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匠

張正陽

冤家照面

相傳那一年，華北一帶有個剃頭匠，人送外號“吳三指”。他剃頭時不急著起推刀，而是先為客人在頭上按摩半炷香的時間。他手掌奇大，只用三根手指，就能按住客人頭上的關鍵穴位，再用上合適的力道，直把人按得飄然欲仙。

這天，有個叫李歪嘴的山大王，帶著手下在酒樓里大吃大喝。李歪嘴手下幾十號弟兄，人人佩槍，打家劫舍是常有的事，老百姓恨透了他們。這會兒，他們酒足飯飽，走出酒樓時，李歪嘴的兩條腿都各走各的了。手下人想給他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好巧不巧，就見吳三指正在不遠處幫客人剃腦殼。

這幾個土匪也聽說過吳三指，就扶著李歪嘴過去了。其中一人左手拿著一塊大洋，右手拿著盒子槍，對吳三指說道：“伺候好了，有賞;要是惹大哥生了氣，哼……”

吳三指看到李歪嘴就是一愣，一向穩當的手竟然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問：“爺，您這頭怎么剃？是剃個板寸，還是全給剃了？”

李歪嘴迷迷糊糊地嘟囔一聲：“隨你，動作利索些。”

吳三指便不多說，直接拿出了自己的看家絕活。他伸出手指按在李歪嘴腦袋上，三指一用力，李歪嘴頓時覺得醉酒后的頭疼緩解了不少，再等吳三指慢捏輕揉，便感覺頭皮間一陣酥麻，這舒適夾雜著酒意，片刻他就進入了夢鄉。

旁邊幾個土匪見了，也是嘖嘖稱奇。誰知到了剃頭時，一些圍觀的客人卻覺得不對勁了。他們曉得吳三指平日里的手法是又快又準，可現在，他那推子動得極慢，神色也顯得心緒不寧。難不成是怕了李歪嘴的威勢？想到這兒，大家看吳三指的眼神里都帶了幾分輕蔑。

好不容易剃好了頭，吳三指開始為修面做準備，他從熱水盆中撈起一條毛巾，稍稍擰出些水，感覺溫度合適了，才蓋在李歪嘴臉上。這股溫熱令李歪嘴臉上每一個毛孔都舒張開來，他也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等濕毛巾從他臉上揭開，李歪嘴睜眼，正好與吳三指四目相對，這一看，卻嚇得他要叫出聲來。

沒等李歪嘴反應過來，吳三指的刮面刀已經貼了上來，李歪嘴大氣也不敢喘，目光盯著刮面刀一點一點地移動，很快汗如雨下。

李歪嘴的手下渾然不知，等吳三指收了刮面刀，還扔了一塊大洋給他，稱賞道：“確實有點本事。”

話音未落，就見李歪嘴從椅子上蹦起來，奪過一支盒子槍，頂在吳三指腦袋上。眾人一驚，不曉得這李歪嘴是抽了哪門子瘋，只聽李歪嘴問：“你是不是吳老貴的娃子？”

吳三指點點頭：“是我。”

?錯失良機

幾個手下被嚇了一跳。這吳老貴是城外的一家大戶，十年前被他們惦記上，不僅搶了吳家的錢財，還滅了吳家滿門。再看這吳三指，果然與吳老貴長得很像。

眾人納悶，剛才吳三指拿著推子與剪子，在李歪嘴腦袋上比畫，他若是想報了那血海深仇，還不是一念之間的事？

李歪嘴冷笑一聲：“方才那么好的機會給你報仇，你卻什么都不敢做，當真是孬種軟蛋！”說著，他收了槍，大笑著揚長而去。

此事不久就傳開了。那些血氣方剛的爺們兒都瞧不起吳三指，說他光棍一條，殺了李歪嘴，不過是賠上一條性命，卻既能報了血海深仇，又能替百姓懲惡除害，怎么就茍且偷生呢？活該干的是“下三爛”的行當！再后來，甚至沒人愿意讓吳三指剃頭，說怕沾染了這懦弱氣。

吳三指沒了生意，只能靠積蓄度日。忽有一日，一個自稱姓王的中年男人找上門來，問：“聽說你有段時間沒干活了，手藝還在不？”

吳三指瞧這個王先生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他點頭道：“恩師教的手藝，哪敢落下？”他請來人坐下，王先生卻搖頭：“不是我要剃。”不等吳三指問，王先生就向外吆喝一聲，只見幾個壯漢押著一個人進了屋，仔細一看，那人渾身上下沒一處好肉，偏偏那張嘴巴歪得醒目，不正是李歪嘴嗎？

吳三指不由得攥緊雙拳，問：“王先生，您這是什么意思？”王先生說道：“看來你是真不記得我。過去我在你家做過長工，吳老爺待我很好。如今我僥幸在外闖出了名堂，本想回報吳老爺，想不到他竟遭了小人的毒手。”他指了指李歪嘴：“我聽說了你的事，今日特地把他押來，讓你親手報仇。”

李歪嘴手腳都上了鐐銬，被人按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他抬眼瞧了一眼吳三指，鼻子里“哼”了一聲：“想不到老子英雄一世，到頭來竟然會死在你這軟蛋手上！”

吳三指不說話，還像往常一樣先按頭，再剃頭，最后修面，與對待尋常客人沒啥不同。臨到末了，李歪嘴忍不住罵道：“他娘的！你要殺就殺，啰啰唆唆做啥？”

哪曉得吳三指說了聲“好了”，就把剪子收了回去。王先生驚問：“你不殺他？”吳三指搖搖頭。王先生又勸道：“你放心，李歪嘴的人已被一網打盡，你殺了他，絕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你以為我真是怕了他們？”吳三指突然激動起來，“我不殺他，是因為我是個剃頭匠，剃頭匠手里的刀，哪里能沾血呢？”

見血收刀

吳三指說，當初他僥幸逃出生天，撿了條命卻無處可去，多虧一位老剃頭匠收留。后來，他想拜師學藝，老剃頭匠卻不肯，而是問：“若有一天，你的仇人找上門要你幫他剃頭，你會不會趁機報仇？”

“當然要報！”吳三指答。

“這就是我不收你的原因！”老剃頭匠搖搖頭，說，“咱們剃頭匠是在人腦袋上動刀子，客人憑什么把腦袋交給咱？還不是憑著對這個行當的信任！你手起刀落，快意恩仇，可知道了這事的客人，日后見著剃頭匠心里能不怕？”老剃頭匠叮囑，剃頭也有行規，做剃頭匠的人不能有殺心，剃頭匠的刀不許見半點血！

吳三指說：“割李歪嘴腦袋容易，毀的卻是剃頭這個行當的聲譽。我發過毒誓，就算恨不得把李歪嘴千刀萬剮，也得熬著！”

“原來如此！”王先生長嘆一口氣，先讓手下押著李歪嘴離開，然后掏出幾根金條，遞給吳三指，“這些你收下，算是我報吳老爺的恩情。”吳三指擺手道：“我有手有腳，靠本事吃飯。”王先生點頭，笑道：“倒也是，像你這樣的剃頭匠，自然不會為生計發愁。”

這個王先生走后沒幾天，吳三指的生意就好了起來。那些老主顧又找上門來，都說吳三指不報家仇，是為了報答老剃頭匠的恩情，護著剃頭這整個行當的聲譽，實在令人欽佩！

這天，忙了一整日的吳三指回到家，正在院里拾掇工具，忽覺有人進來，抬頭一瞧，竟是王先生。

“是這樣的，我打算出趟遠門，不曉得還能不能回來……”王先生丟給吳三指一個皮套，說，“算是臨別禮吧，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

那是一套嶄新的剃頭工具，光潔锃亮。吳三指一眼就喜歡上了，可他不愿白白拿人家的，就想出錢買。王先生擺擺手，說：“罷了，錢就不用了，你幫我剃個頭吧！”

吳三指便仔細地為王先生打理，等結束時，王先生對著鏡子，夸道：“不錯，就叫小鬼子見識見識咱中國人的精氣神！”

吳三指一愣，王先生也不瞞他，說：“這幾年江湖闖慣了，就是脾氣大，看不慣日本人在咱這兒撒野，決定帶著兄弟跟他們干仗去！”說罷，他大笑而去。

不久，日本兵進了城。這天，吳三指正幫人剃著頭，一個胖子走來。吳三指認得他，是平日里跟在日本軍官身旁的翻譯官。胖翻譯開門見山：“趕緊收拾收拾，跟我來，有幾位太君需要你伺候！”

吳三指手上動作不停，嘴里說著：“等等。”胖翻譯瞪眼喝道：“你連滅門仇人的頭都能剃，怎么，換日本人就不愿伺候了？”吳三指趕緊送走手里的客人，收拾起工具，說：“剃頭匠哪能跟客人甩臉子？”

胖翻譯說：“對嘛！沒必要跟日本人硬著干！前幾天，抓了個姓王的江湖漢，給他大官他不做，非要跟日本人較勁不可，你猜最后怎么著呢？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吳三指身子一頓，沒說什么，把手里的推子往旁邊一扔。

胖翻譯奇怪地問道：“你這是做什么？”

吳三指從抽屜里拿出那套王先生送的剃頭工具，答道：“給貴客服務，當然得換套新的。”

胖翻譯看了看，樂道：“對，是這個理！只要能把日本人伺候好了，到時候少不了你的好處！”

胖翻譯將吳三指帶進了日本軍營里。吳三指是有本事的，一下午的時間，就替十幾個日本兵打理整潔。然后，胖翻譯便領他去見了一個叫佐藤的軍官。佐藤是這支日本軍隊的最高長官，胖翻譯特意囑咐吳三指，一定要好生伺候。

吳三指使出渾身解數，用小剪子精心打理著佐藤頭上的每一處毛發，像是在打磨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最后，佐藤看著鏡子中自己的模樣，滿意極了，正要夸獎，卻覺得咽喉處一陣劇痛——吳三指把王先生送他的小剪子插了進去。

佐藤死了。

胖翻譯把吳三指抓起來，咬牙切齒地呵斥：“你、你不是說剃頭匠的刀沾不得血嗎？”

吳三指紅著眼，輕蔑地笑道：“我的鄉親為了抗日，連腦袋都不要了，還要我這個打理腦袋的剃頭匠做啥呢？”

（發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劉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