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
對當下的人,醫院當然是生命的感性、倫理與理性取得聯系的絕對空間。對大多數現代人來說,我們的生老病死都與醫院這個空間聯系著:在生命的兩端——出生和死亡——置身于醫院-空間中;在生命的過程中,醫院扮演的是時光里的多個轉折點:來到醫院,總是意味著生命轉向健康,或轉向衰亡。用科學世界觀、臨床醫療方法以及現代分工制度建成的現代醫療體系,其對象是人的生命和不同病癥。就這樣的特殊對象來說,每個走進醫院的人僅使用理性認知去看待醫院和生命顯然是不足的。文學的隱喻/象征從這個不足中開始生成。生老病死在現代和后現代文學藝術中作為新生成的隱喻都已各有表征。具體到《人民醫院》,則可以看見詩人通過將醫院這個理性空間與其必須接納的感性生命所兼具的肉身-社會性聯合起來,逐漸向一個現代的倫理神話邁進。
組章在空間選擇了醫院,時間則由一種線狀疊加點狀的多重融合時間觀結構而成。組章將兩種不同的時間觀念進行了調和和融合,即線狀的時間與點狀的時間。詩章在表面采取了一種線狀時間進行結構。首尾兩章《產科》《臨終關懷病區》分別呈現的是人在醫院的出生和死亡,其間的章次是生命中可能存在的接受醫療的經驗,依據的是人從長成到衰老這樣一條時間線索。這也是很多長詩會選擇采用的一種時間結構,但如果只是這樣去看,我們就只能將詩章理解為一個平滑的過程,仿佛日常生活中的日復一日。它與文學作品要求的迂回或者斷裂就形成了對立。那么,詩人如何進行調和呢?
詩人顯然認識并在寫作中利用了醫院在時光中的轉折點性質。從更深層次來看,組章無疑是對整個生命與醫院相關的數個瞬間的同時敞現,原因非常簡單,詩中的醫院只是一個視窗,這個視窗中,呈現了生命非日常的狀態和瞬間。它并非生命的全部。這樣一來,作為整體的組章,形成了一個讓生命不同時間點同時綻開和呈現的點狀結構。在詩里,我們可以同時看見出生和死亡,成長和衰朽,以及與之相伴的知、情、意三者相交融的認識。
就近代以來的時間觀念來看,線狀時間觀與點狀時間觀恰恰是互相沖突的。認為時間是一條線或線段的線狀時間觀念屬于生物進化論和現代科學世界觀在時間意識上的顯現,而將時間理解為斷裂、中斷以后的各個瞬間的點狀時間觀念,則屬于哲學上屬靈的人的觀念對屬自然(進化論是典型)的人的觀念所進行對抗和調節的一種時間意識方式。在組章里,我們看見了前述的兩種不同時間觀的調和與融合,即詩人既在寫人與醫院相關的一生,同時,又好像在帶讀者游歷醫院不同的病房和科室。由此形成了線狀時間與點狀時間的深度融合。這種融合帶來的是,詩人對生命所具有的深度的體驗和觀感。
現在,在時間(線狀-點狀)-空間(醫院)的結合下,詩人從醫院的視角為我們呈現了生命連續而又分屬不同時刻的抒情圖景。這些圖景囿于醫院的理性結構,卻又經由情感,通向了更深廣的倫理時空,意圖進行更深層次的意義聯結和復蘇?,F代醫學讓我們看見那些看不見的身體內部,較早的現代西方,托馬斯·曼就在小說《魔山》中寫道,主人公漢斯在第一次接觸CT拍照后,愛上了肖夏太太的CT光片上的一小節骨頭影像。在《人民醫院》中,CT室同樣占有單獨的詩章,但更多并非人們第一次接觸技術時的驚奇與沉溺,而是較為成熟地由理性邁向情感,最終進入倫理空間。通過描繪CT的透視,詩人將骨頭自然的屬性白色與生命的底線相聯系,又提及CT檢查的結果,詩人也將其倫理化了,他寫道,“對于心臟公正而客觀的結論”——“居中,無質變”,這個結果讓其欣慰。這種倫理意識在所有詩篇中幾乎都有出現。在《骨科,或接骨術》一章中,詩人把接好之骨比作“身體內被重整的山河”“那些慢慢恢復中的患者,學步的孩子一般,輕手輕腳,卻重新挺直了腰身”。詩人進一步將處于理性的醫術向倫理時空轉移,他寫道:“那些自斷脊骨,習慣于向權杖、冠冕彎腰的人啊,需要一次徹底的接骨術。”在《心外科》一章中,這種恢復知情意三者聯結的意思更加明顯。詩人賦予醫學臨床術語以詩意的情懷,他將“殘缺的主動脈瓣”視為“一扇無法完全關閉的往事之門”,將“反流的血液”解為“回憶的潮汐,翻卷著破碎的浪花,和隱隱的痛”。并一語雙關地指出:“這紛紜的生命,有多少需要撫慰的暗傷?有多少需要細細縫補的胸腔?”在《內分泌》一章中,詩人還采用了一種微物之神的泛神論形式,去描繪那些看不見的細微元素:“雌激素、孕激素、雌二醇、雌三醇、孕酮、睪酮……胰高血糖素和胰島素……甲狀腺激素、促腎上腺激素、促甲狀腺激素……內啡肽、多巴胺……”詩人同樣對其給予了倫理之光:“這些明亮的元素,在我們體內隱身。/它們謹守秩序,我們就有了穩固的河山,璀璨的生命的花園”。經過詩情的釀造,理性空間與倫理空間被重新接續起來。
回到我們身處的當下,隱喻/象征的出場取代了舊時代的神話在場。在過去的神話已經失效的新時代,詩人成為現代神話的發明者,詩人在解釋生命的事件和歷程時,所采取的,往往是一種隱喻/象征的方式。這種方式無法被邏輯理性所規約和涵蓋,它永遠逃逸,在理性之外構建一種幫助生命返魅的解釋。我們為什么仍然需要詩歌和神話之魅呢?如果我們想要的只是活著,那么,用絕對理性去審視醫院的工作,即將醫院視作生命的修理廠即可。但人在這個世界上終究需要情感的安慰和倫理的保護,舊時的神話失效了,詩歌則通過隱喻/象征繼續向我們提供著這樣的價值保護。
詩人通過隱喻的方式并不打算取消現代科學文明給人的生命和身體帶來的福祉,而是尋求情感、倫理與理性的聯結,平衡理性的冰冷結構及其對生命的對象化行為,使理性空間為生命意識所流溢,并受到倫理安全可靠的保護。陳勁松在《人民醫院》中選擇醫院作為空間,去呈現生命的神秘和倫理的保護,即為一次示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