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路
今年是郎靜山先生誕辰130周年。關于郎靜山先生和他的攝影藝術,現今已有很多研究,但實際上,我們還難以達到完美的理解和窮盡。我們對于郎靜山先生的了解,通常停留在“集錦攝影”,但這遠遠無法涵蓋郎靜山先生一生的藝術探尋和藝術創作,無法總結他留下來的大量作品中所呈現的廣袤而宏大的視覺藝術,因為這只是他的耀眼光環里最外在、最引人注目的一部分。有一個話題可以幫助我們抓住對郎靜山先生的淺層理解,再借此深入:攝影和繪畫。郎靜山先生參與了無數國際沙龍攝影比賽,獲得無數榮譽和國際聲望,而參加這類比賽的作品通常是唯美、沙龍風格的,這種沙龍式作品風格與繪畫有非常獨特的淵源。

《春樹奇峰》
攝影和繪畫都被稱為圖像藝術/視覺藝術,它們是訴諸視覺的藝術形態,圖像是靜止的。所以和攝影靠得最近的就是繪畫。但二者之間也有很多差別,最顯著的是,攝影通過一個機械裝置來攫取現實生活的影像,而不是通過畫筆和顏料來把事物轉化成形象。一旦離開照相機,我們就無法完成攝影,反過來說,當你使用照相機面對世界,如果鏡頭前沒有東西,也無法實現成像。但繪畫不同。繪畫是通過畫家的想象,通過意識對客觀世界的映射和改造,逐漸堆積出完整的藝術形態。因此,攝影和繪畫最重要的區別就是:攝影的紀實性。攝影必須是對真實世界的瞬時捕獲。

郎靜山
“攝影和繪畫”中有一種很重要的現象,即攝影師們的作品會有意識地模仿繪畫,因為攝影誕生最初并不被承認是一門藝術。攝影師們不得不另尋出路:既然繪畫可以作為藝術品陳列在藝術博覽會,那么只要窮盡各種前期后期的手法,將照片做得像畫一樣,不就該承認它也是藝術了嗎?所以最早進入藝術博覽會、拍賣場的攝影作品都是模仿繪畫的。郎靜山先生當年的很多實踐也有這樣的痕跡,但郎靜山的集錦攝影不僅僅是簡單模仿繪畫,而是超越了繪畫,這點非常重要。他在早年的作品《松蔭高士》中通過多種素材拼合,將松樹、山石、云霧,尤其是坐在畫面右下方的高人著名畫家張大千先生,渾然天成地融合在同一幅畫面中,你會發現照片絕不遜色于類似題材下的繪畫。
攝影發展到今天它到底能做些什么,又給我們帶來了什么?攝影其實有很多重要的作用,比如即時攝影有記錄真相的文獻價值,因為它必須面對客觀真實來完成。現代還出現了一種觀念攝影,既不像沙龍攝影追求唯美,也不像即時攝影的追求真實,但意圖通過畫面建立一種觀念。你會發現在郎靜山先生的作品中,這幾種價值都得到了融洽呈現。

《絕嶂回云》
郎靜山作為當代最著名的攝影人之一,以中國的山水畫理論為基礎,結合攝影藝術的特點,創造了“集錦攝影”,它在整個世界的攝影史上都能夠找到一些源頭。郎靜山最早在國際上得獎的作品是《春樹奇峰》,使用了瑞典著名攝影家雷蘭德在1857年使用的“拼貼”創作方式,卻為它賦予更深的內涵。畫面上的柳樹、漁船、遠山和近處的沙灘,都不是一幅圖景上所原有。他選擇了這些獨特的元素來做視覺呈現,雖只是簡單的合成,但已有了中國文化的氣象,這是他和雷蘭德最大的不同。雷蘭德的作品《人生的兩條道路》,用三十多張畫面拼貼成一個巨幅空間,講述父親和兩個走向截然不同道路的兒子之間發生的故事。他用拼貼實現了當時攝影無法完成的容量,可目的仍是忠實現實、講具體的故事。但郎靜山選用素材所構成的畫面,已變成了一個現實當中不可能存在,而更具有中國文化語境的可能性。雷蘭德要講故事,而郎靜山是要講意境,講空靈的意境。郎靜山說:“……(集錦照相)其移花接木,旋轉乾坤,恍若出乎自然,絕非剪貼拼湊者可比擬也。此亦即吾國繪畫之理法,今日實施于照相者也。”他的出發點就是運用中國繪畫的理念,這是他的集錦攝影對我們最大的啟發。
攝影史學家和理論家陳申在《郎靜山的攝影世界》一文中曾說:“在郎靜山的作品當中,很多作品為了追求繪畫效果,采用了一些古老的照相工藝。比如說用紙來做底片,再把這個紙的底片印成照片。這和當年的英國攝影師塔爾博特所發明的卡羅法非常相似。”塔爾博特使用的感光材料是紙,最后印成的照片上會有紙張纖維感的呈現,他認為這種纖維是對影像的破壞,然而受限于材料也無可奈何。郎靜山卻反而從這一點上得到了啟發,有意用紙的底片,模擬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因為紙的紋路很像中國傳統元代山水畫里,畫面粗糙皺褶的質感。郎靜山把缺憾變成了一種革新,使照片產生了一種中國畫的感覺,使畫意攝影走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仙山樓閣》

《山居》

《雪映嶺浮空》
美國攝影家曼·雷和匈牙利攝影家莫豪利·納吉曾在攝影中做了很多實驗,為現代攝影帶來了全新的氣象,郎靜山也和他們的創作手法暗合。有一種被稱為物影的創作方式,不是直接拍攝照片,而是把一些透明的、不透明的物品放在放大池上,通過放大式的感光來產生遮擋、半遮擋的效果,從而捕捉光和影流動變化。這是在現代攝影史、現代攝影技法的探索中非常重要的一種流派,通過畫面產生了更豐富的對于現實的光和影的轉換。郎靜山先生的物影作品也受此影響,但他把它推廣到了極簡主義的中國文化的運用,構成一種獨特的對于中國文人狀態的提煉和簡化。西方攝影家們做物影照片時,僅為物影而用影,意在把客觀自然的景象忠實地展現在畫面中,不再蘊含更多深意;但郎靜山的作品把機械的展現過程挪移成了對中國文化的提升。
我們常常忽略郎靜山作品中的紀實成分。他是中國最早的攝影記者之一,在《良友》畫報上登過很多有價值的作品,甚至是有文獻價值的傳世之作。他對瞬間的敏銳捕捉,對社會民生的關注,他作為攝影記者的表達,包括拍攝人物的技術,一度被掩蓋在集錦攝影的輝煌成就下。而且他并不是簡單地記錄,而是通過對現實世界的觀察,捕捉到發現的魅力,對瞬間的把握很有情趣。郎靜山有一幅題為《好奇》的作品,畫面中,等待被使用的公用電話,打電話的人以及周圍人好奇的背影,這趣味的一刻被非常準確地捕捉了下來。它有歷史的文獻價值,若干年后若要考證這個地域的公用電話亭,當時人們的服飾、人們的生存狀態,攝影作品就是最經典的寫照。
德國攝影家奧古斯特·桑德曾制定過一個宏大的拍攝計劃,要拍遍所有職業的德國人。我以為國內可以和他比肩的,就是郎靜山的肖像攝影。桑德曾說:“沒有什么事情比拍攝一些反映我們時代本質特征的照片更適合我。我非常不喜歡玩一些花招的、矯揉造作的和個人財產式的糖水片。因此請允許我誠實地講述一些關于我們時代和人們的真實。”郎靜山的思維方式也同樣具有這樣的準確性和價值觀。他拍攝中國的文人,如齊白石的肖像,把齊白石的風骨表達得淋漓盡致,中國一代文化人不可摧垮的風骨,以及那種生命本質的力量感纖毫畢露。此外,由于郎靜山先生國際上的聲譽,他也曾拍攝過眾多國外的名人,郎靜山先生那四五百幅作品所構成的人像長廊,足可以比肩世界上任何一位著名攝影家。
郎靜山先生的攝影藝術是不可低估的,我們對它的理解,直到今天仍然不夠。他的創意攝影作品,是對于現實世界觀念的多元解讀。他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經能使我們領略到難以想象的世界的空間和深度,盡管畫面本身看上去簡約,但帶給我們的思考的可能性無比廣闊。我們希望對郎靜山的探討和研究能帶來更多元化的認知,也希望為更多的攝影師提供一個思考的空間。攝影并不是簡單按快門,它有更多的前景來讓我們探索和發揮。

《犬子有義》

《瓶中睡月長》

《筆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