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翔

土山灣孤兒工藝院一角
1943年,徐悲鴻在重慶撰文回顧中國的西畫運動時,對“土山灣畫館”曾做過這樣的評價:“至天主教之入中國,上海徐家匯亦其根據地之一。中西文化之溝通,該處曾有極其珍貴之貢獻。土山灣亦有習畫之所,蓋中國西洋畫之搖籃也?!?/p>
在上海西南,黃浦江的兩條支流肇嘉浜和李漎涇在此相交,其交匯處因有明末文淵閣大學士、禮部尚書、科學家徐光啟的墓地及徐氏后人結廬居住而被稱作“徐家匯”。徐家匯南半里許,肇嘉浜又與蒲匯塘河交匯。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時任江蘇巡撫林則徐命上海知縣開挖疏浚肇嘉浜、蒲匯塘、李漎涇等河道,挖出的污泥在河灣處堆積成山,此地因之而得名“土山灣”。
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中國被迫“門戶開放”,原來因為清廷明令禁止傳教的耶穌會迅速恢復公開活動。從1841年至1846年的五年間,有四批十九位耶穌會傳教士到達上海,在浦東金家巷、橫塘一帶進行傳教活動。1847年教會移至徐家匯,先后修建了天主堂、修道院、圣母院、徐匯公學、藏書樓、博物館、天文臺等,在徐家匯一線形成了方圓十幾里的天主教社區,成為當時亞洲最密集、最多元化和最有影響力的教會重心。
1849年,江南一帶發生水災,天主教會在松江、青浦開展賑災活動。為收容受災孤兒,教會起初在青浦開設孤兒院,后又搬遷到上海西鄉的蔡家灣。為了培養孤兒的一技之長,教會在孤兒院里創建了成衣作、制鞋作、木工作和印刷作坊等。1860年太平軍進攻上海,蔡家灣孤兒院被付之一炬,孤兒們臨時撤退到董家渡和徐家匯。為使孤兒們有個永久性的住所,天主教會購下了土山灣一帶土地,推平土山建立了規模宏大的孤兒院南樓,安置從董家渡和徐家匯遷來的孤兒。自此土山故跡雖不復可尋,但“土山灣”這個地名卻一直流傳了下來。如今我們走進上海土山灣博物館,在大門上方名牌上可以看到其所標注的“土山灣”外文名稱,既不是威妥瑪氏譯名,也不是普通話發音的譯名,而是地地道道上海本地話發音的直譯:“T'OU-Sè-Wè”。
1864年,教會在土山灣遺址上創設了孤兒工藝院,專收6至10歲的教外孤兒,“衣之食之,教以工藝美術”;孤兒略大、能自食其力后,“或留堂工作,或出外謀生,悉聽自便”。在孤兒工藝院下面先后設有木工部、五金部、中西鞋作、印刷所、圖畫間、照相間等部門,由中外傳教士傳授技藝。

土山灣博物館之名牌
孤兒工藝院下屬各部門中,以圖畫間最為著名,其名稱以“土山灣畫館”為后人所熟知。徐悲鴻所謂“中國西洋畫之搖籃”指的即是此“畫館”。當年教區創建工藝廠的初衷是為了解決孤兒的就業問題,但卻在不經意間促成了中國油畫史上里程碑式的一件大事,就此揭開了以科學教育方法從西方引進一種全新繪畫樣式的序幕。
其實,追根溯源的話,在“土山灣畫館”建立之前,上海就已經有了“畫館”的雛形。1847年西班牙傳教士范佐廷修士到上海,先后負責董家渡和徐家匯天主堂的設計和施工。范佐廷修士(Jean Ferrer 1817-1856年)的父親是著名的西班牙宮廷雕刻家,他從小就隨父學藝,父親希望他繼承自己的事業,便把他送到意大利深造。范佐廷在羅馬看到米開朗基羅等歷代雕刻名家的偉大作品,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決心把此生獻給天主和藝術。到上海后,范佐廷最初在董家渡天主堂設立了繪畫雕刻工作室,1851年徐家匯天主堂建成后,便把工作室搬到了徐家匯天主堂內,次年又擴大成“L’Ecole de Beaux-Arts”(藝術學校),專門招收中國學生傳授素描、雕刻等技藝,以協助自己繪制、雕刻教堂所需的圣像等設施。他還請來了意大利傳教士馬義谷神父(Nicolas Massa 1815-1876年)幫助教授油畫藝術。
徐家匯的這所“藝術學?!保m然規模很小,卻是上海最早系統傳授西洋美術的場所。范佐廷和馬義谷可算是中國最早的西方藝術的播種者,馬義谷更是成為在上海向中國學生傳授西方油畫藝術的第一位外國人。
1852年,剛滿16歲的浦東少年陸伯都(1836-1880年)受江南教區郎懷仁主教的派遣,從浦東張家樓修道院來到徐家匯,成為范廷佐“藝術學?!钡牡谝粋€學生。陸伯都勤奮好學,學習期滿后即成為范廷佐的得力助手,曾經為多個大教堂的主祭壇和穹頂畫過圣像。1856年年僅39歲的范廷佐修士英年早逝,馬義谷神父繼續負責學校的教學。1859年,法國耶穌會傳教士艾而梅神父(Faustin Laime,1825-1862年)調到徐家匯負責“藝術學校”。曾在意大利羅馬學過七年美術、后又在法國巴黎美術學校深造過的艾而梅,非常重視學生的基本功訓練,對學校教學進行了大手筆的改革,為學生們設置了各種油畫基礎理論的課程,從而使學校的教學水平得到了迅速的提高。1860年劉德齋進入“藝術學?!保瑤煆鸟R義谷、艾而梅兩位神父及陸伯都修士學習西洋畫。不久馬義谷調往外地傳教,1862年艾而梅病逝,陸伯都便繼承其衣缽,挑起了收徒傳藝的重任。
1864年,土山灣孤兒院附屬美術工場(或稱“土山灣美術工藝所”)正式成立,陸伯都擔任了美術工場圖畫間(即“土山灣畫館”)的第一任主任,為畫館的發展付出了巨大的心力,但由于他長期患病、身體虛弱,自1869年起就由他的學生兼助手劉德齋代理主持畫館的日常事務。1880年6月陸伯都因肺結核病惡化逝世,劉德齋便正式繼任畫館主任,執掌館務長達30余年,而這數十年正是土山灣畫館發展最輝煌的時期。

土山灣全景
劉德齋(1843-1912年)名必振,字德齋,號竹梧書屋侍者。他是江蘇常熟古里村人,世代皆為天主教徒。1850年代太平軍進軍江南,劉德齋隨逃難的天主教徒來到上海,不久即進入徐匯公學(St.Ignatius College)學習。在徐匯公學他曾學習過中國畫,特別擅長白描。1860年劉德齋從徐匯公學畢業后,就進入了“藝術學?!?。在學習西洋畫的同時,劉德齋著意保存中國畫的傳統技法和意境,其所畫的水彩風景畫開創了中西繪畫藝術交融的先河。

劉德齋70壽辰時的合影(中間坐者為劉德齋,最后一排右起第一人為徐詠青)
土山灣畫館和中國畫家之間有著廣泛的聯系,被譽為“海上畫派”領軍人物的任伯年(1840-1895年)就是在土山灣畫館接觸到西洋畫的。
曾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文博專家沈之瑜先生,在《關于任伯年的新史料》一文中寫道:“任伯年平日注重寫生,細心觀察生活,深切地掌握了自然形象,所以不論花鳥人物有時信筆寫來也頗為傳神熟練。他有一個朋友叫劉德齋,是當時天主教會在徐家匯土山灣所辦圖畫館的主任。兩人往來很密。劉的西洋畫素描基礎很厚,對任伯年的寫生素養有一定的影響,任(伯年)每當外出,必備一手折,見有可取之景物,即以鉛筆勾錄,這種鉛筆速寫的方法、習慣,與劉的交往不無關系?!?/p>

早期的上海圖畫美術院外景
早年曾在土山灣孤兒院跟隨安敬齋修士學藝的張充仁先生,在《中國名畫家與名畫》中也提到:“他(任伯年)的人物畫已經受到西洋畫巨大影響。曾在上海徐家匯天主堂的‘土山灣畫館’跟修士學過素描,所以人物畫極能傳神……是中國人物畫采用西洋畫部分技法的第一人?!睆垈ハ壬凇哆b望土山灣》一書中也有這樣的敘述:“19世紀中晚期,任伯年與劉必振(德齋)過從甚密,在其影響下,任伯年學習素描,據說也畫過人體模特,任使用3B鉛筆,也得自劉必振,任伯年因此而養成了鉛筆速寫的習慣。與此同時,劉必振也帶領畫館的學生走訪任伯年,學習中國畫藝,并畫有圣像白描,以中堂形式掛于教會場所。”任伯年與劉德齋對中西畫藝的交融作出了極大的貢獻。
在任伯年稍后,與劉德齋交往的還有“海上畫派”的一代宗師吳昌碩。張充仁在《中國水彩畫》一文中說:“他(劉德齋)的學生中有一位徐詠青是上海人,專攻水彩畫,他是中國第一個自己的水彩畫家……徐詠青與當時著名的中國畫家任伯年、吳昌碩過往甚密,因而他的畫受到中國畫的巨大影響。”劉德齋、任伯年、吳昌碩、徐詠青這幾位中、西畫家互相學習、切磋技藝,在上海畫壇留下了一段佳話。
“土山灣畫館”的誕生,意味著中國最早的傳授西洋美術的學校在19世紀中期已經出現,而學校中的新老學生,也成為第一批系統掌握西方繪畫技術的中國人。上海的第一代西畫家,如徐詠青、張充仁、周湘、張聿光等均在那里學習過。其中,徐詠青是劉德齋最欣賞的學生。
徐詠青(1880-1953年)原籍松江,自幼失怙淪為孤兒,由土山灣孤兒院收養。1893年13歲的徐詠青正式進畫館師從劉德齋學畫,習藝整整五年。在學期間,徐詠青在畫館的各科考試中,幾乎每項都考第一,深得劉德齋青睞。1898年畢業后,因其繪畫成績出色,得以與他的油畫老師王安德一起,成為畫館中有資格對外承接訂單的少數畫家之一。徐詠青的水彩畫在當時的海上畫壇獨領風騷,被譽為“中國水彩第一人”。
1897年創辦于上海的商務印書館是中國出版業中歷史最悠久的出版機構,以張元濟、夏瑞芳為首的出版家艱苦創業,為出版社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們十分重視書刊的設計裝幀,特地設立了圖畫部,并延請了當時在上海畫壇享有盛名的徐詠青來圖畫部主持工作。
徐詠青在商務印書館做了兩件大事,其一是突出了工商美術這個中心;其二就是開辦“繪人友”(練習生)美術班,播撒“土山灣”西洋畫教育的種子,培養了上海工商美術界乃至上海畫壇許多舉足輕重的人才。1913年,徐詠青招收了第一批圖畫部練習生,其中學員何逸梅和凌樹人學成之后,繼徐詠青之后繼續主持“繪人友”美術班,也培養了不少工商美術骨干。杭稚英、金梅生、金雪塵、戈湘嵐、李詠森等,都曾是“繪人友”的學員。據魯迅美術學院教授杭鳴時回憶,在他父親杭稚英的書房里,一直擺放有一只裝有徐詠青親筆簽名照的鏡框,父親非常珍惜這張照片,不時擦拭裝有照片的鏡框,可見徐詠青與杭稚英深厚的師生之情。杭稚英、金梅生、金雪塵后來都在月份牌畫界叱咤風云;戈湘嵐在1920年代設計的“馬利牌”顏料商標一直沿用至今,1956年又被聘為上海中國畫院首任畫師;李詠森離開“繪人友”后又就讀于蘇州美專,1924年畢業后先后應聘擔任了上海美術??茖W校圖案系教授和蘇州美術專科學校滬校副校長。

上海美專永福堂校址大門
周湘、張聿光也是從“土山灣”走出的西畫家和美術教育家。
周湘(1870-1933年)祖籍浙江紹興,1870年出生于嘉定西南黃渡鎮的書香門第,自幼喜愛繪事,曾師從山水畫家楊伯潤、人物畫家錢慧安,以及胡震、吳大澂、王秋言等文人名士學習詩、書、畫和篆刻,后又到“土山灣畫館”習西洋畫。嗣后,周湘曾旅歐十載,考察和學習西洋美術的基本技法和創作要領?;貒螅?910年8月起,相繼創辦了中西圖畫函授學堂、上海油畫院和背景畫傳習所,以“土山灣”學藝及旅歐游學所得,傾力傳授油畫、水彩畫、水粉畫等西洋畫技法,培育繪畫新人。見諸近代中國美術史和美術教育史的許多大家,諸如劉季芳(海粟)、烏始光、陳抱一、丁慕琴(丁悚)、汪亞塵,以及張眉孫、王師子、楊清磐、丁健行等都出自他的門下。
1912年,周湘的學生烏始光、劉季芳等人一起集資創辦上海圖畫美術院(后歷經多次改名,至1930年正式定名為上海美術??茖W校,簡稱“上海美?!保?,并由劉季芳起草了辦學宣言:“第一,要發展東方固有藝術,研究西方藝術的蘊奧;第二,要在殘酷無情干燥枯寂的社會里,盡宣傳藝術的責任,因為藝術能夠救濟現代中國民眾的煩苦,能夠驚覺一般人的睡夢;第三,我們沒有什么學問,卻自信有這樣研究和宣傳的誠心。”
在創辦上海美術院時,劉季芳首次使用了自己的新名字:劉海粟。從此,劉海粟的名字與中國第一所現代意義上的美術專門學校——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一起,載入了中國美術史。
上海圖畫美術院(上海美專)承續了“土山灣”的美術教育因子。
有“海上新美術先驅”之譽的畫家張聿光(1885-1968年),早在1899年前后就到“土山灣畫館”學習。其間曾到徐家匯天主堂觀摩畫館學員徐詠青的鉛筆畫、油畫,是一位致力于傳播西洋畫的先行者。張光宇、謝之光等畫家早年都曾在“新舞臺”師從張聿光學習背景畫,藝術家吳大羽也曾于1918年拜他為師。張聿光在“土山灣”練就了扎實的西畫基礎。1905年他就在寧波益智堂擔任圖畫教師;兩年后回到上海,就任上海青年會學堂的圖畫教員和美術??浦魅?,中國早期西洋畫開拓者之一的陳抱一就是這個時期張聿光的弟子。1914年7月張聿光又應聘到上海圖畫美術院擔任教務并教授西洋畫,不久又被聘為該院院長。
及至此時,上海圖畫美術院的正規管理機制確立,即張聿光任院長,劉海粟任副院長,丁悚為教務長。同年,又把已經離開商務印書館的徐詠青聘請來校教授西洋畫。徐詠青和張聿光這兩位西洋畫先驅,珠聯璧合,成為上海圖畫美術院的主要教學力量,把“土山灣”的“種子”播撒到這座美術學府,使之生根、發芽、開花。
初創時期上海圖畫美術院,擔綱教學的師資,除了徐詠青、張聿光這兩位“土山灣畫館”的嫡傳弟子,自創辦人烏始光、劉海粟起,教務長丁悚、西畫教授陳抱一、汪亞塵、張眉孫、王師子等,無不出自周湘以傳承“土山灣”繪畫教學理念為宗旨的“背景畫傳習所”。其中,汪亞塵離開“傳習所”后,1916年曾留學日本,1921年從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系畢業,回國后便被聘為圖畫美術院(當時已改名為“上海美術專門學?!保┑慕淌诩娼虅罩魅巍?/p>

青年時代的劉海粟

青年時代的張聿光
得風氣之先的上海圖畫美術院及至改名后的上海美術??茖W校,沖破封建勢力,首創男女同校,采用人體模特和旅行寫生,受到了不少海歸藝術家的青睞,留法畫家江小鶼(江新)、張弦、龐薰琹、周碧初,留日畫家關良、豐子愷等,都曾先后來校執掌教鞭。在校擔任國畫系教授的先后有王一亭、賀天健、汪聲遠、諸聞韻、黃賓虹、謝公展、謝海燕、吳仲熊、吳茀之、張大千、王個簃、陸抑非、潘天壽、諸樂三、唐云、來楚生等。
1913年上海圖畫美術院首批12名考生中,不乏后來中國美術界的“大咖”級人物,如徐悲鴻、朱屺瞻、王濟遠等。除徐悲鴻在校學習半年后悄然離去以后又與劉海粟發生齟齬外,朱屺瞻畢業后兩度東渡日本學習油畫,歸國后又曾回到母校任教;王濟遠畢業后即留校,曾任校西洋畫研究所主任,還一度出任副校長。
也有不少早年在“繪人友”、背景畫傳習所及“新舞臺”師從過徐詠青、周湘、張聿光的“土山灣”再傳弟子,如戈湘嵐1919年被上海圖畫美術院以考試第一名成績錄取西畫系;楊清磐、謝之光等也重入圖畫美術院深造,畢業后在各自的藝術領域名噪一時?!巴辽綖场迸c我國第一所現代美術學府——上海圖畫美術院(上海美專)的歷史,在此處交匯。
上海美專因其先進的教學理念,在上海畫壇聲譽日隆,吸引了眾多美術學子的目光,成為中國西洋畫又一個“搖籃”。
縱覽上海美專的辦學歷史,為數眾多馳名中國畫壇的優秀畫家蓋出于此。
畫家鄭慕康(1901-1982年),世人皆知他曾師從在上海畫壇有“三吳一馮”(吳湖帆、吳待秋、吳子深、馮超然)之美譽的馮超然,其繪畫深得明代曾鯨暈染法神髓,所作仕女,相貌古雅秀麗,儀態端莊,是上海著名的中國畫工筆人物畫家。然而,2019年5月在劉海粟美術館舉辦的《新興藝術策源地——海派美術教育文獻展》中展示的數十幅鄭慕康早年的油畫、水粉畫肖像習作,卻大大顛覆了我們的認知。原來,鄭慕康早在1918年就考入了上海圖畫美術院,他以人物肖像畫為主攻方向,學得了一手寫真捉形的西洋繪畫能力。故而在后來的工筆繪畫中,能做到中西融合,將西洋畫的明暗法、透視法與傳統工筆人物糅合為一,從而把中國工筆人物畫提到一個新的高度。
倪貽德(1901-1970年)于1919年考入上海圖畫美術院,1922年畢業后便留校任教。1932年秋,他又和龐薰琹等組織美術團體“決瀾社”??谷諔馉幈l后,跟隨郭沫若積極投入抗日救亡運動,一度任郭沫若領導下的第三廳美術科長,是我國著名的畫家和美術教育家。
旅法藝術家潘玉良(1895-1977年)也是1919年進入上海圖畫美術院學習的。她于1921年考得官費赴法留學,先后就讀于里昂中法大學和國立美專,1923年又進入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深造。1929年歸國后,曾任“上海美專”及“上海藝大”西洋畫系主任,后又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1937年旅居巴黎后,任巴黎中國藝術會會長。她的人生經歷曾被拍成電影《畫魂》,演員鞏俐在電影中完美地演繹了潘玉良傳奇的一生。
畫家陳盛鐸(1904-1987年)于1922年考入上海美術專門學校,畢業后東渡日本,到川端畫學校讀研究生。回國后曾執教于國立杭州藝專,任法籍教授科羅多助教。又在上海美專、新華藝專擔任西畫教授,歷時十余年。后來還在上海開辦過私人畫室——新美術研究所,1952年起任同濟大學建筑系美術教研室教授,也是一位資深的美術教育家。
2015年1月,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百年華彩——中國水彩藝術研究展》上,畫家陽太陽(1909-2009年)是列入“大家風采”專館的七位水彩畫家之一。陽太陽1929年進入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西畫系,畢業后在上海曾與龐薰琹、倪貽德等人一起創辦“決瀾社”。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廣州美術學院院長、廣西藝術學院院長、中國美協理事、廣西美協副主席、廣西政協副主席等職。是一位具有綜合藝術成就的美術家和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的藝術教育家。
將軍外交家、曾任新中國文化部部長的黃鎮,以及在中國戲劇電影史上被譽為“上海戲劇三劍客”的趙丹、徐韜和王為一早年都是“上海美?!钡膶W子。
創辦于1925年的“白鵝畫會”(初名“白鵝繪畫補習學校”)是上海最早的業余美術傳授機構。其創辦人陳秋草、潘思同、方雪鴣都出自上海美專。陳秋草(1906-1988年)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上海美術展覽館首任館長。潘思同(1903-1980年)是我國早期水彩畫家,在《百年華彩——中國水彩藝術研究展》上,也是名列“大家風采”專館的七位水彩畫家之一。潘思同1929至1931年間,曾被聘為上海美專西畫系素描、水彩畫教授。
在短短的幾年中,《白鵝畫會》的辦學規模由小到大,從開始時三個老師教四個學生,發展到七八十名學生,前后學員多達2000余人。美術界知名人士江豐(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費新我(現代書畫家,杰出的左筆書法家)、程及(旅美水彩畫家)、張雪父(畫家、工藝美術設計家、美術教育家)、沈之瑜等都曾是“白鵝”的學員。
沈之瑜(原名茹茄,1916-1990年)以“白鵝畫會”同等學力的資格考入上海美專新制十六屆西畫系,與王式廓、趙清閣成了同班同學,師從倪貽德教授。這段時間,他白天在上海美專讀書,晚上還在“白鵝畫會”進修并擔任助教。1935年,沈之瑜從上海美專畢業后,與錢辛稻等幾個熱愛繪畫、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組建過“線上畫會”,得到了前輩畫家陳抱一的鼓勵和支持。1937年,沈之瑜應劉海粟校長之邀重回上海美專,擔任西畫、雕塑兩系主任劉獅先生的助教,主教西畫系和高級繪畫科的基礎課程。董希文、趙延年、程十發、鄭為、孟光、張敦仁等都曾是他的學生。
1940年,沈之瑜離開“孤島”上海,投身抗日救亡。在蘇中抗日民主根據地先后從事新聞、文教及軍隊文藝工作。1949年5月受命參加接管上海的工作,任市軍管會文藝處美術室主任。以后又被任命為上海市文化局社會文化事業管理處處長,1958年后擔任了上海博物館副館長、館長。
作為中國經濟文化中心的國際大都市上海,長期以來一直是各路文化精英云集之處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窗口。思想上的自由與兼容并包,使上海成了中國文化的中心,也成為眾多藝術學子仰慕向往的圣地。

“白鵝畫會”創辦人(自右起陳秋草、潘思同、都雪鷗、方雪鴣)

新上海美專部分教師合影(前排左一孟光,右一李楓。后排左三周碧初,左五吳大羽,左六丁浩,左七涂克,左十張充仁,左十二俞云階)
在美術教育上,上海曾經擁有上海美專、新華藝專、蘇州美專滬校等享譽全國的著名院校。其中,新華藝專在1941年因拒絕向汪偽政府登記和申報師生名單,被迫停辦,至1944年最后一班畢業宣告結束。而唯一幸存的上海美專在1952年全國大專院校院系調整中,被指令與蘇州美專及山東大學藝術系合并,遷往無錫組建了“華東藝術??茖W校”,于是上海的高等美術教育一度歸零。從上海在全國所處的重要地位來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的缺憾。1958年,上海市領導決定籌建一所新的高等美術院校——“上海美術學院”。
要辦好這所新中國成立后上海第一所高等美術學院,誰才是最合適的校長人選呢?大家想到了賦閑在家的林風眠先生。除了院長外,還必須配備一位既懂業務、政治上又強的人選來具體主持新學校的籌建工作,并在今后輔佐林風眠先生主持學校的日常工作。市領導的目光投向了時任上海博物館常任副館長的沈之瑜,這副重擔責無旁貸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在沈之瑜的主持下,籌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根據沈之瑜的辦學思路,一所好的學校,要有非常強的學科帶頭人,必須聘請知名藝術家和美術教育家來校任教。目光所及,他看到了三位非常合適的人選:
一是張充仁(1907-1998年)先生,他是現代雕塑家、水彩畫家、美術教育家,被齊白石贊為“泥塑之神手也”。早年曾在“土山灣畫館”照相制版部學藝,并跟隨安敬齋修士學習油畫。1931年赴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學習。1935年曾榮獲比利時國王亞爾培金質獎章及布魯塞爾市政府金質獎章。畢業后,他婉拒比利時政府的挽留,于1936年回國,在上海專事美術創作并創辦“充仁畫室”,培養了許多美術界的棟梁之材。攝影大師簡慶福、劉旭滄,水彩畫家哈定等都是他的學生。經過數度上門拜訪商談,張先生終于同意來校擔任雕塑系教授。同時,他還推薦了自己的學生哈定一起來校任教。
二是吳大羽(1903-1988年)先生,他15歲時曾師從張聿光先生學畫,17歲就擔任了《申報》的美術編輯。1922年赴法國,在巴黎高等美術專科學院跟隨法國畫家魯熱學習油畫,后又入雕塑家布爾代爾工作室學習雕塑。1927年回國后執教于上海新華藝專,并于1928年協助林風眠先生創辦國立杭州藝專并出任繪畫系主任。留法藝術家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都是他的學生,是一位老資格的藝術家和美術教育家。新中國成立后,杭州藝專被改制為“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因為吳大羽的藝術觀點與當時全盤“蘇化”的大環境格格不入,1950年被學校解聘返回上海,長期賦閑在家。對這位極具才華的藝術家,沈之瑜沒有被當時的社會環境所左右,而是伸出了援助之手,聘請吳先生擔任油畫系教授。
三是周碧初(1903-1995年)先生,他1924年畢業于廈門美術??茖W校,第二年赴法國巴黎高等美術專科學院學習。1930年畢業歸國后在上海美專和新華藝專任西畫教授達十年之久,后又任教于杭州國立藝專,有著豐富的美術教育經驗。1950年周碧初僑居印度尼西亞,1959年回國定居,沈之瑜聞訊后即指示籌備小組誠邀周先生來校任教。
當年在各系、科的教師中,匯集了上海美術界的很多精兵強將:油畫系有吳大羽、周碧初、涂克、俞云階等;國畫系有江寒汀、應野平、鄭慕康、俞子才、喬木等;雕塑系有張充仁、李楓等;工藝美術系有丁浩、張雪父等。孟光、哈定、李詠森等則承擔了本科各系及預科的基礎課教學。學校中“藏龍臥虎”,圖書館主任是20世紀40年代曾任《大晚報》總主筆的汪倜然;圖書管理員是曾與徐悲鴻、鄧散木并稱為“藝壇三杰”,被沙孟海譽為“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的書法大家白蕉;江寒汀先生的學生、花鳥畫家邱受成在校管理行政事務;趙丹的弟弟趙沖則擔任食堂主管。學校還聘請了顏文樑、程十發、周方白、蔡振華、潘伯鷹、胡問遂、吳樸堂、葉露淵、蔡上國、鄭為、周沖、方增先、賀友直等藝術家及專家學者擔任兼職教授,以補充學校教育力量的不足。
在這些教師中,雕塑系教授張充仁乃“土山灣”嫡傳弟子。油畫系教授吳大羽曾師從“土山灣”嫡傳弟子張聿光;周碧初曾任“上海美?!蔽鳟嫿淌?;系主任涂克(1916-2012年)曾在杭州國立藝專求學,是吳大羽的學生;俞云階(1917-1992年)早年在蘇州美專求學,系顏文樑弟子,后來又轉入中央大學藝術系,拜在徐悲鴻門下。而顏文樑與徐詠青過從甚密,早在1919年就一起發起成立“蘇州美術畫賽會”。徐悲鴻早年也曾在“上海美?!庇羞^短暫的學習經歷。
國畫系教授鄭慕康,如前所述,早年畢業于“上海美?!保质菄嫶蠹荫T超然的高足,功力非凡。
工藝美術系主任丁浩(1917-2011年)與“上海美?!币灿兄Ыz萬縷的關系。丁浩15歲時從家鄉盛澤來到上海,學藝的啟蒙老師是畢業于“上海美?!钡母甙部上壬?。兩年后考入上海聯合廣告公司圖畫部當練習生,圖畫部主任王鸎先生也出自“上海美專”。圖畫部的同事中,不少都是“上海美?!钡漠厴I生。1944年,他與畫家蔡振華在新業廣告公司圖畫部任職,結識了曾任“上海美專”教務長的廣告畫大家丁悚先生,與丁悚先生共事數年。作為1930年代初到1940年代末上海著名的廣告畫家,1951年,丁浩應時任“上海美專”教務長謝海燕之聘到校任教,后因“上海美?!北贿w往無錫,才中斷教席進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工作。

1960年9月,新上海美專在陜西北路500號正式開學

中國畫老師與預科學生合影(中排右起為喬木、俞子才、鄭慕康)
工藝美術系的另一位教授張雪父,如前所述,出自“上海美?!碑厴I生陳秋草、潘思同所辦的“白鵝畫會”,同樣有著“土山灣”和“上海美?!钡难}。
在學校的基礎課教師中,素描教師孟光出自“上海美?!?,是沈之瑜的學生;水彩畫教師李詠森,出自徐詠青親辦的上海商務印書館圖畫部“繪人友”練習生美術班;水彩畫教師哈定,是我國第二代水彩畫家的杰出代表,在《百年華彩——中國水彩藝術研究展》中,同樣是“大家風采”專館的七位代表性水彩畫家之一。他1942年就師從張充仁先生,盡得“土山灣”真髓。1950年代初開辦了“哈定畫室”,并先后編寫了《怎樣畫人像》《怎樣畫鉛筆畫》兩本書,對當時我國的基礎美術教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是教學經驗極為豐富的美術教育家。
“上海美術學院”的籌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學校的名稱又有了周折。主管領導石西民同志認為,學校新辦,規模還比較小,不一定馬上就稱作“上海美術學院”,還是先叫“專科學?!睘楹?。就這樣,雖然學制還是按照原定的5年制本科不變,但校名卻改成了“上海市美術??茖W校”(也簡稱為“上海美?!?,為與老“上海美專”區別,下文一律稱作“新上海美?!保?,成為一所國內罕見的、培養本科生的“??茖W?!?。
由于種種原因,林風眠先生婉謝出任“新上海美?!钡男iL,于是,1935年從第一代“上海美?!碑厴I的沈之瑜,在25年后的1960年,戲劇性地擔任了新中國成立后新辦的第二代“新上海美?!钡牡谝蝗涡iL。從“土山灣畫館”——第一代“上海美專”——第二代“新上海美?!保蛑は壬鹆顺星皢⒑蟮年P鍵作用。
“新上海美?!庇?960年9月正式開學。開學不久,曾留學日本的美術史論家勵俊年調來學校擔任教務主任。
沈之瑜校長治校非常嚴格。他將當年延安抗大“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八字校風作為“新上海美?!钡男oL,以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作為辦學的指導思想,向全校師生發出了“出理論、出作品、出人才”的號召,學校教學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1962年夏,畫家謝之光來校擔任預科畢業創作的指導教師。次年夏天,畫家唐云和美術史論家邵洛羊調到學校,分別擔任了國畫系主任和美術訓練班副主任。同年,從浙江美術學院國畫系畢業的陳家泠分配來校,擔任了人物畫教師并兼任國畫系的系秘書。

1963年謝之光先生與預科學生合影
陳家泠的到來,為學校吹進了一股新風,就如陳家泠自己所言:“到了學校后,一切都感覺到非常新鮮。學校在原來圣約翰大學內的‘韜奮樓’,西式的建筑、碧綠的草坪,還有一棵幾人才能合抱的大樹,顯得非常洋氣。環境洋派,人也洋派。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俞子才先生,西裝筆挺、皮鞋錚亮,雪茄煙呼呼,風度翩翩。就連應野平先生也是西裝革履。這種環境與氛圍同浙江美院完全不是一回事。
“從杭州到上海,雖然我的身份從學生變成了老師,但是我自己的感覺依然是學生。特別是我所在的國畫系,學生已經讀到四年級,無論是年齡還是業務能力,都與我相差無幾。如果說,我對這些學生有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我身上的那種農村氣息和實干作風。那時,不管是打籃球還是打排球,我都是‘赤腳上陣’,與同學們一起玩。早晨我還教同學們打太極拳,晚上則與同學們一起開夜車、畫速寫。我只覺得自己是學生中的一員?!碑敃r還在“新上海美專”工藝美術訓練班就讀的藝術家王劼音也如此說:“生活作風上的差異是無可非議的,但是陳老師的這種精神放到專業學習上來就非常明顯的能出效果。原來不想畫圖的人,看到陳老師這么用功,也自然而然地畫起來了。”
然而,“新上海美?!钡霓k學并不順利。正當學校的各項工作逐步走上正軌之時,天災人禍卻拖住了學校前進的步伐。1965年7月“新上海美?!笔讓靡彩俏ㄒ灰粚帽究粕厴I,按計劃“辦完為止”。在短短五年的辦學時間里,“新上海美?!背闪诵轮袊L畫藝術的“搖籃”,培養出了陳逸飛、魏景山、夏葆元、方世聰、邱瑞敏、凌啟寧、張培礎、楊正新、嚴國基、嚴友人、趙志榮、王劼音、陳古魁、吳慧明、王永強、劉耀真、戴明德等一大批享譽上海乃至中國美術界的優秀學子,鑄就了“新上海美專”的一代輝煌。
本科畢業后,市有關部門決定將在校的大專性質的工藝美術訓練班和三屆中專學生,以“上海市美術學校”的名義整體劃歸上海市輕工業局管理。1965年8月底,在正式辦理了學校和教師的移交手續后,按照市輕工局的安排,學校搬遷到了漕溪北路502號上海市輕工業局干部學校內。
漕溪北路502號是原來的土山灣孤兒院舊址的一部分。上海解放初,孤兒院及其附屬工場還留有的200余名孤兒和工人,1953年由市民政局接管后,開始分批遣散孤兒并安置出路。但土山灣工場間仍保留了一部分繼續營業,在1956年公私合營高潮中,各工場被歸并到相關行業,于1960年前后才正式終止。因為土山灣工場間主要歸并單位是市輕工業局下屬企業,所以舊址由輕工局接收,成了輕工干校的校址。歷史往往有驚人的巧合,一百年后的1965年,上海唯一的一所美術專門學?!虾J忻佬g學校作為第二代“新上海美專”的延伸,又回到了它的發源地?!巴辽綖场迸c“新上海美?!钡臍v史再次在這里交匯。
1960年代的“土山灣”地區,基本上還保留了幾十年前的舊模樣。蒲匯塘河雖然已經填成了馬路,但仍是一條坑坑洼洼的爛泥路。除了馬路北面的蒲西路小學(現土山灣博物館館址)是一幢三層樓房,在孤兒院舊址里面還有幾幢黛瓦粉墻的樓房外,馬路南面是一大片分屬潘家宅、承志村和宋家田園的本地平房和少數幾棟磚木結構樓房。在裕德路口還有一幢青磚四合院,輕工干校的校長和上影廠攝影師沈西林就住在里面??拷猩轿髀诽帲€有一片被當地人稱作“螺螄棚”的棚屋,住戶大多依靠在附近的小河浜里摸螺螄為生。這片區域里面還夾雜了南洋電線廠、色織七廠、大興化工廠等幾家工廠。滬杭鐵路橫臥在中山西路的南側,再過去便進入了上??h的地界,那時還是一大片農田,路口還有一個鋼筋水泥的大碉堡。
從古木參天、綠樹成蔭的“圣約翰”韜奮樓搬到城鄉交界處的“土山灣”,學校的隸屬關系又從文化局劃到了輕工業局,落差之大使得一向以“藝術家”為奮斗目標的學生們產生了“被拋棄”之感。
1963年入校的學生卜允臺在回憶時這么說:“1965年,上海輕工業局接辦了美校及工藝美術訓練班。離開了風景如畫的‘圣約翰’,遷入了土山灣簡陋的磚瓦平房。那里環境嘈雜,教室陰暗,全校54個男學生全部集中在一間排滿雙層床的大寢室,與原來7人一間宿舍落差很大。教室與居民隔墻為鄰。清晨,可以聽到用毛蚶殼刷馬桶節奏明快、清脆響亮的‘器樂’演奏;早上,教室前的臺階旁會晾著幾只刷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的馬桶;夏日傍晚,居民們打著蒲扇、躺著竹榻在教室旁乘涼;深夜,臨近的交通電器廠傳來連續測試汽車喇叭單調的長鳴,通宵達旦。居民生火點爐子,校園里就煙霧彌漫。我們開玩笑說:這才是真正的‘深入生活’!”
多年以后,1964級學生王德源在《記憶漕溪北路502號》一文中寫道:
“1965年的漕溪北路仿佛還是城市的邊緣,路面開闊,空蕩蕩的馬路恰似我們當時空無一物的頭腦——簡單、空白。43路公交車從校門前經過,上海市美術學校就在今南丹路和蒲匯塘路之間。42路終點站則在與學校隔街相望的天馬電影制片廠大門口。
“美校的校門就在綠蔭之中,一般鄉村的白墻黑瓦的兩層樓房似乎與周圍的樹木一起被栽種在此地,聽任風雨的侵蝕。
“院中聳立著兩棵高大的銀杏樹,特殊年代,我們占為宿舍的二層樓房間的窗戶正面朝著這兩棵銀杏樹,而遠處飄浮的白云曾引起無限的遐思。窗下是通向校門的走道,僅一輛解放牌卡車的寬度。
“那條道至多也就二三十米長,它的頂頭是美校到來之后修造的一個月洞門。月洞門往里才是一個比較安逸寧靜的處所,算是美校的地盤。它包括教學樓的一部分:樓下是中專三個年級的三個教室和辦公室,樓上是訓練班教室。教學樓一旁的素描教室,以及后院的籃球場、乒乓房、圖書館、閱覽室,以及樓上的學生宿舍等等。籬笆墻上還有個小洞——可以通向隔壁的交通電器廠——禮拜天我們也被允許用學校的飯菜票在那工廠用餐,有時也乘機用個暖瓶罐裝一瓶工廠給工人消暑的酸梅湯之類的飲料。
“總之,漕溪北路美校校園就這么一覽無余,坦蕩蕩的,好像光著身子……畢竟此地與韜奮樓不同,你總感到周圍川流不息的人群與喧鬧,這是一種剛被接納被收容在一個陌生環境中的感覺。兩塊招牌下的美校,尚需時間打磨。”
文中提到的素描教室,是原來孤兒院內的一只小教堂。據美校辦公室原主任湯重嚴先生回憶:“1965年下半年,學校從‘韜奮樓’搬遷到漕溪北路的輕工干校。這里原來是‘土山灣孤兒院’的舊址,里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里還有雕塑,下面還有地下室。我看了場地以后對陳明校長說,這里蠻適合辦美校的。以后這個教堂做了我們學校的繪畫教室?!毙〗烫貌坏鸪嗽瓉淼牡袼苌裣瘢€把屋頂改建成了玻璃天棚,同學們親切地把這個教室稱為“天光教室”。

1965年9月新上海美專遷到漕溪北路時的校區照片
1965年夏天進校的學生楊志松在《畫外音》的回憶文章里也寫道:
“我們在‘韜奮樓’里只呆了七天,參加學校安排的軍訓夏令營。從韜奮樓搬到土山灣,學生們首先接受了一堂生動的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課。這里的兩幢三層樓的粉墻黑瓦木結構的房子本是土山灣教堂辦的孤兒院,老師帶我們到地下室參觀,地下室就在我們素描教室的地板下面。順著曲里拐彎的臺階往下走,那陰暗的一間一間的灰白色的小隔龕,據說以前都是停放死亡的中國孤兒尸體的地方。雖然小孩的棺槨早就不見了,這地方被改成了我們學校放置石膏像的倉庫,但是,每次下到里面取放石膏像的時候,總覺得里面散發出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氣。
“十幾年前(從寫文章的2011年向前推算,約20世紀90年代末。筆者注),校園內還有一半的地方沒有消失。那木頭的樓梯,木頭的樓板,走在上面吱吱嘎嘎的響聲特別親切。我們教室外面的圓洞門已經不見了,那是我們課余時間常去閑聊的地方。操場對面那幢白墻黑瓦的三層樓還在,底樓本來有個乒乓室,往右是老師的辦公室,再往右是圖書室,那里面整天坐著的是我‘文革’后才知道的才華橫溢的邵洛羊先生。他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埋沒在書架的后面。
“學校后來慢慢地被拆完了,再后來是什么影子也沒有了。現在去看漕溪北路土山灣孤兒院那塊地方,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誰會想到這塊土地上我們‘上海美術學校’曾經在里面生存了四年多,現在就連轟轟烈烈地尋找‘土山灣文化’的有識之士也記不起它了?!?/p>
在經歷了風雨滄桑的25年后,“新上海美?!兵P凰涅槃,終于迎來了新生。1983年底,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在“新上海美專”(上海市美術學校)的基礎上正式宣告成立。上海的美術教育事業,在新的起點上繼續前行。
“土山灣”和兩代“上海美?!钡臍v史交匯,是上海乃至中國藝術史中的一段難忘記憶,折射出上海謙和坦誠、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也鐫刻著中西文化藝術的歷史交融。
正如土山灣博物館的《后記》所言:
源自“土山灣”的一泓細流,已匯入人類文明的浩瀚大海,而我們積極探尋新的文化交流和文明共融的和諧發展之路,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