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制服

高成

在過往的經歷中，總有一些難以理解的事兒，但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事情的主角，就會豁然開朗，感慨萬千。

上世紀80年代的農村，能有一個市里的親戚，是非常值得驕傲的，最起碼對于當時還在上初中的我來說就是這樣認為的。比起身邊同學們非常破舊、甚至有些補丁的衣服，我的衣服不但整潔，而且還有一些小時髦。那時候，大媽時常來我家送些生活用品，還會把哥哥穿不了的衣服洗干凈，疊好帶來。雖然是舊衣服，但比起我們這些每日在泥里土里打滾兒的農村娃的舊衣服，要新上十倍。每到周末上午，我都會站在村口，翹首盼著大媽的身影出現，這意味著接下來幾天又會有些餅干、面包解解饞，還會給我帶來“新”衣服。

我親媽去世得早，所以每次大媽看我試穿衣服時的笑容和目光我都記憶猶新，或許這是對母愛的渴望吧。不過這份美好的情感差點因為一件制服而徹底消失，甚至還險些改變了我的命運。

大媽的家教很嚴，家里哥哥姐姐們學習很好，也很有出息。大哥和三哥考進了某大型國企，二姐考進了工商局，羨煞周圍的鄰居，因此他們仨一直都是我學習的榜樣和努力的目標。

記得有一次，大媽送來的包裹中有一件嶄新的工商制服，淺藍色的呢子料，閃著金光的銅紐扣。這件衣服簡直成了我到小伙伴家里串門的專用服裝。我挺著小腰板，聽著東家嬸嬸西家奶奶的嘖嘖稱贊：“哎喲，你家有這么好的親戚，干嗎不借光去市里市場做些買賣呢。”

起初聽完沒往心里去，時間長了竟真的讓我和父親有了輟學進城做買賣的念頭。我的家庭狀況不好，父親拉扯我們兄弟三人能吃上飯就不錯了，家中的房子還是爺爺留下的茅草房，黃泥抹的墻面，遇到陰雨天，漏雨還掉墻皮。我是老大，學習成績還算不錯，因此大媽對我也最為偏愛，希望我能考上大學，改善家中的條件。不過，那個未來對于我來說太遙遠了，有了這個捷徑，我的心思就活泛起來了，我想快點掙到錢。

那天，我神情不安地到村口張望了好幾次，盼望父親能快些從大媽家帶好消息回來。父親回來得也真快，而且大媽大爺都跟來了。不過他們一進院兒，我就感覺不對勁兒。父親低著頭，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默默地跟在他倆身后，大媽見我穿著那身兒制服，目光中不見了昔日的溫柔，鐵青著臉，竟沖著我吼了起來：“趕緊把那玩意兒給我脫下來！上學去！”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父親，父親沒有任何回應。我麻利地脫下制服，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兒。大媽一邊卷著制服，一邊對父親吼著：“這是孩子誤放進包里的，我們并不知道。以后絕不準在人家面前提起孩子的職業，更不能讓孩子做違反原則的事兒！還有，老大不讀書怎么能行，不能因為一點蠅頭小利就毀了老大一生！還有，別總想著讓老大輟學回家幫你種地，你自己再挺挺，我們也能幫襯幫襯你，再有幾年就能好起來;還有，老大將來肯定有出息，你也不想他將來和你一樣吧！還有……”顯然大媽很生氣，竟有些語塞。

那次事件后，大媽大爺就很少來我家了，但是每周還會準時郵寄東西來，只不過我穿上“新衣服”后，再也沒有了當初那種四處炫耀的欲望。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是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學生。之后在城市里工作、結婚、生子，直到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公務員，也穿上了制服。

有一天，兒子下班給我帶回來一條香煙。我問：“你不是讓我戒煙嗎，怎么想起來給我買煙了？”兒子說：“是老家高爺爺家孫子給的，他知道你抽這個煙，就讓我給你帶回來。”我追問：“他有什么事找你辦嗎？”兒子說：“那倒沒有，只是在球場上遇到的，敘敘舊，就讓我把煙帶回來了。”我心稍安，但隨即讓兒子把煙還回去：“你現在穿著這身制服，一定要防微杜漸，時刻保持清醒。很多人和你交朋友，不是奔著你，而是奔著你身上的這身衣服。今天你看著發小的情分收了東西，下回發小找你辦事你幫不幫？你看看大奶奶的大爺和二姑，都是各自部門的一把手，但是你三大爺依然還是工人，他們并沒有用手中的權力給你三大爺調動到更好的地方工作。他們從不用手中的公權力辦私事，所以他們在工作崗位上腰桿子硬，走得遠，你得向他們學習！”隨后，我又給兒子講了當初的那一件制服的故事，兒子聽后連忙說：“爸，我知道錯了，明天我就把煙還回去。”

前幾天是大媽的祭日，我和兒子都去墓前拜祭。我感激老人家生前對我家的幫助，不止是幾件衣服，更是對我的激勵和糾偏，影響了我一輩子，也在教育著我的孩子。

墓碑上，大媽的目光仍是那么溫柔，笑容仍是那么和藹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