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漢以前的“上計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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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歷史系
漢代的上計,自宋代起即受學者注目,但對于漢代之前的上計情況,卻因資料匱乏,長期以來難以詳解。楊寬、鎌田重雄、嚴耕望等學者整理傳世文獻所見漢代之前的上計,主張戰國時已存在“上計制度”,此后成為學界通說。(1)楊寬: 《戰國史》,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5—236頁;鎌田重雄: 《秦漢政治制度の研究》,東京: 日本學術振興會,1968年,第369—412頁;嚴耕望: 《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秦漢地方行政制度》,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57—268頁;曾我部靜雄: 《中國社會經濟史の研究》,東京: 吉川弘文館,1976年,第372—374頁。19世紀70年代睡虎地秦簡刊布以來,至少在戰國秦,“上計”作為一類官府事務之存在已無疑義;根據《秦律十八種》等條文,學者梳理出上計的若干具體渠道和內容。(2)較綜合性的論說可見工藤元男: 《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廣瀨薰雄、曹峰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8—72頁;葛劍雄: 《秦漢的上計和上計吏》,《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2期,第181—183頁;郭道揚: 《中國會計史稿》,北京: 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4年,第137—168頁;楊興龍: 《從睡虎地秦簡看秦代的上計制度》,《重慶工學院學報》2008年第8期,第15—16頁。
21世紀初面世的里耶秦簡和岳麓秦簡,提供了更豐富的文書與律令材料,展現出當時多樣的行政實態,其中涉及上計的部分也引發了學者的討論。宏觀上看,對“上計”的時間、頻率與人員這些規定性的重要問題,都有新見。游逸飛據里耶簡推測秦代上計有月簿、四時簿與歲簿之區別;(3)游逸飛: 《三府分立——從新出秦簡論秦代郡制》,《“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87本第3分,2016年,第465—466頁。王勇主張秦代上計或非每年一度的統一舉措,也無統一的時間和組織者,推測當時是派每一事項的主管官吏分別負責上計,此說頗具突破性。(4)王勇: 《里耶秦簡所見秦代地方官吏的徭使》,《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155頁。微觀上看,縣廷如何完成“上計”工作,也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在計簿的分類與整理、(5)李均明: 《里耶秦簡“計錄”與“課志”解》,《簡帛》第8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49—159頁;王偉: 《里耶秦簡“付計”文書義解》,《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第54—65頁;黃浩波: 《里耶秦簡牘所見“計”文書及相關問題研究》,《簡帛研究 二○一六(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1—119頁;吳方基: 《里耶秦簡“付受”與地方國有財物流轉運營》,《中華文化論壇》2018年第4期,第59—67頁;沈剛: 《里耶秦簡文書的歸檔》《“課”“計”與戰國秦漢時期考績制度流變》,《秦簡所見地方行政制度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231—242、330—343頁。統計人員的職守與分工、(6)郭洪伯: 《稗官與諸曹——秦漢基層機構的部門設置》,《簡帛研究 二○一三》,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1—124頁;黎明釗、唐俊峰: 《里耶秦簡所見秦代縣官、曹組織的職能分野與行政互動——以計、課為中心》,《簡帛》第13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31—158頁;王四維: 《秦縣少內財政職能及其管理制度》,《史學月刊》2020年第11期,第5—18頁。統計與校核的事務過程(7)曹天江: 《秦遷陵縣的物資出入與計校——以三辨券為線索》,《簡帛》第20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89—226頁;楊振紅: 《秦漢券書簡所反映的“名計”制度》,“古代東亞文字資料研究的現在與未來”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韓國慶北,2020年11月,第377—386頁。等方面都有研究成果面世。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346—352是一組以“縣官上計執法”開頭的令文。(8)本文所引岳麓秦簡,皆據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伍)(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2017、2020年。以下簡稱“《岳麓秦簡(肆)(伍)(陸)》”。為行文方便,引述皆使用整理編號。其文意復雜,為我們認識秦代“上計”既提出了新問題,也提示了新思路。除整理小組外,目前僅見周海鋒有較為綜合的解讀,(9)周海鋒: 《秦官吏法研究》,西安: 西北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76—97頁。王捷、彭浩、土口史記、王四維、沈剛等在探討“執法”職掌時對句意作出若干闡釋,(10)王捷: 《秦監察官“執法”的歷史啟示》,《環球法律評論》2017年第2期,第142—143頁;彭浩: 《談〈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的“執法”》,《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6輯,北京: 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90—91頁;土口史記: 《岳麓秦簡“執法”考》,《法律史譯評》第6卷,上海: 中西書局,2018年,第60—61頁;王四維: 《秦郡“執法”考——兼論秦郡制的發展》,《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第157—158頁;沈剛: 《秦簡所見地方行政制度研究》,第115頁。雷海龍、王偉、蘇俊林對部分文字句讀有修訂意見。(11)雷海龍(“落葉掃秋風”):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初讀》,簡帛網簡帛論壇,2016年3月26日;王偉: 《岳麓書院藏秦簡札記(四則)》,簡帛網, 2020年4月27日;蘇俊林: 《秦簡牘中“牒”字的使用及含義》,《簡帛》第20輯,第151—152頁。總體而言,對令文內涵和意義的探討尚欠深入。細究這一組令文的文脈與背景,并與睡虎地、里耶及其他岳麓秦簡材料相參證,可更準確地解讀“上計”相關事務的內容,理解其執行方式的具體變化;在此基礎上,考慮秦統一前后的歷史背景,還可更進一步探究律令規范與統治現實之關系的復雜面向。從而,我們對漢之前的所謂“上計制度”,或可獲得更加貼近歷史真實的認識。
茲依原書格式,將修訂后的《岳麓秦簡(肆)》“縣官上計執法”令文移錄如下:
□其不能者,皆免之。上攻(功),當守六百石以上及五百石以下有當令者,亦免除。攻(功)勞皆令自占,自占不347/0692實,完為城旦。以尺牒(13)蘇俊林認為“尺牒”前或脫漏“二”字,牒書之牒,當是竹木制成的二尺牒。見蘇俊林: 《秦簡牘中“牒”字的使用及含義》,《簡帛》第20輯,第151—152頁。牒書當免者人一牒,署當免狀,各上上攻(功)所執法,執法上其日。(14)此句斷讀參王偉《岳麓書院藏秦簡札記(四則)》,簡帛網,2020年4月27日。史以上,牒丞348/0523【相】、御史,御史免之,屬、尉佐、有秩吏,執法免之,而上牒御史、丞相└。后上之恒與上攻(功)皆(偕)└,獄史、令史、縣349/0520官。恒令令史、官吏各一人,上攻(功)勞、吏員,會八月五日;上計(最)、志、郡〈群〉課、徒隸員簿,會十月望。同期350/2148一縣用吏十(15)雷海龍《〈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初讀》認為此字右下有弧筆,應釋作“廿”,但圖版難以辨認,故暫存疑。人,小官一人,凡用令史三百八人,用吏三百五十七人。上計(最)者,柀兼上志└、群課、徒隸351/0813員簿。·議: 獨令令史上計(最)、志、群課└、徒隸員簿,用令史四百八十五人。而盡歲官吏└上攻(功)者352/0805
這七枚簡的內容并非完全連屬。首先,簡347、348與349,及351與352之間的連接當可以確認。其次,整理小組已指出簡346與347中間有一枚缺簡;(16)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179、185頁。簡349、350、351內容不甚連貫,反印文、背劃線等證據不明顯,三者之間亦容有缺簡。簡350上端殘斷,當有闕字。此外,整理小組將簡353/0081+0932“┃廷內史郡二千石官共令。·第己。 ·今辛”置于例1之后,但史達、周海鋒已指出,從字跡、背劃線等判斷,該簡不宜與例1連屬,(17)周海鋒: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所收令文淺析》,《簡帛研究 二○一八(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67頁。甚是。
這七枚簡收入《岳麓秦簡(肆)》第三組卷冊。整理小組稱,這組卷冊長27.5厘米,存兩道編痕,書體特征明顯,但多次出現同一枚簡或同一條律令上書體不同的情況,背劃線的痕跡亦多與簡文的屬讀不對應,故主要依簡文內容編排;它們大致皆屬于“內史郡二千石官共令”,即適用于內史與諸郡的令。(18)陳松長主編: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前言”,第2頁。又“共令”之“共”,一般理解為“共同”,陳松長主張讀為“供”,“內史郡二千石官共令”即“供內史、郡兩千石官所遵守使用的令”。見陳松長: 《岳麓秦簡中的幾個令名小識》,《文物》2016年第12期,第59—60頁。例1中“議”的部分亦提示它應屬于經某些程序的論議后整理而成的秦令。令文的年代,從“皇帝”用語推測,很可能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統一六國之后;這亦與岳麓秦簡大部分律令的抄寫年代一致。
總體看來,這七枚簡的編聯排列雖尚有疑問,但編繩痕跡明顯,位置一致,字跡相同,內容相關,當屬于同一冊書,視之為一組令文是恰當的。為敘述方便,暫取起首文字,稱“縣官上計執法”令文。
令文內容可劃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簡346。它涉及上計(“計最”)的層級與方式: 郡縣結構中,分兩級上交統計文書,縣官上計于執法,執法上計最于皇帝處。(19)前引王捷、彭浩、王四維認為,秦代執法有郡執法、朝廷執法,此條所指亦應是郡執法;執法府與郡府的關系目前尚難確認,但它們無疑都是縣與朝廷之間的層級。沈剛則認為“執法上計皇帝所”意味著該執法是設置在中央的機構,但此說的邏輯恐有跳躍之處,郡一級直接上交文書到皇帝處并非不可理解,懸泉漢簡亦見有邊郡上計到“行在所”的案例(Ⅱ90DXT0112②∶108)。“筭橐”或指盛裝文書的布囊,事畢歸還并答覆于縣官。
第二部分是簡347—349,第三部分起自簡350至簡352“·議”前為止。兩部分中“恒令”和“恒與上功偕”的“恒”字義相似,都是說此命令當長期執行,以為恒常。在秦簡律令文書中,“恒”字往往用于固定的律令條文,“恒+動詞”則帶有命令語氣,如里耶秦簡8-62遷陵丞昌引述:“令曰: 上葆繕牛車薄(簿),恒會四月朔日泰(太)守府。”(20)本文所引里耶秦簡,皆據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 《里耶秦簡(壹)》《里耶秦簡(貳)》,北京: 文物出版社,2012、2017年;綴合及釋文參考陳偉主編: 《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二卷)》,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2018年。以下皆簡稱“《校釋》”。這一句式用于實務,其例甚多,不暇贅舉。準此,第二、三部分都應屬于現行的律令條款,可認為是一種“現行辦法”。
第二部分主要是某些情況下罷免和懲罰官吏的規定。當罷免的范圍,包括“……其不能者”與“上功,當守六百石以上及五百石以下有當令者”。“上功”必須“自占”(即自行申報),若不符合實情,則完為城旦。上功之后,有應免職的,將其情狀書于尺牒,上交給上功處的執法。“史以上,牒丞相、御史”句,整理小組斷作“史以上牒丞相、御史”,或理解為史將這些情況用牒書寫呈丞相、御史,但如此一來,“以(之)”和“上牒”顯得重復,且“史”的這一職掌于文內無征,難以理解。故斷作“史以上,牒丞相、御史”,與后文連讀,是謂史以上的官吏,執法應上牒給丞相、御史,由御史來罷免,至于屬、尉佐、有秩吏,則由執法自行罷免,但還是要上牒給御史、丞相,或是為了備案。(21)根據涉事官吏的不同而上書不同的上級官員,還見有《岳麓秦簡(陸)》簡248/1866+J71-3“諸吏為詐以免去吏者,卒史、丞、尉以上上御史└,屬、尉佐及乘車以下上丞相。……”。“史”官秩低微,何以要由御史罷免?此暫闕疑,有待日后更恰當的解讀。“后上之恒與上功偕”,要求當免者的牒書與功勞文書一同上交,說明在此之前的條文,可能是針對并未一同上交的情況而言的。簡352的“盡歲官吏上功者”,似也與之遙相呼應。
第三部分整體上可理解為:
恒令:
(一) 令史官吏各一人:
·上攻(功)勞、吏員,會八月五日
·同期
(二)一縣用吏十人,小官一人,凡用令史三百八人,用吏三百五十七人
(一)的結構劃分是為了照應并列句式及“同期”的內涵。整理小組在“八月五日”后標句號,但如此一來,“上計……會十月望”句缺失主體;后文“議”后部分又提到“獨令令史上計……”,兩相比照,(一)當以“令史官吏各一人”下接兩個分句:
(1) 由“令史官吏各一人”上交功勞吏員簿籍,截止日期在八月五日,這等同于第二部分的“上功”;因此,它所指的應是縣官提交功勞到執法這一過程。(22)《岳麓秦簡(肆)》簡220/1227、221/J43:“·置吏律曰: 縣、都官、郡免除吏及佐、群官屬,以十二月朔日免除,盡三月而止之。其有死亡及故有缺者,為補之,毋須時。”《睡虎地秦簡·置吏律》有相似語句。它規定縣、都官、郡于十二月至三月之間免除官吏,與例1令文有別。究其緣由,一是二者針對的官吏群體或許不同;二是《置吏律》規定實際免除的時間,例1令文規定上呈功勞簿與當免者狀的時間,亦容有參差。因材料有限,姑識于此,以俟后考。
“同期”之“期”,在秦漢文書用語中一般表示文書聚集或人員相會的約定。(25)《說文解字注》七篇上月部:“期,會也。”(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14頁上)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簡牘研究班編《漢簡語匯》:“日時を約束する。取り決めた日時。”(東京: 巖波書店,2015年,第77頁)官府期會皆有定日,失期者受懲,律令文書屢見。“同期”當理解為“同一期限”或“同其期限”(使文書相會于同一期限),但不知其后是否還有內容接續。令文中存在八月五日和十月望日兩個時間點,簡352最末提到“而盡歲官吏上功者”,大膽推測,它或暗示一年之中都可能有官吏上功,這是不允許的。不過,各地文書送呈有遠近遲速之別,簡牘文書中的“期”或“會”多數表示“截止日期”,而非強行要求必須同日抵達。(26)如里耶秦簡中,常見上級要求某文書“會某月朔日”,而遷陵縣提前一個月已將文書發出的例子。此問題牽涉較廣,擬另稿詳論。例1令文亦不要求所有人同行同止,而是要求相關文書在八月五日和十月望日這兩個固定的截止日期之前送達。
其后,(二)是根據(一)而得出的人數統計;(三)是要求上計者“柀兼上”其他文書。這兩句結構清晰,但含義費解,說詳后文。
第四部分即“·議”后的部分,是針對第二、三部分的諸多現行條款討論的新方案,可惜例1后文缺失了他人爭論或皇帝批覆此“議”的重要內容,不知對此方案有無改動,但它至少得到了部分的采納,所以記錄在令文之中。新方案希望: (一) “計、志、群課、徒隸員簿”全部改由令史上交,并由此精簡了此事務所需的官吏人數;(二) “盡歲上功者”如何,后文無法得知。可見這一方案與前兩部分是相對應的。如此,則由縣令史“包辦”了十月望日應交至的所有文書。
綜上,例1令文可試譯如下:
·縣官向執法上呈計文書,執法向皇帝所在處上呈計最文書,都使用筭橐,告巂(義不詳)結束后,再歸還筭橐。令執法、縣官統計……
……有不能的,都免官。上呈功勞,對于應當守六百石以上,以及五百石以下官員中符合律令的,都免除。功勞都要求自己申報,自己申報不……實情,完為城旦。用尺牒(或為二尺牒)來記錄應當免除的人,每人一牒,寫明應當免除的情狀,各自上呈給上功之處的執法,執法上呈其日數(義不詳)。對于史以上的官吏,上牒書給丞相、御史,由御史來免除,對于屬、尉佐、有秩吏,執法來免除,再上牒書給御史、丞相。之后上呈這些文書,都要與上呈功勞一同進行,獄史、令史、縣……
……官。恒定命令令史、諸官之吏各一人上呈功勞吏員文書,期會于八月五日;上呈計最、志、群課、徒隸員簿,期會于十月望日。(要遵守)同一期限……一縣使用吏十人,小官使用吏一人,一共使用令史三百零八人,使用吏三百五十七人。上呈計最文書的人,讓他們分別一同上呈志、群課、徒隸員簿。·議: 僅令令史上呈計最、志、群課、徒隸員簿,使用令史四百八十五人。而整年中上呈功勞的官吏……
上節解讀了“縣官上計執法”令文的句讀和結構。其中不少可疑之處,還可從其他簡牘材料中找到與之相互發明的證據。
里耶秦簡有遷陵縣官吏“上計”的記錄:
(9-709+9-873)

(9-709背)
一人與令史上上計□□BⅡ
(8-1472)

(8-1472背)
(8-98+8-1168+8-546)(28)此簡綴合據何有祖: 《里耶秦簡牘綴合(四則)》,簡帛網,2013年10月4日。
例2殘斷,所述是幾名官吏的去向。“為徒買衣臨沅”的殷,對照簡10-1170“女廿九人與少內段買徒衣”,知可能任少內職;而簡8-2063、9-2739正有“少內殷”,當即此人。據此,“處上計”之“處”,亦當為一名與少內級別相近的官吏。查已公布的里耶秦簡,有庫佐處、令佐處、少內佐處、倉守處,因例2信息有限,尚難確證是哪一位,但處是遷陵縣下屬吏,當無疑義。例3是作徒簿的一部分,留下了作徒隨令史去上計的記錄,但可惜殘斷較多,難以確知文書制作時間和作徒所屬的機構。例4大意謂吏曹中向郡尉上計者,需要攜帶某物,不可遺失。
又石原遼平綴合的簡9-1078+8-2499,亦是一份作徒簿,內有“與令史□”,何有祖曾釋作“與令史上【計】”,石原遼平認為此處僅一字,疑為令史的名字。(29)何有祖: 《讀里耶秦簡札記(五)》,簡帛網, 2015年7月15日;石原遼平: 《里耶秦簡9-1078簡と8-2429簡の綴合に関する覺書》,中國古代簡牘の橫斷領域的研究網,2021年3月2日。從后說,故暫不列入。
除這幾枚明確記錄人名的簡牘外,多份里耶秦簡作徒簿還見有“與吏上計”一語。簡8-145+9-2289是卅二年(前215)十月乙亥(二十七日)遷陵縣司空守制作的徒作簿,它記錄了男性作徒中有“八人與吏上計”,小城旦中有“一人與吏上計”;簡10-1170是卅四年(前213)十二月倉官徒簿,記錄了“男十六人與吏上計”“女廿三人與吏上計”。后者是一月內使用隸臣妾的“人次”累計,(30)說詳王偉、孫兆華: 《“積戶”與“見戶”: 里耶秦簡所見遷陵編戶數量》,《四川文物》2014年第2期,第64—65頁;唐俊峰: 《里耶秦簡所示秦代的“積戶”與“見戶”》,簡帛網, 2014年2月8日;晉文: 《里耶秦簡中的“積戶”與“見戶”——兼論秦代基層官吏的量化考核》,《中國經濟史研究》2018年第1期,第59—60頁。可換算為一名男性作徒與吏上計十六日(其他等式如4人4日等也可成立)、一名女性作徒與吏上計廿三日。(31)王勇據這些材料主張,秦代的“上計”在一年中任意時間都可能進行(《里耶秦簡所見秦代地方官吏的徭使》,《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155頁)。這確實是一種可能。此外,筆者認為,還存有兩種解讀: 其一,考慮到其時上計路途之遙遠、事務之煩難,它們或是說明到了十月下旬、十二月,原本赴計的人員還未歸來;其二,如后文所論(例16),縣官府在年終上交各類文書后,還要面臨上級校驗、質詢,導致官吏或行書人不斷往返于途,它們也可能是這一過程的體現。總之,這些十月下旬和十二月的記錄所指的究竟是何種“上計”,尚有待更多證據的披露。
例2、3所體現的上計人員,與例1所言“令令史官吏各一人”和“獨令令史”正相吻合。至少在縣一級官府,應是由縣下令史等屬吏帶領一定數量的作徒前往上級機構完成上計。里耶秦簡中有大量涉及遷陵縣文書統計事務的資料,據考證,當由諸官制作統計文書、呈交縣廷,令史分曹校驗,且還存在一名令史負責多曹“計錄”的案例。(32)即令史尚,里耶簡8-481“倉曹計錄”與簡8-480“司空曹計錄”皆由他負責。相關論考可參高村武幸: 《里耶秦簡第八層出土簡牘の基礎的研究》,《三重大史學》第14卷,2014年,第29—85頁;土口史記: 《秦代的令史與曹》,第8—9頁;魯家亮: 《里耶秦簡所見秦遷陵縣的令史》,第50頁;鄒水杰: 《簡牘所見秦代縣廷令史與諸曹關系考》,《簡帛研究 二○一六(春夏卷)》,第132—146頁;曹天江: 《秦遷陵縣的物資出入與計校——以三辨券為線索》,《簡帛》第20輯,第208—213頁;吳方基: 《秦代縣政務申請與審批機制——以里耶秦簡為考察中心》,《簡帛研究 二○二○(秋冬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73—96頁。感謝匿名審稿專家的提示。因此,令史對各類計文書最為熟悉、最應負責,由他們前赴上計亦屬自然。
但在“上計”之外,秦簡中還出現了相似的“將計”一詞,須加以辨析:
5.【廿九】(33)補釋據《校釋》第1卷,第100頁;許名玱: 《〈里耶秦簡(壹)〉歷日校注補正》,簡帛網, 2013年9月17日。年后九月辛酉朔丁亥,少內武敢言之。上計Ⅰ□□而后論者獄校廿一牒,謁告遷陵將計丞,(34)此處句讀承匿名審稿專家提示,謹此致謝。Ⅱ上校。敢言之。Ⅲ
(8-164+8-1475)


6. 丗一〈二〉年(36)《校釋》指出是“卅二年”之誤(第2卷,第171—172頁)。十月己酉朔癸酉,遷陵將計叚(假)丞枯敢言之: 仆馬一匹,以丗一年死。·今為Ⅰ椯一牒上,謁除籍。敢言之。Ⅱ
(9-651+9-2470)
十月癸酉,佐見行。 尚手。
(9-651+9-2470背)
例5謂某年(廿九年,前218)后九月丁亥(二十七日),本年度的上計已執行,但其后又有論獄,故少內武將“上計……而后論者”整理為獄校廿一牒,提交遷陵縣將計丞;該文書由佐欣書寫并送至縣廷。(37)關于該簡所涉事務,亦參曹天江: 《“定計”的明與暗——秦簡所見基層官府物資付受的計校過程》,《文史》待刊稿。例6中,卅二年十月癸酉(二十五日),遷陵將計假丞向上級上言稱,前一年有一匹仆馬死去,現在制作一牒“椯”,請求將該馬從相應的“籍”上除去。(38)關于秦簡所見的“椯”,有兩種說法: 一說見于《校釋》對例6的解釋:“疑讀為‘專’。《說文》:‘六寸簿也。’”(第2卷,第172頁)另一說取刪除義,多數學者持此義。張榮強、王輝解釋《為吏治官及黔首》簡1530“移徙上椯”,認為它表示將移徙者從原戶籍上刪去,是一動詞;《岳麓秦簡(伍)》整理小組注釋簡193/1685“以計椯籍逐之”(《岳麓秦簡(陸)》簡183/0134同),認為“以計”是“以計時”之省,“椯籍”則是一種文書名;汪蓉蓉還將例6的“椯”與史籍所見“不揣流亡”之“揣”聯系,認為它們都表示削除名籍。綜觀之,例6的“椯一牒”應是一牒文書,它當包含將已死仆馬除籍的內容,由而反觀“移徙上椯”,則可解釋為如有移徙之人則官吏須上交椯文書;“計椯籍”亦可能連讀,意與“椯”同,指與“計籍”有別的用于削籍的專門文書。見《校釋》第2卷,第172頁;張榮強: 《讀岳麓秦簡論秦漢戶籍制度》,《晉陽學刊》2013年第4期,第53—54頁;王輝: 《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字詞補釋》,《考古與文物》2014年第3期,第76頁;陳松長主編: 《岳麓秦簡(伍)》,第158頁;汪蓉蓉: 《五一廣場東漢簡所見流民占籍問題及其文書行政》,《簡帛研究 二○二○(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81—282頁。反推之,此“籍”當是與遷陵縣卅一年馬匹相關的統計文書,已然上呈到郡,故將計丞制作“椯”,是一種補救措施。
此外,還見如下殘簡:

(8-2)
(9-2106)
例7I行“計”前一字,《校釋》疑為“將”。
“將計”這一事務綴于“(假)丞”職名之前,表示一種臨時性的差事。迄今學界對“將計”有兩種解讀: 一是直接解釋為“帶領上計”;(39)《校釋》第1卷,第100頁;第2卷,第172頁。二是翻譯為“主持考核上計工作”,(40)吳方基: 《秦代縣級財務監督機制與日常運作》,《地方財政研究》2017年第2期,第99頁。或言“縣丞大概有審核計簿的權責,但當時對縣丞應該沒有帶隊上計的要求”。(41)王勇: 《里耶秦簡所見秦代地方官吏的徭使》,《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155頁。
細考詞意,首先,“將計”之“計”,應指統計事務本身,不能直接與“上計”劃等號。不過,遍覽類似的“將”字辭例,如里耶簡“將捕爰叚倉茲”(8-1559)、“將粟佐贛”(8-1050)、“將奔命尉沮”(9-1114),及漢簡常見的“將屯”“將兵”等,大多帶有空間移動的內涵,表示帶領某人或物前往別處。例5、6中的將計丞,雖是在遷陵縣廷收發例5、6文書,(42)例6的書手尚值得注意,他很可能是遷陵縣令史尚。里耶秦簡中,大量由令史尚“視平”或“監”的稟食記錄都分布在卅年至卅二年,與例6年代接近。但例6字跡潦草,尤其正面第二行與背面行書記錄字體散漫歪斜,似乎寫到后來失去了耐心;這或許說明例6是一份留在縣廷的抄件,導致筆跡判斷難度頗大。但不能排除他們也會以總負責人的身份攜帶計文書前往郡府的可能。若以例1所示十月十五日為縣官府所有統計文書的提交期限,則例5文書于后九月二十七日抵達遷陵縣廷,遷陵官吏據之加急處理,應能趕在十月十五日前上交。(43)此外,疑獄計是地方官府計籍中較特殊的類型。岳麓秦簡對論獄、留獄信息的計校有不少特別規定;懸泉漢簡有敦煌郡專門呈送獄計到丞相府的記錄,時間在十二月,晚于一般送計。此問題擬另稿詳論。例6文書雖已遲于截止期限,但它涉及的是計文書的更定,(44)參黃浩波: 《秦代文書的“謁除”與“更上”》,秦史青年學者論壇論文,陜西西安,2020年11月,第172—173頁。原本的卅一年計文書應已經呈交到郡,將計丞此時已回到遷陵縣廷,亦非不可理解。
總言之,“將計丞”前往郡府上計的可能性尚難斷言,從詞意來看,直譯為“統領(主持、掌管)統計事務”更妥。這一職務的存在,與例1僅提及令史與諸官之吏恰成互補。
如此,還可理解下例所言郡府中的“將計”:
9. ·制詔御史: 聞獄多留或至數歲不決,令無辠者久系而有辠者久留,甚不善。其舉留獄上059/1125之└。御史請: 至計,令執法上(最)者,各牒書上其余獄不決者,一牒署不決歲月日及系者人數,為060/0968(最),偕上御史,御史奏之,其執法不將計而郡守丞將計者,亦上之。制曰: 可。 ·卅六061/0964
(《岳麓秦簡(伍)》)
該條文闡述論獄不決須上報朝廷,馬力稱為“舉留獄上計詔”并有論考。(45)馬力: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舉留獄上計詔初讀》,《簡帛研究 二○一九(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14—122頁。其言上計時,郡執法須條列還未解決的獄事,制作出撮要的“”,上交給御史,御史奏報皇帝;又言“其執法不將計而郡守丞將計,亦上之”,即一般情況當由執法統領本郡統計工作,故刑獄方面文書也由他處理,但若是由郡守丞“將計”,則同樣依照此條文辦事。(46)馬力認為“郡守丞將計者”的“守丞”職銜顯示出其具有臨時性,即取“代理丞”之意,筆者以為恐怕也不能排除是“郡守之丞”甚至“郡守、郡丞”意。參馬力: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舉留獄上計詔初讀》,《簡帛研究 二○一九(春夏卷)》,第116頁。雖然秦郡上計情況目前沒有直觀的文書史料,但此處的“將計”亦應取“統領統計事務”之意,表明郡守丞、執法要對其轄區計簿負總責。
綜上,秦縣當由令史等屬吏前赴郡府或執法府上計;而將計丞的設置,提示我們在這些屬吏之上,還有縣丞以長吏身份統領此事務。
里耶秦簡中提交“課”“志”文書的記錄不少,它們與例1的“志、群課”亦有關聯:
10. 廿九年九月壬辰朔辛亥,貳春鄉守根敢言之: 牒書水Ⅰ火敗亡課一牒上。敢言之。Ⅱ
(8-645)
九月辛亥旦,史邛以來。/感半。 邛手。
(8-645背)
11. 廿九年九月壬辰朔辛亥,遷陵丞昌敢言之: 令令史感上Ⅰ水火敗亡者課一牒。有不定者,謁令感定。敢言之。Ⅱ
(8-1511)
已。Ⅰ
九月辛亥水下九刻,感行。 感手。Ⅱ
(8-1511背)
徐世虹將此二簡連舉,(47)徐世虹: 《秦“課”芻議》,《簡帛》第8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4—255頁。亦見陳偉: 《秦簡牘校讀及所見制度考察》,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65頁;沈剛: 《“課”“計”與戰國秦漢時期考績制度流變》,《秦簡所見地方行政制度研究》,第337—338頁。廿九年九月辛亥(二十日),遷陵縣廷收到貳春鄉守送來的水火敗亡者課一牒,令史感拆閱后,立即奉縣丞之命親自將它再送去上級郡府。例11還稱該課如有不確定之處,由感來改定。
關于這兩份文書背后的事務過程,眾說紛紜。一說認為它是一種臨時、緊急、主動的申報。黃浩波舉出簡9-1706+9-1740“廿九年遷陵見戶百六十六……水火毋敗所亡者”,認為例10、11是針對它的“更上”之書,推測簡9-1706+9-1740制作出來后,因貳春鄉出現了新的水火敗亡情況,故有例10、11,將新的課文書上呈郡府。(48)黃浩波: 《秦代文書的“謁除”與“更上”》,秦史青年學者論壇論文,陜西西安,2020年11月,第176頁。劉欣寧認為例11所反映的是一種緊急要求,由熟悉水火敗亡課文書的令史親自上交,應對質詢,(49)劉欣寧: 《秦漢帝國的文書傳遞手段》,《國學研究》第45卷,2021年,第17頁。此前,高村武幸亦曾分析此簡的傳遞方式,見《里耶秦簡第八層出土簡牘の基礎的研究》,第51頁。與黃說有相似之處。另一說則認為它是年末的一項常規事務,黎明釗、唐俊峰據之提煉出“定課”概念,推測縣廷中先“定課”、再匯總提交,后者以前者的校驗結果為基礎。(50)黎明釗、唐俊峰: 《里耶秦簡所見秦代縣官、曹組織的職能分野與行政互動——以計、課為中心》,《簡帛》第13輯,第151—157頁。從里耶簡其他簡例來看,后說似更有說服力,但亦存未安之處。
與例11相似的文書可列如下:

(8-739+8-42+8-55 )

(8-739+8-42+8-55背)(51)此三簡綴合,據土口史記: 《里耶秦簡8-739+8-42+8-55綴合》,簡帛網,2017年9月15日。

(8-602+8-1717+8-1892+8-1922)
14. 令莊定,敢言之。
(8-1612)
(8-1769)
土口史記指出例12、13書式相似。(52)土口史記: 《里耶秦簡8-739+8-42+8-55綴合》,簡帛網,2017年9月15日。例14、15系筆者據書式補充,但殘斷較多,其他信息不明。諸例中,令史上呈的文書有課、有志,數量各不相同。又見下例:



(8-704+8-706)




(8-704+8-706背)
該例是例11—15所言事務的延伸,原件當送往洞庭太守府。遷陵縣上書洞庭太守,稱前日令史齮上交的“課”皆與式令不符,被太守府駁回并要求齮重新校訂;故此再次上呈。但此文書似乎不得回復,遷陵縣于丙申、己亥、甲辰連追三次后,又兩言“今復……”,似一共追書五次;守丞齮提到“令二月□亥追”,“令”若指守府之令,則守府在次年二月亦追書一次。不過,最終傳送例16原件的人就不再是令史齮本人,而是郵人了。
例16“課皆不應式令”,亦暗示遷陵縣向洞庭郡上呈的課有許多份,它們皆須遵循固定格式,恐怕還設有期限。結合例1“上課、志”之語,當知課、志文書的提交是每年進行的常規事務,例10—15文書即處于這一過程,課、志文書是先由諸官制作、再由多位令史各自上呈和改定。但黎、唐二氏謂“定課”之后再匯總提交課文書,恐怕并無證據,且時間上頗為緊張。例10、11中,貳春鄉于九月二十日才上交水火敗亡者課,令史感當日馬不停蹄地將它送往郡府,很難想象其后若還有縣內匯總的步驟,當如何趕上本年度上交志文書的工作。類似的還如:
17. 卅一年后九月庚辰朔丙午,遷陵丞昌敢言之: 令曰上臣邑I志□□。·問之,毋當令者。敢言之。II
(9-1417+9-1691)
后九月□□旦,史□行。 □手。
(9-1417+9-1691背)
卅一年(前216)后九月丙午(二十七日),遷陵丞響應上交臣邑志的“令”而詢問下屬,但“毋當令者”,故上此文書。若有當令者,自應專門向上級呈交一份臣邑志。此例比例11更接近年末,其后恐不會再有縣內匯總的余裕。此外,例16還暗示,“定課”之完成并不必然在本年度內。令史持課上呈郡府、應對質詢,這本身已可構成郡府對縣工作的年度考核內容,因此即使到次年二月以后,遷陵縣也不敢怠慢。
里耶簡中還見有縣官吏赴郡直接上課的記錄:
18. 一人與佐帶上虜課新武陵。
(8-1677)
虜課,不知由何官掌管。佐帶不見他處,當為縣佐或某官佐。新武陵或是當時的洞庭郡治。(54)《校釋》第1卷,第190—191頁;鄭威: 《秦洞庭郡屬縣小議》,《江漢考古》2019年第5期,第93頁;游逸飛: 《里耶秦簡所見的洞庭郡——戰國秦漢郡縣制個案研究之一》,《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61號,2015年7月,第32—33頁。值得注意的是,郭濤提出新見,認為洞庭郡的首縣及郡守、郡監皆在臨沅縣,而郡尉在新武陵,見郭濤: 《秦代洞庭郡治辨正》,《考古》2021年第2期,第100—108頁。如成立,則遷陵縣上計的目的地恐怕不止一處,更說明當時是多人分批次絡繹上計,并無統一隊伍。感謝匿名審稿專家提示。佐帶上交一種課文書,僅攜帶一名作徒,規模小,事務簡單,與前引例11—16可以互參,它們都說明縣吏上交志、課文書是各自單獨進行。不過此處是由官佐而非令史上呈虜課。考慮到里耶簡斷代上限公認在秦始皇廿五年,多數斷在秦統一以后,例18可能是律令規定之外的特殊情況;亦不能排除它的斷代恰在例1令文頒布之前,當時仍可由“官吏”即諸官之吏前往上課的可能。
準此,縣令史等屬吏可以攜帶自己處理的課、志文書單獨前往郡府,各自應對上級質詢,不必等待全體文書收集齊備,也不必等待縣廷的進一步匯總工作。(55)里耶簡所示,遷陵縣廷的確需要匯總諸官之課,如簡8-906“卅四年Ⅰ遷陵課Ⅱ笥。Ⅲ”是一枚笥牌,表明遷陵縣各課匯集于此笥中;還有爭議紛紜的七種“課志”(簡8-383+8-484、8-479、8-482、8-483、8-486、8-490+8-501、8-495)及“課上金布副”木牘(8-454)等。諸官向縣廷上課,縣廷匯總、校訂之,這一過程應是存在的,與本文所論的令史等提交所掌之課到郡府并不矛盾。秦簡所見,多是一事一課,一事一志: 上交者,可以一人交一份,也可以一人交多份,如例13、16分別由饒、齮上交和核定多份的志、課。上呈的日期也多有不一,但都在例1令文規定的十月十五日之前。自然,他們還須為各自的志、課承擔責任。例16中,令史齮制作的課不應式令,被郡太守盤問,遷陵縣就直接追究到令史齮本人。(56)另一方面,一縣長官與該縣所上文書,也絕非全無關系,其責任似乎主要體現在文書記錄的評比考核。如里耶簡8-1516記載沮縣“課廿四年畜息子得錢殿”,當時“沮守周主”,后來周任職為新地吏,沮縣的現任守乃發文給遷陵縣,“令縣論言事”。畜息子得錢,本屬縣下諸官事務,其記錄由令史校驗上呈,但此項成績在全郡為殿,便要論罪一縣的守令。這提示我們秦之縣長官與列曹、諸官的關系有更為復雜的面向。
關于徒隸員簿,《岳麓秦簡(肆)》有:
19. ·為徒隸員└,黔首居貲續〈贖〉責(債)者,勿以為員。…… 361/0652
規定黔首中的居貲贖債者不應列為“徒隸員”。已刊里耶秦簡無“徒隸員簿”,但有大量“作徒簿”。據研究,它們皆由諸官制作,有的每日送達,有的按月匯總送達縣廷,(57)劉自穩: 《里耶秦簡牘所見“作徒簿”呈送方式考察》,《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第54—61頁。但其后縣廷如何向郡呈交它們,迄無更多材料,只能暫付闕如。
綜合前述,反觀岳麓律令所言:
恒令令史、官吏各一人,上攻(功)勞、吏員,會八月五日;上計(最)、志、郡〈群〉課、徒隸員簿,會十月望。同期……一縣用吏十人,小官一人,凡用令史三百八人,用吏三百五十七人。上計(最)者,柀兼上志└、群課、徒隸員簿。
則有更切實的認識。“柀”,秦簡中多見,爭議紛紜。學者多取其本意“分、斷”,表“分別”“部分”之意,亦有通“辟”、通“頗”、通“罷”或表“隨即”等多種說法。(58)綜述參孟峰: 《秦簡“柀”字及相關史料補詮》,《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40—42頁;孟峰(第43頁)認為例1的“柀”當作“隨即”解。從文意來看,仍取“分別”“部分”最為合適,但“柀兼”同出,是否捍格?經上文分析可知,縣廷每年赴郡府上課、志,都是由不同的令史官吏分別上交自己所負責的部分;令文“柀兼上”正應指此,它可能是要求上計的人員中“有一部分人要同時上交”自己所負責的志、群課、徒隸員簿,亦可能是要求他們在上計時“分別上交”各自負責的志、群課、徒隸員簿。(59)此處還須考慮計()文書本身是單批上交還是分批上交。前已言及,因當前并未見到秦代縣廷向郡府所呈計文書的直接史料,難以了解其文書形制、內容與傳遞過程。但考慮到課、志等其他文書都是不同人員分批次上交,且與上計相關的作徒記錄分散,則“上計()”本身亦不能排除分批、分部門進行的可能。惟惜無實證,姑識于此,以俟后考。當然,這些條文有多少落到了實處,也頗成問題。
準此,句中“令史官吏各一人”,若解作令史一人、官吏一人,則與其后“一縣用吏十人,小官一人”矛盾重重。僅從里耶實例來看,前往提交課、志文書的令史已遠不止二人。縣廷列曹、諸官各自負責不同事務,他們皆有可能派人赴上級機構遞交功勞吏員及計()、志、群課、徒隸員簿,也正因此,才會總計出令史308人、吏357人,以及后文的令史485人;這些數字恐都是機械相加而得,故很難推出一定的計算公式。(60)周海鋒為彌合這些數字的齟齬,認為“用吏七人”之“七”是“十”之訛,“凡用令史三百八人”之“八”是“六”之訛,據而推算制定此令時有51縣,應是當時內史所轄縣的總數(《秦官吏法研究》,第77頁)。應當肯定,令史308人、吏357人的數據,無論取何理解,所涉及的縣的數量都不會達到秦統一后的全國總規模,但直接改釋數字,恐怕亦缺乏證據,失于強解。周海鋒又指出,其后文“用令史四百八十五人”難以解釋,因為10以內只有5能被485整除,而所得結果(97縣)與秦內史縣數不符,故推測各縣所派令史數量未必統一,這從結論上說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這一數字仍不見得指向內史轄域。
如所周知,秦至西漢中期“計斷九月”,即年度統計文書的斷限在每年十月初至次年九月底。(61)張榮強: 《漢唐籍帳制度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89—198頁。根據例1的“會十月望”,知縣廷將它們上交至郡府的最終截止期限在十月十五日,這與“計斷九月”并不矛盾。一縣在每年年底上呈計(最)、志、課等文書,是由多位令史等屬吏分批次前往,他們不見得同時抵達,只要趕在十月十五日這個日期之前完成即可。在這些紛繁的文書上呈過程中,例1令文提出“柀兼上”,規定部分文書可以合并上交,這應當引起注意。它的語意令我們想起秦漢史料中常見的“與計偕”。
“與計偕(上)”,指“與計文書一起(上交)”。(62)關于“與計偕”的定義,工藤元男延續《漢書·武帝紀》顏師古注“計者,上計簿使也”的說法,認為應翻譯為“與計吏一起”;見氏著《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廣瀨薰雄、曹峰譯,第26頁。筆者認為,嚴格從字面來講,“計”字很難單獨表示一類官吏,且“計”本身和“與計偕”之物都可視為被提交的對象,應譯為“與計文書一起”。顏注視“計”為“上計簿使”,或因文脈中“與計偕”的內容擴大到地方人才,但這些人仍然屬于地方提交給朝廷的內容之一,他們其實也是“與計文書一起(上交)”的。在漢代,“與計偕”的內容非常多樣,除文書、物品外,還包括了地方薦舉的人才,學界討論相對充分;(63)王應麟: 《玉海》卷一一四《選舉·科舉·漢計偕》,揚州: 廣陵書社,2003年影印本,第2109—2110頁;吳昌廉: 《計偕物考》,《簡牘學研究》第2輯,蘭州: 甘肅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5—86頁;汪桂海: 《漢代的校計與計偕簿籍》,《秦漢簡牘探研》,第144—146頁;趙鵬團: 《兩漢時期“與計偕”考論》,《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21年第2期,第8—14頁。又郴州蘇仙橋西晉簡中的上計簡冊題為“計階簿”,學者將它與“計偕簿”相聯系討論,見戴衛紅: 《從湖南省郴州蘇仙橋遺址J10出土的晉簡看西晉上計制度》,《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8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66—168頁。關于秦代“與計偕”的討論卻很少,多是就簡論簡,且往往依賴于漢代經驗。(64)諸家秦簡校釋,對此問題并不重視。相對充分的討論見康大鵬: 《云夢簡中所見的秦國倉廩制度》,《北大史學》1994年第1期,第32—33頁;工藤元男: 《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廣瀨薰雄、曹峰譯,第26—27頁。在秦簡資料日益豐富的今日,我們更應立足于秦上計事務的本來面貌對此問題加以探討。先列秦律令所見“與計偕”諸例如下:
20. 縣上食者籍及它費大(太)倉,與計偕。都官以計時讎食者籍。 倉37
(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倉律》)(65)本文所引睡虎地秦簡,皆據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 《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釋文參考陳偉主編: 《秦簡牘合集: 釋文注釋修訂本》第1輯,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
21. 為褐以稟衣……已稟衣,有余褐十以上,輸大內,與計偕。……92
(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金布律》)
22. 歲上舂城旦、居貲續(贖)、隸臣妾繕治城塞數、用徒數,及黔首所繕、用徒數于屬所尉,(66)此句標點原作“歲上舂城旦、居貲續(贖)、隸臣妾繕治城塞數、用徒數及黔首所繕用徒數于屬所尉”,據京都大學“秦代出土文字史料の研究”班《岳麓書院所藏簡〈秦律令(壹)〉譯注稿 その(三)》(《東方學報》95,2020年,第128頁)改。與計偕。……190/1248
(《岳麓秦簡(肆)》)
23. ·治辠及諸有告劾而不當論者,皆具傳告劾辤論夬(決),上屬所執法,與計偕……335/2025
(《岳麓秦簡(伍)》)
例20規定縣向太倉上交“食者籍及它費”,例21是有關稟衣條文的節錄,稟衣所用的褐布如剩余十件以上,要向大內上交;皆“與計偕”。(67)對此二簡所涉的具體事務過程,可參工藤元男: 《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廣瀨薰雄、曹峰譯,第23—27頁;于洪濤: 《試析睡虎地秦簡中的“稟衣”制度》,《古代文明》2012年第3期,第38—43頁。學界一般認為,太倉與大內是秦內史下屬機構;睡虎地秦簡中郡的存在感很低,內史在一些事務上擔當關中各縣的上級機構角色。(68)秦內史相關研究史可參大櫛敦弘: 《近年の內史研究から見る秦漢統一國家體制の形成》,《中國史學》24,2004年,第103—120頁;渡邊英幸: 《戰國秦の內史に關する覺書》,高村武幸等編: 《周緣領域からみた秦漢帝國》2,東京: 六一書房,2019年,第5—16頁。因此,當時至少一部分的縣需要向內史上計,隨而有此“與計偕”的規定。例22、23是秦統一后使用的律令。前者要求舂城旦、居貲贖、隸臣妾繕治城塞和使用人數的記錄及黔首繕治城塞和使用人數的記錄,要與計文書一同上呈于郡尉;后者謂治罪與告劾如有失當處,當準備具體文書,與計文書一同上交所屬執法。
“與計偕”用語還見于里耶秦簡:
(9-1264)
25. 卅六年九月辛巳【朔】□□□I
(9-1439)
(9-1439背)
例24簡首涂黑,是一枚標簽,當施加于文書歸總后的“束”。“計與偕”,疑即“與計偕”之訛,該簡標識這一束是“應當與計偕”的文書。例25殘斷嚴重,從“·問”一語推測,或是響應某些“與計偕”的要求而在年底展開詢問,但文書收發方皆不明晰。這兩枚簡說明秦代“與計偕”不只是紙面上的規定,它已實際行用于官府的文書事務。
在秦簡所見文書提交規定中,“與計偕”一類律令的相對數量非常少,大量的律令要求并無“與計偕”或“偕”字提示,它們仍舊是專事專辦的,如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效律》簡175:“至計而上廥籍內史。”內容與前引《倉律》相似,康大鵬認為廥籍也屬于“與計偕”的文書,(69)康大鵬: 《云夢簡中所見的秦國倉廩制度》,《北大史學》1994年第1期,第32—33頁。但恐無確鑿證據。雖然我們今日所見秦律令文書并非當時行用的全部,但綜合前文所論,應可肯定,在年終統計之時,官吏們各自“專事專辦”、單獨上交文書是更普遍的情況。“偕”字的使用與否,應都有特定的意涵。
文書行政過程的復雜化與條理化,看似矛盾相悖,實為一體兩面。復雜化方面,隨著國家統治的開展、文書行政的深化,國家對文書提交的新要求不斷涌生,相關律令日益蕃滋,從睡虎地秦簡的時代就不斷以條文形式規定下來,不斷添入原本的文書工作中。秦縣官府應對著各式各樣、或新或舊的文書提交規定,而這些規定的期限最為集中的便是年終總計之時,那時文書最為多樣,上交過程最為繁瑣,官吏們也就最為繁忙。每年年底,數百名官吏帶著作徒奔波在前往上級治所的路途中,還要面對上級的質詢、承擔工作失誤的懲罰,承受相當的身心壓力;更不必提這些文書如有問題,還可能要多次往返,牽連到更多的官吏與行書人。從國家角度來看,這些在“上計”之外的規定疊床架屋,不斷增加額外的開銷,也頗不利于官府進行日常工作。因而,國家也同時作出了若干將文書工作條理化、以提高工作效率的努力。如秦律令屢屢提出“與計偕”“柀兼上”一類規定,試圖減少年底上交文書隊伍的批次,從例20、21來看,這一努力在相當早的時期已經開始;統一后的岳麓令文又將“令令史官吏各一人”改為“獨令令史”,以精簡其人員。不過,這些條文執行與否以及如何實際執行,頗難斷言。再加上秦統一日短、史籍缺乏,所以許多新資料存在解讀困難,或前后不一,或表意混亂,這亦不足為奇。相信日后秦史料的不斷豐富擴充,將有助于我們更加充分和深入地認識這一問題。
漢代以降,一年一度派遣一支隊伍前往上級機構“上計”的做法成為常態,而此后歷代對上計內容添加的新要求,不論人、物、文書,大都規定為“與計偕”,要和計文書一同帶去。盡管具體規章不可能完全固定,執行方式也多有改動,但后世所稱“上計制度”的一些基本原則已經成型。秦漢之間的這一轉變并非發生于一朝一夕,而應是諸方合力緩慢校正的結果,例1令文就為我們認識這一過程提供了不少新的啟示。
《岳麓秦簡(肆)》“縣官上計執法”令文,為我們認識秦代基層官府的上計事務提供了豐富的信息。通過調整相關簡文的句讀、疏通其結構,可大致理解其內涵。將其與其他秦簡材料對讀,還可認識秦代上計的一些基本面向。
每年年底的秦縣官府中,由令史等縣下屬吏前往郡府上交計文書(“上計”),并由縣丞統領此事(“將計”)。而縣廷之志、課文書,往往是由負責的令史即時送往郡府,接受校驗和質詢。故這些文書提交是多批次進行,只要在截止日期之前送達即可。不過,秦簡還有若干歲末上交文書應“與計偕”的規定,意即與計文書一同提交。隨著國家統治的開展,一方面,各級官府需要匯報的內容日益增多,另一方面,又試圖精簡上交文書的批次與人員。“縣官上計執法”令文將“令令史官吏各一人”改為“獨令令史”,還以“柀兼上”規整文書批次,都是這一反復過程的表現。
漢代以降,逐漸形成了今日學界所習稱的“上計制度”: 一年一度一批人馬,送呈計簿與計偕之物。但若將這一印象套用在秦代,則難免以后推前之虞。秦基層官府的年末統計與上報工作,更應視作一個以“上交計文書”(“上計”)為軸心、不斷變化其外延的事務群,若一概稱作“上計”或“上計制度”,恐不能認識到其多樣多次、隨要求變化不斷調整的彈性。進言之,秦漢國家的統一、安定及與之相應的官僚制的誕生、穩固,實與“上計”概念的擴展變化相伴隨,而這一過程也絕不是線性的,中間有不少往復曲折。“縣官上計執法”令文的意義,更應放在這一延長線上考慮。
附記:小文草成過程中,得到宮宅潔、侯旭東、郭偉濤、冉艷紅、任寅秋、李倚天等師友的指教;2021年10月16日,提交武漢大學第八屆珞珈史學博士論壇,得到黃浩波、楊先云先生的指點;2021年11月28日,提交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漢唐法制史研究”學術研討會,得到金鐘希、李屹軒、陳韻青等師友的指點;投稿后,又蒙匿名審稿專家不吝賜教。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