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鈞

電影《我和我的同學們》獲獎后,謝友純和吳貽弓、彭小蓮兩位導演合影
上影在1986年拍過一部名為《我和我的同學們》的影片。
關于劇情,《上海電影志》作了如下介紹:“高一(4)班的布蘭對體育活動從不關心,一些男同學故意捉弄她,選她為體育課代表。她上任后,決心抓好班里的籃球隊,保持冠軍稱號。一次比賽中,因主力周京舟參加市里比賽,班級球隊敗陣。她難過地提出辭職。后來,在全校冠亞軍決賽前,周京舟因與她意見不合,賭氣宣布退出球隊。決賽進行到關鍵時刻,班上另一名主力隊員摔倒受傷,布蘭心急如焚。此時,周京舟毅然重返賽場,最后終以一分之差險勝,球隊再次奪得了冠軍。不久,周京舟隨父母遷居大連,布蘭和同學們依依不舍,到碼頭送行……”
從這簡單的介紹中,我們也可看出,這是一部樸實自然的影片,《上海電影志》對其作了如下評價:“影片生動地反映了當代中學生的生活,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中學生群像。”拍攝此片的導演彭小蓮、攝影劉利華等主創人員,當時都是首次獨立拍片的新人,此片卻獲中國廣播電影電視部1986—1987年優秀影片獎,第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少年兒童片獎,第二屆中國電影童牛獎優秀兒童少年故事片獎、導演獎、攝影獎。而其編劇謝友純在電影志中卻沒有一行字的介紹。
謝友純是我們上影文學部的老編輯,他1960年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就分配到當時的天馬電影制片廠文學部工作了,要比我早進天馬廠三年。我是在1970年代末才轉行到上影文學部當編輯與他同事的,從干編輯這一行來說,他的資歷要比我深20年,該是我的老師輩了。我和他以及后來成為他愛人的楊蘭如,同住在天馬廠的集體宿舍內好幾年。他來自安徽農村,從華東政法學院畢業的楊蘭如來自江蘇啟東,我的老家在上海的郊縣,彼此都屬“鄉下人”,盡管性格各異,卻由于處世的態度大致相同,所以一直平等友好地相處著,他們把我當成小弟,我把他們看作大哥大姐。他們成家于“文革”中,都已年過三十歲了,兩人性格差異很大,蘭如大姐心直口快,友純兄卻顯得比較沉悶。到電影廠來轉行從事導演的蘭如大姐又肩負著組織的期望,來“摻沙子”改造電影廠的。我到現在還都不明白,她是如何會愛上出身不好的友純兄的?不過,我還是認為她愛對了,友純兄一輩子都忠于他的事業和家庭。不知怎的,我在友純兄編劇的《我和我的同學們》這部影片的主人公布蘭身上,似乎看到了蘭如姐中學時代的影子。他們家庭的和睦和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的兒子鳴曉在如今電影面臨多種挑戰的境況下還能接連不斷在執導電影,都是值得他們欣慰和自豪的。這些,可都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作為資深老編輯,“文革”后,友純兄一直在上影文學部負責上海地區的編輯組工作,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這個組的組長周泱是他在天馬廠文學部的老同事,相互熟悉,工作起來方便;二是蘭如大姐經常要下攝制組出外景,他要照顧還在上學的兒子,就不能再出去組稿了。而我所在的編輯組負責西南地區的組稿工作,一年中常有半年時間要去外地組稿,所以,我們雖成了文學部的同事,交往卻反比以前少了。我如今都不清楚有關他編輯業績的情況,包括如何寫出《我和我的同學們》這個好劇本的。只是一直為他高興,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他也能與大家一樣,放開一搏了!可他的處世仍然是隨遇而安,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哪怕在取得了驚人的成績后,仍然安于默默無聞。說真的,連我都無法為他寫下點什么。直至他逝世后,我才想起該為他留下點什么……
2016年1月30日中午,友純兄在家里招待家鄉客人吃中飯時,突發腦部大出血,瞬間就走完了他80歲的生命之程。之前,一點癥狀都沒有,生命常會如此脆弱。蘭如大姐謝絕了上影退管會為他開追悼會的提議,只通知他生前的一些親朋好友舉行了一個告別儀式,我也在被通知之列。我得此噩耗,大吃一驚,我們同住一樓,常在電梯中見面,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在告別儀式上,我見到了他的幾位特意從北京、安徽趕來的侄子、侄女。從他們那里我知道了因謝家出身不好,在1949年至1976年這段時間內,連遭家難,而謝友純總是向他們伸出援手,助他們上學上進,為此在這年關“春運”緊張的時刻,他們也要想盡辦法趕來為叔叔送行。我也見到了他的幾位現在上海生活、工作的老鄉、老同學,他們向我回憶了謝友純在求學時代的一些事,他因出身不好,上中學、大學,都要比一般的學生花出幾倍的努力,還要靠僥幸才能實現。上影老文學部的同事被通知去的只有兩個“半”,一個是我,另一位是85歲的老編劇黃進捷,老編輯馬小浩因病而讓他夫人來了。其他的都是謝友純兒子、中生代知名導演謝鳴曉的好朋友,其中有黃蜀芹的兒子鄭大圣。大圣告訴我,他一知道謝伯伯在醫院搶救,忙沖去醫院,可已經晚了。還有現為華山醫院領導的鳴曉高中的同學,他也盡了力,但死神早就搶在了前面。可見鳴曉的這些“發小”都是夠朋友的!上影的退管會來了兩位同志,代表單位來表示悼念和慰問,因家屬謝絕開追悼會,所以也沒有帶來單位的悼詞。

謝友純和劉瓊南下深圳組稿時合影
在告別儀式上,司儀讓家屬致辭,鳴曉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代表家屬講了簡單的幾句話,卻催人淚下。他說,他年少時,一直難以理解父親的低調為人處世,長大后才開始明白。在父親去世后,他查了網上有關父親的資料,只是一些“碎片”,現在父親走了,唯一能與這個世界上還有聯系的是上海電影博物館中展出的電影《我和我的同學們》的一張劇照。然而,父親生前一直感恩上海這座大城市能接納他……
作為回應,85歲的老編劇黃進捷在送行時,哭著對謝友純的遺體高聲說道:我從部隊復員進上影文學部后,李天濟是我第一位老師,教我寫喜劇電影。你是我第二位老師,為我的劇本做責編,精心扶植成了我的幾個電影劇本,只有我知道,你為我花出過多少的心血……
作為回應,所有參加告別儀式的人,沒有一個在告別過后就離去的,一直把他的靈柩送上了靈車,目送著他離開殯儀館去火化升天……這是我所參加過的追悼會、告別會中首次所見。
于是,我早就沖動得一定要為友純兄寫下點什么,留下點什么。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系”遠不止“上海電影博物館中展出的電影《我和我的同學們》的一張劇照”。
我們電影廠文學部從事劇本編輯這一行的人,從來都明白自己是在“為他人作嫁衣”,所以扶植成功一個劇本了,“做成一件嫁衣”了,常不再把它放在心里、掛在嘴上。我連自己為哪些影片做過編輯都說不清楚,更不要說友純兄的編輯業績了。他比我更看得明白,生前不留下任何有關材料,所以,鳴曉在父親去世后,查了網上有關父親的資料,只是一些“碎片”,連《上海電影志》在記載上海每年出產的故事影片時,也只有編劇、導演、制片、攝影、美術、錄音、作曲和主要演員的名錄,而從未提及編輯。鳴曉哪能查得到有關他父親的材料呢?好在比友純兄大五歲的黃進捷有良心,在他送別謝友純時,哭喊著說出了“你是我的第二位老師,為我做責編,精心扶植成了我的幾個電影劇本,只有我知道,你為我花出了多大的心血……”
黃進捷從部隊復員到我們文學部后,起先是當干事,但他聰明好學,喜愛喜劇,又善于與人相處,在拜喜劇大師李天濟為師后,在他退休前的那些年里,竟連續創作了《好事多磨》《取長補短》《大丈夫的私房錢》《阿福哥的桃花運》四個喜劇劇本,拍成電影后,社會效果和經濟效益都相當不差。我也是黃進捷在友純兄的追悼會上說出這段動人的話后,才知道這四個劇本的責編都是謝友純。我還知道友純兄的另一件事:在他逝世后,有一位外地的作家給我打電話,他告訴我,在1980年代,他曾為上影寫過一個劇本,通過朋友介紹寄給了謝友純,此劇本雖上影沒有拍攝,但在謝友純的精心扶植下,在另外的一個電影廠投拍了。他問起我這位老編輯的情況,想與昔日的有恩之人取得聯系。當我告訴他,謝友純剛“走”后,他在電話中長嘆了一聲,久久沒有出聲……
友純兄在天馬、上影文學部當了三十多年的編輯,一直在全心全意地扶植作者,以此來支持文學部幾任領導的工作。他從來都與世無爭,把名利看得很淡,是文學部公認的好編輯、大好人。我尊重他的意愿,不再去查列他所擔任編輯的幾十部電影的名目。據我所知,他一生只獨立創作了《我和我的同學們》這一部電影劇本,一不小心得了那么多獎,我想也可證明,他不是沒有編劇能力,只是一直在忠于他的編輯工作而已。
1996年,友純兄退休后,徹底讓自己“邊緣化”。我見到他的情形通常有二:一是每天下午三四點鐘,他從報亭買下幾份報紙,一路看回家,國家大事、世界大事,他仍然關心著;二是與楊蘭如一起,按時去喂流浪貓,風雨無阻,堅持了二十年。我望著他那一頭白發,不知怎的,常有一種心酸的感覺,他卻總是那樣自得其樂。我是在他的告別會上,聽了他兒子鳴曉所說的“父親生前一直感恩上海這座大城市能接納他”這句話,以及他侄子、侄女告訴我的一些情況后,才對友純兄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們文學部有的老編輯,退休后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把自己編輯過的劇本的情況說得一清二楚,并提供了不少不為人知的珍貴材料。而大多數的老編輯,盡管在重鑄上影輝煌中都作出過很大的貢獻,卻歷來只字不提自己的成績,哪怕在這個人生過程中所遭受過的磨難和委屈,也以一笑了之,我因難以做到,所以更佩服他們。而如友純兄那樣,還要如此感恩,其中的深意,至少是值得我去深思的。
我給友純兄和沈寂先生都寫過悼文,寫沈老的那篇很容易發表了,而寫友純兄的這篇離他逝世已有六年,都難以公布于世,原因是顯而易知的——他名氣不大。雖然友純兄和他的家屬從不奢望誰不應該忘記他,但我見到蘭如大姐和鳴曉時總感到于心有愧。前幾天我又見到年已80多歲的蘭如大姐拉著拉桿箱喂野貓回來,我同她開玩笑說:貓外婆,今天見到多少“子孫”?她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今天見到了一個大好人,關心地問我,這么大的年紀了,天又這么冷,還要出來撿垃圾?是不是子孫不孝順?我能幫助你嗎?我聽后笑彎了腰。我們照例又拉起了家常,我回憶起我單身時,她和友純兄家里燒了好吃的菜,常拉我去改善生活。她認真地想了一下說,不記得了。她說她只記得她在生鳴曉時少奶,我從家鄉買了好些水產品送她……對于這對如此善良的夫婦,我無言以對。回家后,我重寫了這篇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