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溝隨想

◎薛令令

火燒溝隨想

1 火燒溝也叫幸福溝。

午后時分，陽光照耀在溝壑縱橫、山巒起伏的紅色山岇上，如照著幸福村人紅紅的臉蛋兒。

1976年，火燒溝古墓，考古隊員發現了一段遠古的記憶——人形彩罐，魚形陶塤，三狗方鼎……半裸露半地穴式的窩棚里，陶塤嘴邊的音符，如芨芨草尖刻的葉梢。

2 初春的幸福溝到處都有泉眼，結著厚厚的冰層。醒在冰上的一滴水，如醒在陶罐上的黑色繩紋，以及陶罐里完整的一堆火。

也有慢流的溪水，時斷時續，擠著裸露了一半的草根。也把幸福的眼神鑲在一枚探頭探腦的嫩芽里。

沿河樹木粗壯，野草厚實。毛驢使著小性子，拖著長長的韁繩，不讓我們靠近幸福溝的草叢間。隨性子的羊群，啃過地畦上的芨芨，啃過剛剛露出雪地的落葉，和玉米茬子上僅剩的兩片殘葉后，下了河套。

它們駛過冰面，鉆進樹叢……

3 我把目光停在一處，云狀的紅柳叢長成的人能爬進去，類似窯洞狀的枝桿撐起的洞旁。

一灘野鴿子的亂毛撒在時光里。

躺在陽坡上，幾處年代不久的墳地，碑文清晰，和不遠處出土的千年古墓，遙相對應，解釋著時光。

四目相對中，有陳年的佳釀

天色漸漸變暗，微風伴著綿綿細雨。楊樹正在開花，枝干上掛滿各色情調的淺酒杯，雨水像遠方飄來的愛，將自己裝進花朵。

一只歸鳥“啾啾”地叫，另一只鳥聲相和。雕花的格子窗外，一片糖紙一樣的巢穴，包裹著兩只青鳥。客棧外，清新的田間小路邊，一只野雞忽然被一聲輕咳驚起，撲楞楞地扇著雙翅，竄向一簇返青的草叢。

驚駭的鳥叫聲，是即將來臨的夜幕多情的序言。

細雨從午后一直滴答到夜晚，檐雨串成的念珠始終沒有斷線。兩個人對坐著，四目相對中，有陳年的佳釀……點滴記憶的片斷，像淡淡的妝，默默守候夜的格調。

幽情的水珠，順著一株長頸的花朵流淌……夜色漸濃，萬物靜謐。

清晨，兩輛車，載著奔波遠去了。隨之，它們將歲月的分離擱置在了身后。

細密的陽光照著房間里一對溫熱的枕頭。

迷戀

今天，站在文殊山山麓，空蕩蕩的戈壁牧場，突然看見一棵牧草，當著我的面，把自己遞給垂首的羊群。

羊群潔白，一團思緒將我引到四十年前——

從寒冬的一件棉襖和腰間纏著的麻繩算起；從甩出的鞭響到村頭的小學朗朗書聲算起；從我們的手，捧著中間挖了個坑的土塊上點燃的羊糞蛋子算起；從你抬臉時，一臉黑灰中浮出咯咯的笑聲算起；從羊腸小道上，風盯著一群舞蹈的雪霧算起。從爐火和土炕飄出羊糞燃起的煙味兒算起。妹啊！你裁剪窗花的剪刀，把我的青春期裁剪得凌亂起來。

妹啊，我迷戀雨如煙嵐飄在草尖，蝴蝶干凈而又新鮮的時節；我迷戀草色青青的夏場，還有你在草地上唱古老的情歌，跳古老的舞時，那濕漉漉的眼睛。

妹啊！我不迷戀冬場，暖陽給我們披上金黃的離別……

時光老去，記憶永遠在襁褓之中。

在我近處的半坡上，羊群剃平的草野上，妹啊，又讓我想起你的剪刀。

卯來泉城堡的一段文字，早已被風吹散

風中，我們走進城堡。

就一瞬，我覺得，我也是城堡上還安放著的一塊塊青石，隨時抵擋時光來獵殺。殘垣斷壁的城堡內，平地一棵棵梭梭隨風搖曳，像一個王朝花顏失色的宮妃抖著風塵。慢慢聒噪的寒鴉，仿佛明朝守城的衛士，在風中換崗。

卯來泉城堡，只給我介紹了六百年的滄桑歷史，六百年后到今天，繞城而過的護城河，早已干涸。一本厚厚的史書，書寫卯來泉城堡的一章文字，早已被風吹散。

我和同事，頂著風探討，在砂石迷亂的甘肅西部大戈壁，城墻夯土是從什么地方運載而來？這浩大工程來龍去脈的目擊者和見證者——一根和泥土一起夯筑在城墻的椽子——也許在六七百年前露出城墻的椽頭上，還掛著橘紅的燈籠、月亮的酒壺和西域三十六國的駝隊鈴聲……在這嘉峪關南段長城終點的鎮守城堡，沿卯來泉刮來的風，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

現在，椽子早已在時光中腐朽，只留下一個大腿粗的洞，風進進出出——它顯然已經不會給我們說什么。從遠處飛來的野鴿，停駐在夕陽的反光里……

騸馬城

騸馬城，東面的城墻已被騸馬河帶走了，剩下的三面被時光的砂紙打磨掉了棱角。

東面塌陷的部分，露出兩個地穴——兩個盯梢的眼神，兩聲嘆息。

穿著古代衣服的兩個人，從嘆息里走出，舉著火把。

城堡前方的墩臺被四周的木樁頂住，屹立千年，如幾位老臣支撐著大漠一個狼煙四起里的太平天下……

鈴聲飄蕩，幾匹駱駝，走過對面的沙梁。幾個站起來又蹲下去的人，像是在撿拾一行遺失的蹄鐵。

城門口瞭望的眼神，不是別人，正是喊我的同行，他手指的方向，升起的不是狼煙，而是兩個對坐的牧羊人，正在烤火，那是一堆熄滅的篝火。

而現在，我正要從穿過城墻的椽頭上，解開一匹孤獨，拴進我的身體。

牧場一角

一頭反芻的瘦牦牛，脊背上蹲著一只打盹的寒鴉。

牦牛突然聳肩，寒鴉“哇”了一聲，在牦牛脊背上叨咕了一下，又擦了兩下喙，翅膀才掠過西部祁連山腳的牧場，像是收割前，父親臨出門時，在鬢角的頭發上試了一下刀鋒后，又在磨刀石上刮擦了兩下，才上地。

牧羊人的土坯房旁，是一排柵房的羊圈。敞開一半的柵門，耷拉著一角，側著身體的樣子，如一位側身給你讓道的人，斜了一下身體。

土坯房的門口，一只狗壓低嗓門追著吼，喉嚨似卡了人影。我下了車子，卻沒敢離開小路半步。

——我太想重溫一場記憶了！夏季坐在場院，看一只羊媽媽拖著平音的一聲呼喚；看一只小羊羔一邊搖著尾巴跪著吮吸母乳，一邊碰撞著媽媽抬起或踏下的前腿、后蹄，溫馨親昵。眼前的大哥，他的煙鍋正在鞋幫上磕著灰黑色的半生光陰。

卯來泉的眼神

一眼前，一頭黑牦牛嘴邊的響鼻里，牽出一條泉溪。

我們坐在泉溪旁飲水，拾柴，煮飯，順便看看山腰上升的浮云，像一段段人間的過往。煮飯時的喧嘩歡笑，驚起泉水清澈眼神里的絲絲漣漪。

夕陽鋪灑的戈壁，樹木搖曳在早已拆卸的莊園旁；云影和牛羊一起安詳啃草；和煦的風里蹄聲噠噠，疑似遲來的春天的消息或初夏的佳音。

而今天的卯來泉水，它只把自己交給和煦的清風，像一塊羊脂玉，或垂掛在山腰的云朵，讓你稀罕……

二時間的短暫，讓我留下潦草、仰慕而又依戀的身影。

我在完成卯來泉與卯來泉城堡的一次對接后，擁抱了城堡，擁抱了泉水旁兩棵龜裂的楊樹。

認楊樹做了兄弟。

城堡矮了一頭的土墻殘垣，擋住了一對小情人送別的身影，留守者轉身的一瞬，羊脂玉般的冰面，像她凝神思戀的眼睛。卯來泉城堡坍塌的虎口，讓我倒灌了幾口風。從她酸楚沉默的回音里，我能感受到卯來泉邊夜夜的長夢。

卯來泉城堡的時光在我的感知里聳立，又在祁連山麓遼闊的牧場，顛簸崎嶇的小路盡頭，在那潭泉水里投影、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