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國 劉 瑩
自黨的十九大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重大現實命題以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我國國家建設和集體精神凝聚的內在要求和重要路徑。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僅可以通過外在的物質載體、地理空間等意義化手段來展現,也可以借助特定的文化符號、表征承載、語言文字等來傳遞和實現。作為統一的符號表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提供基本的認同符號,引導各族群眾直觀感知共同體,密切聯系并作用于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身份認同和行為取向,是保障超大規模多民族國家內聚力凝結的團結機制。近年來,學界從民族學、語言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層面對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展開研究,為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提供了歷史佐證[1]、法理解析[2]、價值研判[3]、反向自證[4]、實證調研[5]等。現有研究整體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如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關注還不夠,尚缺乏深層次的學理闡釋。筆者認為,共有的語言文字是共同體的基本構成要素,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存在積極的互構關系,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共同的歷史記憶,強化了共通性的情感體驗,有助于形塑共識性的行動指向。鑒于此,本文依循要素構成——內在機理——實踐進路的邏輯,嘗試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問題展開研究,以期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提供一定的思考。
語言文字是人類最重要的文明成果,具有傳遞知識信息,形塑情感聯結紐帶、增加自我身份認同的個體意義。日本伊澤修二曾經對吳汝綸(時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說:“欲養成國民愛國心,必須有以統一之,統一維何?語言是也。”[6]30同時,“語言本身是一定共同體的產物”[7]439,有其自身的發展規律。作為國家文化象征符號體系中的核心構件以及各族公民的共同責任,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內蘊共同體的團結因子,發揮著標識民族共有價值與精神、聯通歷時性與共時性情感記憶、持續塑造國民整體性,維護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體性、共同性的特殊功用,成為保障中國這個超大規模多民族國家內聚力鞏固團結的有效機制。
從詞源角度,“共同體”強調一種具有共同利益訴求與倫理取向的群體生存方式。[8]斐迪南·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中將共同體定義為:“建立在自然情感一致基礎上、緊密聯系、排他的社會聯系或共同生活方式,這種社會聯系或共同生活方式產生關系親密、守望相助、富有人情味的生活共同體。”[9]78他認為,共同體是建立在有關人員的本能的中意或者習慣制約的適應或者思想有關的共同記憶之上的,而“本能的中意”“習慣制約的適應”或者“共同記憶”均與以共通性為特質的通用語言文字密不可分。
作為共同體中最為典型的樣態——民族,無論是瑞士-德國的政治理論家、法學家J.K.布倫奇利關于民族的八種特質,還是孫中山關于民族形成的“五力”說抑或斯大林關于民族的定義,均將“共同語言”視為民族的基本特征之一。2005 年第三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也把“語言”作為界定我國“民族”的基本特征之一。作為“民族”范疇中最高層次的中華民族以及實體凝聚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共同的語言文字自然也是充任其共同體特質的基本表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之所以成為建構民族共同體的基本要素和標識,關鍵在于其作為一種典型的文化符號和表達意義的工具,在歷時性上生動紀錄、傳遞著中華民族深厚的歷史記憶、文化遺產和精神特質,成為表征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發展、中華民族共同體由自在走向自覺的物質載體和精神標識。同時,在共時性視野下,它也成為日益開放式、通約化社會場域下國家培育共同體理念、實現共同現代化、推動民族復興偉業等多重目標的重要資源,即語言文字作為“一種有價值、可利用、出效益、多變化、能發展的特殊的社會資源”[10]。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僅成為增加各族群眾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更好融入現代社會,助推民族地區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的有力工具,也成為加強各民族廣泛交往、全面交流、深度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礎和保證。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深刻回答了中華兒女“我是誰?我歸屬于哪里?”的身份確證不斷走向對“我愛誰?我建設誰?”的行動思考。
共同的語言文字指引了共同體成員集體想象的進路,成為世界上多數民族國家建構的當然選擇。據統計,在世界范圍內142 部成文憲法中,有79 部憲法規定了官方語言,占55.6%。[11]如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指出的:“法語對于法國的創建是貢獻厥偉的……對意大利的統一而言,意大利文也同樣功不可沒,它將意大利半島上的知識分子連成一線,在讀者與作家之間形成網絡。”[12]58即使像美國、英國這樣的國家,盡管沒有在憲法中規定官方語言,但實質上把英語作為兩國的“官方語言”已成通例,甚至比在憲法和法律中規定官方語言的國家運用更甚。2000年,我國制定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把普通話和規范漢字確立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推廣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僅成為法定的國家事權,也表明了國家以通用語言文字推動多民族國家一體化建設的國家立場。
中華民族共同體是聯結歷史、現實與未來的動態實體,也是一個自在發展與積極建構的共同體。歷史上,共同的語言文字在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推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發展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自秦統一六國,下令推行“書同文”政策,以小篆作為標準文字,結束了戰國時代文字混亂紛爭的局面。至漢代,形成了以原秦晉方音為基礎的“通語”。隋唐以來,通過科舉考試普及、推廣通用語言文字,學習、繼承優秀傳統文化。元代雖然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但是在通用語言方面,依然將京城大都(北京)為代表的方言作為基礎方言,將其視為通用語。清代同樣是少數民族建立的中央王朝,但清初帝王在入關前就已經有非常高的漢語和漢字素養。[5]入關后,堅持儒家文化的領導地位,通過編修四庫全書等大型文化工程實現古典文化的復興。而在儒家經典中,也認為同文意味著圣王對語言文字的統一與規范,是圣治的表征。[13]縱觀歷史,王朝國家以漢語言文字作為主要交流工具并加以推廣普及,成為歷代中央王朝謀求文化正統和統治合法性的一項治國方略。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面對我國民族成份、語言混雜等情況,國家通過開展民族識別,發布《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1956年)、《關于公布漢字簡化方案的決議》(1956年)和《關于漢語拼音方案的決議》等相關政策進一步規范國家語言和文字,奠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發展的語言保障基礎。改革開放后,1982年頒布的憲法確立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制度。1992年《國務院轉批國家語委關于當前語言文字工作請示的通知》明確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價值功能。2000年《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確立了普通話和規范漢字的法律地位,發揮其統合國民整體性、維護民族團結和開展國民教育的多維功能,為傳承中華優秀文化、賡續中華文明、增強文化自信、提升文化軟實力提供有力的法制基礎和制度支撐。進入新時代,國家高度重視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大力推動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事業發展,習近平指出:“語言相通是人與人相通的重要環節。語言不通就難以溝通,不溝通就難以達成理解,就難以形成認同。”[14]“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要認真做好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工作。”[15]國家相繼出臺《國家中長期語言文字事業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2—2020年)》《國家語言文字事業“十三五”發展規劃》等一系列政策文件,把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由此觀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貫通歷史、現實與未來,歷代王朝和現代國家都將其主動內嵌于國家治理體系之中,成為維系中華民族共同體一體性和整體性的團結因子和關鍵要素。
共同性構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基質結構和本質特征,“共同體”作為描述群體而非個體的概念,共同性或共同意識是維系共同體群體性存續的關鍵因素。[16]作為一種文明符號,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型構以“大一統”思想為核心內容的中華文明的關鍵要素之一。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借助意義化和規范化的文本系統、意象系統與儀式系統,充分展示中華民族共同體以共同性為特質的歷史、文化和精神氣質。同時,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資源,其順應現代化、市場化背景下共同性增強、一體性增多的新趨勢,成為強韌各民族在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等方面交往交流交融能力的動力因素。
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型構了以“大一統”思想為核心的中華文明。以“大一統”思想為核心內容的中華文明,是中華先民留給我們的重要遺產。[17]周秦之際,無論是春秋時期的“賦詩言志”還是盛行于戰國時期的“縱橫捭闔”,作為當時各諸侯國之間兩項重要的文化活動形式,從不同側面展示了當時社會“書同文”“語同音”的一致性景象,而“書同文、語同音”構成了華夏文明發展的主線。[18]特別是秦以來,實行的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開啟了中華文明大一統時代,“書同文”也成為維系中華文明綿延不息、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的重要的政治資源和文化資源。誠如任繼愈先生認為的:“維系這樣一個大國的統一,主要的文化工具是漢字。有了漢字,才把全國眾多民族緊緊團結在一起。假若中國沒有‘書同文’這樣得力的措施,古代中國采取拼音文字,中國將不會是今天統一的形勢,也許分成多少個獨立割據的小國。”[19]
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持續強化各民族共同的文化記憶。文化記憶是包含某特定時代、特定社會所特有的、可以反復使用的文本系統、意象系統、儀式系統,其“教化”作用服務于穩定和傳達那個社會的自我形象。[20]德國學者揚·阿斯曼(Jan Assmann)認為,文字與記憶不僅不是相對的,而且密切相關;文字不是記憶的對立物,而是記憶的媒介。[21]自秦漢以來,漢文字逐漸成為歷代王朝的主要的交流文字,并成為創造、傳承和延續中華文明的重要載體。除“書同文”外,借助于“語同音”,漢字很好地發揮了其橫向的超方言功能和縱向的超時空功能。[22]通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及其意義化、生活化的載體與實踐,各族人民深切體悟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內蘊其中的“天下一家”、和合共生、包容并蓄的價值哲學和文化品格,這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深厚持久的文化底蘊。
同時,隨著城市化快速推進,我國進入到人口跨區域大流動、大融居的新階段。在統一大市場、流動的現代性背景下,各民族經濟上互補共生、社會上交往合作、文化上交流互鑒等共性趨勢日益凸顯。誠如哈貝馬斯所言,語言是構成一切交往行為有效性的基礎,是勾連客觀世界、社會世界和主觀世界的媒介。[23]4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以其規范性、普遍性和簡易性,有利于沖破民族間因語言交流藩籬所帶來的在政治參與、經濟交往、社會融入、族際關系等方面的障礙,增進民族間交往交流交融的實踐能力,提升民族國家對主流意識形態的控制力、國民集體意識的凝聚力以及多元社會的整合力。
馬爾施(Malsch)將共同體的本質歸納為一種感覺(feel),強調共同體是自身與共同體相互聯結的、統一的、交融的心理,是一種歸屬感。[24]30~31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物質文化與思想精神相交織的復合載體,通過法制化、規范化、生活化的場景運用,賦予國民對共同體持續的同一性認知感受。同時,通過具象化和意義化的加工、轉化又可以激發國民共情式體驗,聯動自我與共同體關系的情感空間和價值共識,進而生成對共同體的集體認同和共識行動。由此,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成為引導國民接續完成對共同體從認知到情感再到集體行動的內在驅動力。
從語言文字傳承發展的進程看,盡管中國歷史上不斷上演著政權更替、疆域變遷之變,但基于謀求政權的正統性和合法性需要,在語言文字上基本呈現出逐漸統一和通用的趨勢。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成為歷代中央政權安邦治國的政治方略。秦代下令“書同文”,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奠定堅實的文化基礎。北魏是鮮卑人建立的政權,為鞏固政權,將漢語稱為“正音”,鮮卑語為“北語”,且規定朝廷官員在朝廷上使用漢語,禁用鮮卑語。元代亦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將行政中心選在京城大都(北京)并以當地(北京)方言作為通用語言。[5]
今天面對全球化、信息化以及現代性帶來的各種“脫域”現象,以及跨區域流動、多重身份認同、多元文化滲入對民族國家一體性解構的挑戰,如何通過社會整合機制增加異質群體的一體性和聚合力仍然是國家治理的核心議題。而選擇一種契合歷史發展規律、社會整合功能強大且適用廣泛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當然選擇。一方面,通過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施之于法制化和生活化兩種“剛柔并濟”的手段,賦予國民同一性認知。依據我國《憲法》《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等法定化宣示,使得學習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僅成為公民的一項法定權利,也成為其應當履行的重要責任。同時,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廣泛滲透于廣播電視、媒體社交、考試升學、日常交流等正式或非正式的生活化場域,強化了國民區別于“他者”的同一性身份認同。另一方面,通過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審美化、意義化的加工處理,如詩詞誦讀、書法鑒賞、篆刻描摹等,展現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倫理學、哲學、美學等方面的獨特意蘊,通過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促發國民對共同體的自豪感、認同感以增加同一性認知。由此,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為全體國民共通、共有、共享的符號表征,充任了個體與共同體一致性想象的中介,引導國民超越地域、時空限制追溯本源,達致身份認同,并為推進國民一體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創造條件。
按照心理學的理論,當人們缺乏與某一群體的互動經驗(如接觸和溝通)時,常常憑借與本群體成員交往或獲得的經驗來建構對外群體的印象和態度,由于缺乏溝通、缺乏接觸,群體之間常常會產生敵意和沖突,難以產生共情與移情,可見,缺乏情感聯結是形成鴻溝與罅隙的主要原因。[25]567實踐中,一些邊疆民族地區由于語言不通等原因,習慣運用本民族的語言來實現內群體間的交流互動,交往空間相對封閉,國家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傳達到基層往往需要借助精通雙語人員的翻譯,導致信息不對稱,與外群體交往交流不通暢,客觀上影響了族際間交往的廣度、頻度以及情感的深度卷入。
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僅具有突出的交際功能,還具有獨特的“濡化”功能,通過“書同文”“語同音”,有利于克服族際間交往交流的語言障礙,增加族際間的“互動經驗”,產生理解基礎上的共情。同時,經過具象化和意義化的加工處理,在促進各民族深度交融的過程中持續演繹和沉淀為共同體成員的集體記憶,由此不斷強化共同體成員間的情感聯結和心理認同。如歷史上包含以滿漢文合寫和蒙古文書寫的土默特金氏蒙古家族契約文書,在內蒙古自治區科右中旗出土的以烏金體藏文、漢字、蒙文、八思巴文、波斯文書寫的六體文夜巡牌,承德外八廟內清朝皇帝以滿、漢、蒙古、藏4 種文字鐫刻的題額、匾聯以及碑文等,[26]既反映了各族人民在語言上的雜糅和相互借詞,也見證了我國歷史上各民族經濟上互賴、情感上互親、文化上互賞的情感記憶。
伴隨著城市化快速推進,民族交往呈現大流動、大融居的新趨勢,日益開放的交往空間和更加廣闊的交流渠道并沒有應然地帶來族際間情感的深度卷入和心理上的高度認同,甚至出現族群邊界固化、社會認同內卷化等交往與認同的背離現象。[27]在這些復雜的影響因素中,語言不通、文化水平偏低導致的交往能力不足是不可忽視的原因。國外研究表明,一個國家國民的通用語言能力與個體收入狀況以及對國家的認同感呈正相關關系。①詳情參見Marschak,Jacob,“The Economics of Language,” Behavioral Science,1965(10);Fishman,J.A.“Some Contrasts be?tween Linguistically Homogeneous and Linguistically Heterogeneous Polities,”Sociological Inquiry,1966(2);Pool,J.,“National de?velopment and language diversity.In J.A.Fishman(ed.),Advances in the Sociology of Language,1972(2),The Hague: Mouton.易言之,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僅是提高個人收入水平、就業能力、社會資本的助推器,也是促進情感共鳴、心理認同的黏合劑,對于構建空間、文化、經濟、社會、心理等全方位互嵌式社會結構,推動各族群眾共同走向現代化具有重要的支撐作用。
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路徑,其自身獨特的交際功能、文化功能和政治功能在引導國民內聚形成集體意識并外化于行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同時,物質決定意識,深刻認識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制度環境和實踐邏輯也是決定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能否通過“語通”實現“通心”“達意”的集體行動的關鍵因素。
首先,從制度邏輯看,國家對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做出的理性的制度安排為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創設了可能性空間。《憲法》(2018 年修正)第四條明確規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以最高法律形式保障了各民族保護和使用本民族語言的權利。《民族區域自治法》指出:“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保障本地方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國家中長期語言文字事業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2—2020年)》對加強少數民族語言保護做了專門規定。《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明確提出:“本法所稱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普通話和規范漢字。”而“普通話”不能等同于“漢族語言”,“規范漢字”也不等同于“漢族文字”。[28]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重點廓清了共同性與差異性、中華文化與各民族文化等關系問題。這些規定對于正確處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關系提供了認識論和方法論指導。一方面,其有別于西方“同化主義”“大熔爐式”“多元文化主義”的語言政策,體現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一體多元”“美美與共”“和諧共生”的結構關系;另一方面,當二者發生沖突時,又明確要以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作為主體地位和堅持的方向。這較好地解決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之間的內在張力,為形成共識性認知和共同性行動提供了必要前提。
其次,從實踐邏輯看,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還存在一定的認識誤區和行為偏差。受“漢族與少數民族”“中心與邊緣”二分的認知邏輯影響,在民族工作領域存在著過分強調單一民族的差異性和特殊性,對中華民族的共同性和整體性關注不足等問題,體現在語言文字方面,存在著過分突出語言文字的多樣性、異質性,注重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保護而忽視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推廣使用,有的把少數民族語言與特定身份和利益勾連捆綁,認為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就是“漢化”和“同化”,導致部分少數民族群眾對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理解、產生抵觸甚至引發社會矛盾沖突。國際上由于語言的多樣性所導致的社會矛盾和沖突也成為多民族國家建設的難題。例如,南非擁有11 種官方語言,由于多語言制度造成南非在2015 年經歷了后殖民時代最大規模的學生運動,導致社會動蕩、國家內亂。[29]因此,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要深刻認識到“引導和促成全體中國人朝著中華民族一體的方向展開想象,而不是朝著其他方向去想象,是中華民族塑造或建設的關鍵所在”[30]。要正確看待和處理推廣和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加強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使用與保護的關系,克服認識上的某些誤區,以增進共性、促進一體為原則和方向,妥適處理好二者的關系,推動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同頻共振、同向同行。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一項系統工程,是新時代民族工作的“綱”,所有工作都要向此聚焦。[31]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超越地域、民族、文化等因素的束縛,推動人口國民化和國民整體化的最基礎性工程,要充分發揮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方面普遍的聯通意義、深厚的教化意義以及典型的社會資源等多重功能,持續鑄牢國民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通過提供最基本的認同符號,引導國民直觀感知、緊密聯結共同體,進而生成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身份認同。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融合歷史文化、意識形態、政治制度等多維度資源,可以為國民提供系統化的“共同體感”,持續發揮著引領、驅動、凝結和鞏固的基礎性功能。
首先,強化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的國民義務和國家立場。按照我國《憲法》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的相關規定,學習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既是國民的一項法定權利,也是表征國民身份,區別“他者”的一項重要責任,是各民族公民的必備選項。推廣和普及國家通用語言也是黨和國家立足統一多民族國家基本國情,推進國民一體化建設、培育現代公民、推進民族復興偉業的國家戰略和基本立場。這一屬性決定了要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主動納入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干部教育、國民教育體系當中,納入到黨的建設、意識形態、宣傳教育、教材建設等各環節、各領域,加強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的頂層設計和有效實施,完善考核監督、教育評價等機制,系統推動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
其次,突出學校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教育功能。以增進共同性為原則,及時更新和重塑知識生產和話語傳播方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類似“體用關系”,其中以共同性、整體性為特質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是“體”,屬于本質性、根本性規定。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用”,屬于工具性、表象性規定。要改變傳統“漢族與少數民族”“中心與邊緣”二分,突出民族差異性與特殊性的認知邏輯、知識生產和話語傳播方式,按照有利于增進共同性的原則,注重從歷史與文化、歷時與現時等時空維度挖掘整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知識養分,尋找和打造各民族守望相助、手足情深的“中華民族一家親”好故事、先進事跡和典型案例,借助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充實到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教育當中,重塑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知識生產和話語傳播方式。
最后,豐富教育的載體和形式。鼓勵開發具有趣味性和實用性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學習軟件,貼近百姓生活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題材公眾號、視頻號。積極推進“互聯網+國家通用與文字教育”行動計劃,結合受教育者心理特點和接受習慣,制作推介體現中華文化精髓、中華民族精神、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網絡文學、動漫作品、有聲讀物、微電影、短視頻等,拓展網絡教育資源。例如,中南民族大學專門舉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短視頻訓練營,以新媒體文化產品為載體,引領青年學生增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自信自覺。
文化記憶是情感生發的“催化劑”,共同體成員獲得某種文化和族群的歸屬感來源于生活在某種文化的共同體之中,這種以認同和價值凝和起來的集體歸屬感不僅“超越了特殊的、區域性的關系,同時也調和了經濟現代化進程中愈來愈重要的市場關系所造成的跨區域的、以利益為根基的顯著差異”[32]27。因而,表現出對共同體持久且深厚的認同。
首先,主動挖掘和釋放潛隱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中的文化功能。除典型的交際功能外,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內蘊豐富的文化功能。如契丹字、西夏文、女真字、壯族方塊字、彝文等或是在漢字基礎上的筆畫增減、字形變更或借用漢字為注音標碼,[33]體現了漢字在各民族文化整合中的重要作用。眾多由漢文字創作的各民族優秀作品,如鮮卑族元好問創作的《遺山樂府》、契丹族人耶律楚材創作的《庚辰西域清明》、維吾爾族人貫云石創作的《酸齋樂府》、滿族人曹雪芹創作的《紅樓夢》等共同滋養生成根深干壯的中華文化。此外,以書法、篆刻、文學作品、歷史遺跡等形式呈現以及散落在各地的有關語言文字的地方性知識等都是寶貴的文化資源,要主動挖掘、整理、激活其獨特的文化功能,增強全體國民共同的歷史記憶,為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提供豐富養料。
其次,重新編碼和演繹以激活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情感記憶功能。比如,作為國家象征和國民一體性聯結的情感寄托,國歌以氣宇軒昂、大氣磅礴的歌詞和渾厚動聽、雄壯嘹亮的歌聲,以例行性的方式凸顯普通話與規范漢字的感染力,再現各民族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共同的歷史記憶。借助神圣莊重儀式或場合的反復“聽”“唱”,在雄壯的旋律中激蕩生成對偉大祖國最深層的情感共鳴,并內化生成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精神力量。再如,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開幕式上以漢字“和”的演變過程展現活字印刷術;2022年北京冬季奧運會“冬夢”會徽更是將中國漢字、書法藝術形態與冬奧會運動完美融合,將厚重的東方文化底蘊展現給全世界,驚艷全世界。因此,借助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對已有的歷史記憶、文化價值觀等重新編碼,持續演繹共同體象征,有助于激發、強化國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歸屬感和認同感,更好發揮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情感聯結的“通心”功能。
最后,積極創制和傳播中華文化共有共享的符號和形象。打造中華文化共有符號和中華民族共有形象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途徑。而視覺表征所呈現的文化觀念,是最直觀、最先被捕捉、最先被感知的文化意象。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要主動地融入創制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共有形象的過程,深入挖掘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背后深層次的中華文化符號和形象,注重中華文化符號和形象在日常生活中的展示,采取形、聲、像、意等多種手段,打造人們廣泛認同的文化標識,在視覺上增強對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共有形象的認知。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本身也是中華文明的基本表征,是聯結世界、擴大交流的重要載體。要創新包含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內的中華文化的對外傳播方式,豐富對外傳播的載體平臺,不斷增加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國際影響力和傳播力。
首先,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實現全方位深度嵌入。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要加強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引導各民族逐步實現在空間、文化、經濟、社會、心理等方面的全方位嵌入。對于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掌握和使用不太熟練的部分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群眾來說,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不僅是必要的交際工具,也是提升其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最重要的手段。要加大對民族地區的教育扶貧和“語言扶貧”力度,積極開展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培訓,開發創制各民族易于理解和接受,便于學習使用的語言文字軟件、口袋書、實用培訓教材等,提高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使用頻度和效度。同時,正確把握中華文化和各民族文化的關系也是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前提和關鍵,要加大正確文化觀、中華民族歷史觀的宣傳力度,有效發揮黨政機關和基層黨組織的“先鋒隊”作用以及學校的輻射示范作用,提升宣傳教育成效,讓正確文化觀和中華民族歷史觀植根國民內心深處,為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創造條件。
其次,提升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范圍和質量,為鄉村振興事業持續賦能。加強推普助力鄉村振興計劃,讓語言能力培訓搭載群眾在消費扶貧、電商扶貧中所亟須的新型語言技術和語言服務項目(包括微信操作、移動支付、信息檢索、網站建設、公眾號運營等),形成語言資源特有的經濟屬性與產業價值。推動民族地區與外界更為順暢、高效的信息互聯,筑建鄉村振興的“信息高速公路”,幫助各族群眾掌握更多科學文化知識,提升其生產技能和工作能力,推動我國實現由人口資源大國向人力資源強國轉變。
最后,全方位建構“政府主導、語委統籌、部門協調、社會宣傳、機構研究、個人踐行”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新格局。加大政校合作力度,切實推進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工作。各級語委可以與當地學校尤其是高校加強政校合作,結合當地群眾的實際情況,組織相關人員設計一些生動精彩、通俗易懂的宣傳教育資料進行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宣傳工作。各級語委、學校可以組織工作人員和學生志愿者,經常下到基層宣傳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幫助居民解決方音重、言語表達錯誤、用詞不當等問題,從而提高他們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準確率。
進入新時代,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是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推進人口國民化、國民一體化的文化紐帶,也是助力全體國民共同走向現代化、實現民族復興偉業的重要資源。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高度的關聯性與互構性,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可以有效搭建自我與共同體關系的同一性認識,深化情感聯結和認同,推動生成中華民族的集體人格,最終實現共同體意識的凝聚目標。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要正確處理好與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保護使用的關系,發揮好其“通心”“達意”的聚合功能,也要持續賦能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在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推動共同實現現代化等方面發揮“黏合劑”與“推進器”作用。同時,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也不是所謂的“漢化”或“同化”,要正確處理好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尊重保護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關系,充分挖掘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內蘊的共有共享的文化資源和聯結要素,共同助力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走向認同度更高、凝聚力更強的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