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清

屈姐做外賣騎手三年了。
她身材單薄,常年穿一身灰色的長衣褲,冬天戴著口罩,夏天戴著防曬面罩。如果不是她細聲細氣地喊一句:“您的外賣到了!”她是男是女,一般人沒法分清。
三年前,她還是一家飯店的老板。屈姐的人生故事里有不甘,也有夢想和希望。
電梯停電,她爬21樓送外賣
八月,驕陽依然似火。進入了盛夏的長沙,太陽一出,就有了熱辣的力度。
8點半,在長沙綠地中心寫字樓一樓的瑞幸咖啡見到屈姐時,她已經頂著日頭送了5單咖啡了。
為了防曬,她把自己包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這也是她和男騎手外觀上唯一的區別。她屬于順豐同城快遞站騎手,這個站點以綠地中心寫字樓為中心,配送周邊3公里范圍內的外賣物品,屈紅玲是這個站點唯一的女騎手。
早上8點到9點,是第一波外賣高峰,也是外賣騎手分秒必爭的時刻。
“滴、滴,您有新訂單了……”屈姐手機不斷地響著,她熟練地操作接單,“這單是湘雅醫院的?!钡鹊陠T把咖啡打包好,她迅速接過來,開始一路小跑著往外奔?!敖裉斓昀锏膯斡悬c多,超時扣錢就劃不來了?!?/p>
咖啡店離她停電動車的地方有一段距離,一旦接單,系統就開始計時,她必須爭分奪秒。
“就這一小段路,我每天這么來來回回要走幾千步?!彼龤獯跤醯嘏艿诫妱榆嚺裕芽Х刃⌒姆藕茫骱冒踩焙?,車子啟動駛入明晃晃的烈日下。
長沙的天氣冬天酷寒、夏天酷熱,對騎手很不友好。按站點規定,他們上班的時間是早8點半到晚上8點半,但為了多送幾單,她常常提早或推遲上下班時間。
送完這單回來,她的衣背上已經有了汗漬,她渾然不顧又一路小跑回咖啡門店,剛剛在回來的路上她又接到了咖啡訂單。
趁著店員制作的間隙,她先咕嚕嚕喝一大口水,歇口氣告訴我。
“你知道我們送外賣最怕什么嗎?電梯停電!有次我接到一個21層樓的訂單,剛巧就停電了,我爬了21層,腿都快爬瘸了……”
離婚第二天,她長出了白發
屈姐叫屈紅玲,長沙人,今年43歲。人到中年,出來跑外賣的女騎手,很多是遇到了家庭或者婚姻的危機。
屈紅玲正是如此。她的婚姻開始得倉促——年近30歲時相親認識了他,結果她未婚先孕,于是匆匆結婚。還在談戀愛時,她也隱約察覺到他喜歡賭錢,但她當時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婚后,兩人原本在高橋批發市場做口香糖生意。不料,有天倉庫失盜,幾萬元貨被偷得精光,生意破產。夫妻倆只好把幾歲大的兒子交給父母帶,雙雙去深圳打工。
幾年前,長沙的老房子拆遷,他們分到了幾十萬元。這是一筆意外的驚喜。夫妻倆從深圳回到長沙,花了三十萬在湘春路上開了家飯店。他改行做廚師,無師自通,廚藝相當不錯。頗有頭腦的屈紅玲也從別家飯店里“挖墻角”請過來一個大師傅。
飯店位置不錯,又有大廚掌勺,走的又是精致家常湘菜的路線,好吃不貴,生意一度火爆。除了店內賓客盈門,外賣單也應接不暇。屈紅玲說,那時,每到飯點,她的飯店門口就會聚集很多外賣騎手,她有時開玩笑地對他們說:“如果我飯店關門了,我可能會跟你們去跑外賣了!”
這本是一句戲言,誰想到,幾年后卻成了真。
屈紅玲說,前夫當廚師的興趣和勤奮只維持了一段時間,賭癮卻犯了,常常一賭一通宵,賭紅了眼,就把飯店的生意丟到一邊。常常讓她一個人前堂后店忙得跳腳。
屈紅玲一開始是勸,后來是吵,再后來是跪著求,可他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但背著她繼續賭。
十賭九輸,直到有一天,她清賬時,發現店里所有的現金都沒了,甚至到了連門面租金都交不出的地步。幾天后,飯店門口還來了好幾個不明身份的男子,她這才知道,他不光輸光了家里所有的錢,還欠下了巨額的網絡貸款。
“這個婚必須要離了!”屈紅玲說,這是她當時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也是一個夏天,她選了一個日子,平靜地跟他談離婚。
兒子歸她,沒有其他財產分割。離完婚,屈紅玲重重地松了口氣,起碼前夫的巨額欠款跟她沒關系了。
她回去把飯店關了,把員工遣散。當天晚上,她說,她睡了多年以來第一個踏實的覺,第二天起來,卻發現烏黑的頭發突然多了很多白發……
43歲的“飛馳人生”
離婚后,債務危機解決了,但生存問題馬上擺在了眼前。
她有大專學歷,但在人才市場,40+的年齡能給她選擇的機會并不多。一般商超服務員的工作,雖然相對輕松但收入也很有限,還不足以養活她和兒子。于是,多跑就能多賺的“送外賣”成了她的不二之選。
一開始,屈紅玲是在麥當勞送外賣,一段時間后,她就跳槽到了接單更多的順豐同城快遞。她身材瘦弱,卻要像男人一樣騎著電動車干這跟時間賽跑的“飛馳人生”行當,其實并不順利。
別看送外賣的活不難,卻也有技術含量。比如,她剛來時沒有經驗,咖啡在電動車上放得不到位,不是灑了就是翻了,導致訂單被客人打差評,讓咖啡店門店經理對她意見很大。
還有一次,她送餐送遲了幾分鐘,沒跟客人溝通又不想因超時被系統扣錢就提前點了送達,最后遭客人投訴,不僅扣了200塊錢,還差點被炒魷魚。
日常的苦和累留下了實實在在的印記。她把褲子掀起,腿上盡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這是常年飛馳在馬路上,為趕時間,時常要在汽車和行人間穿插,被汽車刮擦或者摔倒留下的。
每天最忙的時候是中午11點半到下午2點,這個時間段她要送20多個外賣,她給顧客送到手的都是熱騰騰的飯菜,輪到她自己,從快打烊的快餐店端來一些殘羹剩飯,匆忙扒拉兩口,繼續接單。
好在她是長沙人,又住在這一片區,熟門熟路,比那些初來乍到的男騎手有優勢,漸漸站穩了腳跟?,F在,她是“綠城”這個站點接單量數一數二的騎手。而且,她比男騎手更強悍的是,只要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需要請假,她可以做到365天無休,過年也照常接單。
說到逢年過節送外賣,屈紅玲的講述里有辛酸但也有溫情。
比如,有的客人會囑咐她路上慢點,遲到了也沒關系。有一年大年三十,她在麥當勞取餐,一個正在用餐的客人,突然叫住她,塞給她一個大紅包……這些都是這個鋼筋水泥城市里陌生人給一個女外賣騎手的溫暖和愛。并且這一行付出和得到是成正比的。
她笑著給我看她帶兒子去吃火鍋時的照片,臉上笑意蕩漾?!盀槟竸t剛!”她說。
期待愛情 過不將就的人生
屈紅玲并不愿意把自己定義為一個單純意義上的體力勞動者。
她在城市長大,念過書,她說,她的同學混得好的有在三甲醫院做醫生。所以,她時常會反思自己的人生到底哪幾步走錯了,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最懊惱的是自己當初沒有多讀一些書,考一所好的大學。
離婚后,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她也去相過親。她給我看過她穿著花裙子的照片。綁著馬尾,看著比她實際年齡要輕。“我閨蜜說我并不是一個只會賣苦力的女人,她說我要找一個可以進行精神情感交流的人,我還是認可的?!?/p>
“你是說你不想再隨便找個人嫁了,寧可靠自己做騎手,對吧?”
“嗯?!币唤z羞赧浮現在她的臉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怎么什么話都跟你說了?!?/p>
當然,她也希望能快一點結束做外賣騎手的日子,因為感覺對兒子太虧欠,“天天在外面送外賣,基本上沒有時間陪他,連給他做飯時間也沒有,他也是叫外賣?!?/p>
她對未來有籌劃。再攢攢錢,開一個米粉店。她做過餐飲,覺得自己在這方面還有點經驗。
那一天,屈紅玲一直跑到晚上9點半才收工,她匆匆買來一份盒飯,邊吃邊在手機上算今天的成績。“跑了50多單,還可以,如果下午沒下那場暴雨,我可以跑更多?!?/p>
兒子打來了電話,催她回家。她連聲應承著,起身收拾碗筷準備回家。
寫字樓寬大的玻璃窗上映照出夜城市流光溢彩的燈火,從外面往里看,她的身影和城市的光影交融在一起。她對我莞爾一笑,揮手告別,“兒子在等我,說給我留了西瓜。”
我目送她騎車離開,匯入遠方的車流。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