;conditional nonprosecution;legislative des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