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毓
提 要:“小注”作為中國經學注釋的常見形態,亦常見于中國歷代律典之中?!洞竺髀伞分泻∽l文共81條,其中常作補充律文之用的非“謂”字小注共31條。從小注的內容上看,“謂”字小注往往綜合運用訓詁、示例、列舉、體系等注釋方法對術語或者律句進行文義解釋,另外也對立法目的、法律程序以及刑罰適用、計算規則作進一步釋明。非“謂”字小注的內容主要是補充刑罰的適用、調整律文的適用范圍以及補充法律程序等。而從形式、內容以及方法上將《大明律》與《唐律疏議》《宋刑統》進行比較,可以發現《大明律》小注是《唐律疏議》《宋刑統》中疏議和小注的有機結合。因此,小注是立法者在借鑒前代律典的基礎上,使之在本時代發揮實際作用的重要工具,所以不能簡單地認定小注是律文解釋或者是另一種形式的律文,它更傾向于哲學詮釋學中“闡釋”概念,是中國傳統法律闡釋的體現。
當然,并非所有的小注都符合以“謂”引出的模式,當小注不寫“謂”時,其體例豐富多樣,內容多超出律文所涉范圍,下文將進行詳細討論。
“謂”字小注一般是在律文所涉范圍之內對律文進行釋明,而從小注的內容上來看,采用“謂”字的小注還存在以下幾種細分。
《大明律》當中,含有非“謂”字小注律文共31條,它們多數都是對律文未盡之處進行補充,按照補充的內容可以劃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從對明律小注的體例和內容進行的總結和分類,可以看出“謂”字小注是《大明律》小注的主要體例,其絕大多數都是在律文所涉范圍之內對律文進行注釋;非“謂”字小注并無固定體例,其內容往往超出律文所涉的范圍。以上種種分類,是一種對《大明律》小注形態的整體性描述,也只有清晰地認識小注的注釋體例與注釋內容,才能對其注釋方法進行深剖。
小注旨在詳盡釋明律文,“謂”字小注更是如此。一種成熟的律典注釋體例離不開良好方法的運用。通過對其注釋內容的系統梳理,《大明律》小注的注釋方法主要分為以下幾個類別。
《大明律》小注的注釋方法主要由以上幾個方面來構成,但不能說這些注釋方法是互相排斥的。注釋的目的本就在于明晰文義與方便適用,因此一條律文往往會存在采用多種注釋方法的小注。譬如“官司出入人罪”條小注就采用了綜合注釋法:
在本條中,第一條小注首先用訓詁法對律文中“全入全出”的含義進行解釋,同時采用示例法對“法外用刑”以及量刑的具體方法進行解釋,最后又運用列舉法對“囚未決放”等所適用的刑罰范圍進行釋明。從這一條律可以看出,原本抽象、原則性較強的律文經過小注注釋后變得清晰明了,更易于把握。一條律文綜合運用多種注釋方法,力求使律文文義明晰,方便適用,省去不必要的檢索,使得律文能夠更加方便地為人所用。

表2:《大明律》“老小廢疾收贖”條與《唐律疏議》《宋刑統》相關內容比較表
功能上的差別也必然導致注釋方法的不同,《大明律》小注除了解釋名詞和句子的字面意思之外,還包含對刑罰的計算以及對于法律適用規則的闡釋,而這一類小注在方法上往往采用示例法或者列舉法,但是《唐律疏議》與《宋刑統》“謂”字小注主要是為了疏解名詞和句子的字面意思,因此從注釋方法上看,《唐律疏議》與《宋刑統》“謂”字小注絕大多數是采用前文所述之“訓詁”注釋法,而“示例注釋法”、“列舉注釋法”、“體系注釋法”這一類注釋方法則同樣是在律后疏議中得以體現。以《大明律》“共犯罪分首從”條所運用的示例注釋法為例進行比較。參見下頁表3。
表3中的3條律文不但內容相近,甚至于注釋所舉的示例都高度相似,只不過在注釋的位置上,《大明律》較之《唐律疏議》和《宋刑統》產生了較大的差別?!洞竺髀伞穼⑦@些注釋由律后疏議變為律中小注,而《唐律疏議》與《宋刑統》的律后疏議都是對律文的疏解,律后疏議不但疏解律文的正文,還同時疏解律文當中的小注,在疏解小注時,往往先寫“注云”,再對小注進行疏解。
因此,綜合上述歷史流變分析可以看出,《大明律》小注的成型并非只是簡單閹割了前代律后疏議所得來的產物,而是將《唐律疏議》與《宋刑統》的原始小注和律后疏議有機結合而形成的?!洞竺髀伞吩谇按^為單一地對詞、句進行文義解釋的基礎上吸收《唐律疏議》《宋刑統》律疏明晰法律規則適用、刑等計算以及立法緣由等內容。在注釋方法上,《大明律》不但延續了傳統訓詁注釋法,還吸收了《唐律疏議》《宋刑統》律疏的示例、列舉以及體系注釋等方法,使得《大明律》小注內容更豐富、方法更為廣博。

表3:《大明律》“共犯罪分首從”條與《唐律疏議》《宋刑統》相關內容比較表
至此,《大明律》小注已經成為傳統律典中各類注釋的集合體,是在繼承前代律典傳統的基礎上進行的一種創新。
但是如果將小注等同于立法,未免忽視了小注獨特的價值和作用。與當前語境下的立法不同,傳統律典的制定既包括對前代律文的繼承,又包含對前代律典注釋方法的繼承。因此,彼時的立法者其實在同時扮演法律學者和法律史學者兩個角色。加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認為:
因此,傳統律典的制定仍然包含著解釋活動,尤其是以“謂”字形式對律文進行疏解的小注更是如此。
從這里可以看出,不論是作為解釋律文含義的“謂”字小注,抑或作為補充律文的非“謂”字小注,從律典的歷史傳承上來看都不是一種只著眼于當下時代而進行的法律擬制。其主要功能都是將前代律典當中得以囊括到當代律典的部分進行一種細致的解釋,不但使得過去的法律規定能被今人無障礙地掌握,同樣也使這些條文發揮實際的作用。
因此,本文傾向于將《大明律》小注,尤其是在律文的范圍之內對律文進行疏解,以采用“謂”字體例為代表的小注的性質定位于一種中國傳統的法律闡釋,它是一種基于中國古代注經傳統和律典繼承,對當時制定的律文進行的一種徹底的解釋,這種解釋既是將律文的意思闡明,又賦予了這些律文新的生命力,使得當時的律典在繼承當中得以創新。但與律典制定完成后的各類官方和私家注律書不同,律典小注更多關注的是制定之時的含義能夠清晰地為人所知,在現有條文的狀態下盡可能地掃清閱讀與理解的障礙。而各類注律書以及當下法學語境中的法律解釋則更加關注律典在實際執行過程中所反映出的問題,以實際問題為導向通過法律解釋技術對律文的含義進行調整,以期調和實際情況與法律條文之間的沖突。
行文至此,《大明律》小注的整體形態已經有了完整的呈現。通過細致的統計與整理,本文從體例上將《大明律》小注分為“謂”字小注與非“謂”字小注,并詳細地介紹了兩種體例小注的注釋內容,同時通過對其內容的具體分析,本文將小注的注釋方法分為訓詁、示例、列舉、體系及綜合5種。經過將《大明律》與《唐律疏議》《宋刑統》進行細致比較,可以發現《大明律》小注吸收了《唐律疏議》與《宋刑統》律后疏議的注釋內容與注釋方法,因此小注的一項重要功能就是使所繼承的前代律文能夠在本時代發揮實際價值,使律典在繼承的基礎上得以創新。而小注的這一功能恰好反映了哲學詮釋學中“闡釋”概念的基本特點。因此,不能單純地認為小注是立法或是立法解釋,以小注為代表的中國傳統律典注釋的性質應當是一種中國傳統的法律闡釋,這也是為《大明律》小注的定性尋求一種新的思路。同時還需要更多對其他朝代律典小注的細致研究成果加入進來,為更加系統客觀地梳理中國古代律典注釋問題提供堅實的研究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