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平

大約自1980年代初,蘇淵雷先生住在華東師范大學一村底樓的房屋內,盡管早年、中年的生活有很大波折,據我知曉,他的晚年是幸福的,這與他樂觀的天性有關。
蘇先生身材并不高大,臉型方正、端莊,一頭銀發,真所謂鶴發童顏、返璞歸真。蘇先生話語中帶著一點浙南口音,若讀起詩文來就更明顯了,聲調較細。他的性格用“隨和”兩個字來形容最為確切。也許很多真正有大學問的人,擺出的架勢反而比常人小了,其實內心是孤傲的,正體現出名士風度,我想蘇先生也是這樣的。
家里經常就他們老夫婦倆,和子女們分門而居住。傅韻碧師母年少先生六歲,性情爽直,或許在哈爾濱生活了多年,說著一口北方語調。某次閑談,她訴說祖籍是寧波人,使我很為驚訝。從師母的話中,并未聽到對東北生活有多少抱怨,兩位長者都是很和善的。
蘇先生平素好客,善飲。
與蘇先生熟識后,有時日近中午前去,他攜手一同入座,斟上小盅白酒,讓我陪伴助興。
蘇先生每天要喝兩餐酒,卻不過量,曾夸自己喝酒從不糊涂,適可而止,我見過的都是這樣。飲時若佐以細小的魚和蝦米,那是他感覺最可口的。他的好飲在文壇是有名聲的。有一次,我去江蘇路走訪詩人徐定戡,他說蘇先生來過,談詩甚歡,臨近中午時分從衣袋里取出一小瓶酒啜飲幾口,這事日后成為笑談。還有好多次,先生與眾友人出游,賦詩題句,別人不善飲,他的杯里斟得滿滿的,但我確未見到他真有貪杯失態的時候。
我理解他最多的,是詩書畫三方面。
我早知曉蘇先生的詩文是很出色的,他年輕時就具有才學好的名聲。記得曾與唐云先生閑談,說起當代上海健在的詩人。我回答兩個人寫詩既快又好,就是蘇淵雷和徐定戡。又問:喜歡哪一家?我回答說:“蘇先生的詩更為流暢,跌宕起伏,也新穎。”唐先生聽后點頭不語。
上海有許多前輩文化人,詩文書畫皆擅長,蘇淵雷先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贈送給我好多字和對聯,多為自己的詩或集句,其字其內容都是我深深喜愛的,比如有:“萬物靜觀皆自得,一生愛好是天然。” 那是與學習、處世之道相關聯的,長期以來我張掛在家中。還有集西方名句成中國詩聯,平仄聲協調,如:“陽光底下無奇事(所羅門),世界老去復青春(席勒)。” 都是很有哲理的。春節時,他喜歡用紅紙書寫對聯:“天開圖畫江山好,春滿乾坤歲月新。”那時我還年輕,有一年新春,他贈我一聯為:“春風開軼蕩,鷹隼出云天。” 上款為:“正平老弟屬正,”下款為:“缽翁年八十六。”鈐白、朱兩印:“蘇淵雷,缽水齋。”

蘇淵雷重上天臺詩
通常情況下,他的詩文題句,幾乎不假思索,可以一揮而就。我曾將自己刻的印章粘貼成冊,并請他題句。蘇先生快速將印集翻閱一遍,閉上眼,搖晃了幾下頭,睜開眼,提毛筆在冊頁上寫道:“紫泥青簡憑搜剔,漢瓦秦權好護將。”落款為:“正平仁弟屬,蘇淵雷時年八十五。”那寓意是昔人定下的印內求印、印外求印準則的最好贊語,寫罷還用細長的浙南音夾著普通話誦讀一遍。唐云先生故世那年,我帶著他繪的墨竹團扇前去,蘇先生即刻在另一圓形的紙上題句:“淇澳思君子,清風來故人。”把唐云先生和我都包含進去了,那種灑脫和含義是很值得回味的。
有道是:文如其人,字畫也如其人。自清末民初以來,善書者如康有為、沈曾植、李叔同、李端清、柳詒征等,都是大學問家,蘇淵雷先生正是具有這樣的文藝根基。
我愛蘇淵雷先生的字,是因為先生雖為一代文人,他的字卻沒有許多讀書人過于循規蹈矩的通病,奔放、靈動,極富于藝術家的氣質,別人是很難學像的。
當代上海前輩文藝家中,謝稚柳先生和蘇淵雷先生的字是我深深敬佩的,既灑脫又有法度,相信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看法。

蘇淵雷先生為人豪爽,對親友索要墨寶總是慷慨揮毫(蕭云集攝)

蘇淵雷、溫籍詩人吳鷺山和徐堇侯,三老游雁蕩山留影

蘇先生的字,近于大草,氣勢暢達,其字里行間于不經意中見法度,別有韻味。后來,多方面得知趙樸初先生對他的字也推崇備至。終于有一天,我親自從他那里得到了證實:一次,蘇先生囑我制兩方印,說是趙樸初先生要用的,一方是近橢圓的細朱文“茶壽”;另一方就是蘇先生親自手書的“開翁”兩字。我詢問后面的一方印章為什么不用篆字,蘇先生這才說樸老喜愛他的草字,并告訴我說趙樸初在家族里為長房長孫,所以小時又名開孫,現在年長就取名為開翁。我將這方印鐫刻成押字的形式,蘇先生看了很滿意,說:“改天我做副對聯,請樸老為你書寫。”因為與蘇先生太熟了,聽后沒放在心上,以為總有機會,現在他們都已故世了,也是一種遺憾吧!
蘇先生知道我喜歡他的字。一天下午,在書齋里,他對我說:“下細小雨的時候,你來。那時我寫字的興趣最好。”日后我多次與家人談及此事說:“蘇先生真是詩人的性格。”
關于書法,蘇先生自己寫得最多的是那首論書詩:“天際烏云坡老帖,時晴快雪右軍書。江山勝慨誰能說,恰好當行得意初。”
蘇先生寫字不擇筆,狼毫、羊毫、新筆、舊筆皆可,有一種長鋒的雞毫筆,別人是不善用的,他寫來卻得心應手。有一次,蘇先生酒后,詩興也來了,心情也特好,端起杯來,兀自向書房走去,來到里間的大案桌前,蘸上墨,又看墨太濃了,筆舒展不開,就往硯中注入些酒,舔筆在手,一時紙上龍蛇競舞。
通常在側時,裁紙、鈐印是我輔助的。某次,蘇先生見到我洗筆時,將筆豎直,順著水龍頭流出的細水輕輕地捏著筆肚,可能覺得過于仔細了,就將我帶到衛生間,將馬桶的抽水一扳,水一下沖泄出來,他說只要把毛筆頭放在里面轉幾圈就可以了,我聽后直搖頭,差點笑出來。
蘇先生偶作簡筆畫,自詡“文人畫”,并引用張大千的話佐證:“文人畫,半外行畫。”關于這一點,我是不同意他的觀點的,張大千指的是文人畫的一部分。
蘇先生的畫,撕掉的很多,自己滿意的少。后來我讀他的書本,知道他20世紀20年代末就會畫了。蘇先生常作的有梅花、虬松、野菊、芙蕖、蕙蘭、竹枝、水仙等畫種,很少有山水,更少渾染、設色。出筆有些率意,與他的字體一樣,也是草草的,能抒發性靈的那種,屬于文人寫意式的,但筆墨圓活,加之以高超的文化修養,很耐人尋味,堪稱當代文人畫之代表。
蘇先生文房中的用印,方介堪、錢瘦鐵、韓登安、韓天衡刻得最多;其他如陳巨來、葉潞淵、方去疾、錢君匋等印,皆一時佳刻,出于當代名家之手。他晚年也曾數次囑我鐫刻,那方猴子的生肖圖案和“花好月圓人健”閑章,常鈐印在書畫中,想其創作也較合他的心意吧!

《聽松圖》

《秋菊圖》

《夏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