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玲
黔西南之西南幾位學員的回訪,路途顛簸狹窄令人印象深刻,但沿途的“風景”也非常令人難忘。其中回訪的兩位東華四期學員,分別是秧壩板用村的潘仕宜和弼佑秧佑村的岑建依。兩位學員都比較年輕,從繁華的大上海回到偏僻的黔西南,很難看到一個月的非遺研培在她們身上會取得顯著效果。但對于回訪小組來說,卻是不虛此行,在這里看到了他處難得一見的民俗風情,也切身感受到了孕育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布依族服飾和布依族刺繡的獨特文化生態。
潘仕宜家是秧壩鎮板用村的貧困戶,門口還掛著對口幫扶落實脫貧的信息牌。村里會為需要幫扶的村民找一些相對穩定的活計,以確保其有所收入。仕宜的丈夫已經在學開車,他們家已經脫貧。仕宜大笑著說自己從上海回來的一年多,最大收獲是生了二寶——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兒。她的笑聲中洋溢著滿滿的幸福。至于刺繡,仕宜說自己是跟姑姑學的,現在村里的錦繡坊也已經建好,她有空了就會去繡一點。
板用村的自然生態非常之好。站在仕宜家門口放眼望去滿是綠色,感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幅極其養眼而又溫馨的風景畫:村里古木參天,梯田逶迤綿延。點綴其間的民房上炊煙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輕輕流淌。聽說村里還有幾十棵金絲楠木,粗得連三個大漢手拉手都難以合抱。
聽說東華的老師來了,板用村村長專門趕來會見。他和我們一起欣賞梯田,并道出了這梯田曾經有過的一種特殊功能——勸止離婚,引起我們的高度好奇。原來板用村自古有“離婚走梯田”的村規。村民約定,意欲離婚的夫妻須在5小時內走完梯田(所有的田埂)。這種“懲罰”,其實是給當事人一個再次合作和深思的機會。赤足走在田埂上,在有限的時間內,夫妻同行的同時也冷靜地反思一下自己的婚姻。村長說這種鄉約直到21世紀初新婚姻法實施后才停止。有意思的是2021 年起,我國《民法典》中提出了“離婚30天冷靜期”,感覺與走梯田有某種異曲同工之妙。村里的梯田看起來并不是特別大,但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田埂加起來也不短,兩人同行限時走完也并不容易,想分手的夫妻必須攜手同行走完這一程。據村長說,板用村幾乎沒有過能按時走完的,更多的是走了一段兩人便決定和好,雙雙回家了。村長說板用村的人都很聰明,女性不僅心靈手巧而且能唱會跳,板用村的文藝表演和服飾刺繡都很出色,參加興義市表演還曾獲得一等獎呢!

板用村的金絲楠木樹
從潘仕宜家繼續向南向西行駛兩個多小時便到了弼佑鄉的秧佑村。這段路更加狹險,加之剛下過雨,十分泥濘,中途又遭遇塌方在搶修,以至于我們不得不停車等候。聯絡的老師說建依的家里來了好多客人,村里還殺了豬……或許,像我們這么遠道而來的客人在村里實屬少見,我也有些擔心我們的回訪攪擾了村子的安寧。
深山里的秧佑村其實已經像一個小集鎮。民居樣式基本都是統一規劃的,屬于新式吊腳樓。一樓放些柴禾,屋后養著雞鴨。二樓是廚房和客廳。三樓住人。建依早就等在村口,笑逐顏開地給我們引路。她指著一幢新砌的四開間三層小樓說就是她家,不過只有一半是她家的,另一半是老大家的。老大家的房子已經修好,一家去上海打工了。建依夫婦負責在家陪老人,他們一邊掙錢一邊造房子,房子已經造了兩年多。
這次回訪大概是所有回訪中最特別的。屋里熱鬧非凡,差不多有20位阿姨媽媽和年輕姐妹們正在布置一張展臺:上面鋪滿了當地各種民族服裝和繡片、鞋帽、圍兜等。她們一律笑容滿面地看著我們,年長一點的都身著深色盛裝,年輕一點的都穿淺色衣裳,喧鬧中又分明遵守著某種秩序。建依育有二娃,老大是姐姐,身著粉色童裝,儼然是個小大人,毫不扭捏,唱歌表演落落大方。我們一邊欣賞這些展品一邊和繡娘們聊天,雖然語言似懂非懂,大家都是連說帶比畫,還不停地試穿試戴,氣氛十分融洽。新建的房子幾乎是家徒四壁的毛坯,二樓的陽臺欄桿還沒有裝全,臨時用竹竿攔著。家里最大的家具也是重要的勞動工具要數那臺織布機了。

板用村全景
男人們多在“伙房”里準備飯菜。伙房很大,但煙熏火燎得讓人不好睜眼。沒有鍋臺,一口鍋支在廚房中央的地面上,需要蹲在地上切菜,哈著腰炒菜。沒有煙囪,煙霧直接從一樓到三樓聯通的類似煙道的屋頂狹縫中出去,仰望一下感覺頗為壯觀。據說這種設計是因這里氣候濕冷,煙霧可以暖屋除濕。我試圖幫忙,和建依的愛人聊了幾句,炒了兩鏟子,還是被熏跑了。不過,建依愛人卻從容操作并且很自豪地告訴我,這里的生活除了鹽無法自產,其他都能自給自足。中午的飯菜水果均是自家所產,田螺也是自己去撈的。午餐都是在小矮桌上用,小桌子小椅子有些是借來的。坐下來滿滿四桌,每桌八人左右,小孩都坐在大人腿上。支書、鎮長也都來了,他們到場顯示了當地領導對來客的重視。年輕的鎮長很健談,利用吃飯的功夫給我們介紹了村子的情況。

敬碑亭前讀鄉約
原 來,秧佑村是個布依古寨。因為交通不便,信息相對閉塞。人民生活水平低,經濟發展緩慢。村民們主要以畜牧業和桐、茶籽作為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但這個規模一千多人的村子民風淳樸、人際和諧,敦親睦鄰160多年,是個典型的“無訟村”。此歸功于村民有遵規守約的傳統。
秧佑村鄉約的誕生還有一個傳說。傳說咸豐八年村里來了一位落魄逃難的秀才,善良的村民們把他留了下來,還幫他建了木屋,又在他小屋的旁邊建起一所學堂,請他傳授知識禮儀,教誨百姓。后來小學堂發展成一所具有一定規模的私塾,培育出不少賢才能人。這個無名秀才一邊教書,還一邊幫助寨中管理事務。他說話辦事均以理服人,再大的矛盾糾紛,他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民都很敬重他。為了規范村民言行,寨子里的長輩請他草擬寨規,交予村民討論后成為全寨人的行為規范。這個秀才擬出來的寨規條條實際,句句禁嚴,宣之凜凜,警之赫赫,人們將其歸納為“八不準”流傳至今。
秀才去世后,村民們為了紀念他,就在他居住的小木屋旁建起了碑亭,后人稱之為“敬碑亭”。敬碑亭至今矗立于秧佑村的正中央,那是秧佑村村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石碑上面刻著500余字的“寨規”,共有禁例八條、處罰定例九條:“不準賭博貪婪,誘惑孺子;不準窩賊招匪,致偷設害;不準勾引刁棍,憑空敲詐;不準互唆詞訟,波害良家;不準估淫人妻,活奪拐帶;不準估奪竹木,爭奪田地;不準偷雞盜狗,折瓜偷筍;不準恃尊凌卑,兇行磕素。”每年正月初三秧佑村男女老少聚于敬碑亭,由村中長輩宣讀“八不準”。和諧小村聲名漸遠,2016年被列入第四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2019年,獲評貴州省第五批“民主法治示范村”。
村長說,秧佑村的村規也是與時俱進的,他們會根據社會的發展和國家新政結合本地實際情況更新村規民約,保存至今的歷次村規就有100多本。發生矛盾糾紛,首先由家族內部自行處理;家族無法處理的,上升到村委處理。一般秧佑村村民之間因房前基宅、屋后菜地、田間地角發生的大小矛盾糾紛,都是通過村規民約的約定,在寨子內部得到圓滿解決。村民主要分為黃、班、楊、岑四個家族,每一屆村委成員中四家皆有代表,十分便于化解糾紛。每年正月初三,村委會也在敬碑亭組織召開村民大會,總結過去一年村寨的發展;點評過去一年里是否有村民違反法律、違反村規民約,宣布處置辦法;宣讀“八不準”及更新的村規民約。
村落管理如此有章法,值得點贊。秧佑的村規之所以能如此深入人心,與他們的宣傳和教育有著密切的關系。為了讓每個村民對村規都熟記于心,躬身力行。秧佑村將村規創作成布依族山歌,婦女們上山干活,男人們下地犁田,休憩之間,大家圍在一起,你唱我和,口耳相傳,就連三歲孩童都張口就來,朗朗上口。在秧佑小學,學生除了完成必要的課程,還要學習寨子的傳統民俗,其中就包括誦讀禁碑上的碑文。改革開放以后,秧佑村不斷有人外出務工,但在外務工的秧佑人沒有一個違過法、犯過罪。年輕人甚至沒有一個染黃頭發的。鎮長很自信地笑著說。
由秧佑村規的“八不準”聯想到中央的“八項規定”,一直關注民俗教育的我頗有感觸。無論是板用村的“走梯田”還是秧佑村的“敬碑亭”,都是民間管理的大智慧。中國傳統社會鄉約萌生于教化鄉民的理想,其主要目的在于彰善懲惡。鄉約中蘊含的宗法制度與倫理綱常在基層社會中起著穩定人心、教化民眾的作用,很有現實意義。
離開秧佑村有幾分戀戀不舍,而岑建依的親友們一再請我們在此住上一晚,他們在陽臺上站了一長排,唱著山歌與我們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