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夏

文 戴蓉

炎夏少不了一把輕盈的遮陽傘。今夏入手的傘十分稱意，外層看著平淡無奇，內層的圖案卻很妙，靈感來自馬蒂斯的剪紙作品《墜落的伊卡洛斯》。

馬蒂斯晚年生過一場病，無法像以前一樣畫畫，于是玩起了剪紙。希臘傳說里的伊卡洛斯，一生的夢想就是飛行。這幅作品中，黑色的人形在深藍的空中向下墜落。失去翅膀的伊卡洛斯已無法飛翔，卻沒有驚慌失措，只是安然下墜。他的身體里，有一顆小巧但顯眼的紅心。

這把傘把馬蒂斯剪紙作品凝重的背景調成了輕盈的灰藍色，那顆溫熱的紅心和伊卡洛斯身邊金色的星辰卻沒變。這倔強的浪漫教人心折，以伊卡洛斯來遮擋陽光，幽默得近乎感傷。

一條藍綠色的全棉長褲在空調房里穿正好。紛披的花和葉子仿佛是在水底一般。綠有粉綠、青綠和暗綠，藍和綠擠擠挨挨難分彼此，就像盛夏池塘底下的景象，因為隔著水，越看越覺得恍惚迷離。藍綠色調的衣服真是夏日恩物，視覺上比晃眼的白色更讓人眼目清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即便是大夏天也習慣穿長褲了，既防曬又利索，隨時可以跨上共享單車在法國梧桐的樹蔭下穿行。

沒有一個季節像夏天這樣讓人對樹木心懷感激。一排樹的影子，足以庇護一隊等車和行走的人。樹木高而密的街心花園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一腳跨進去，整個喧囂灼熱的世界都被擋在外面，蟬聲輕顫。

博物館是靜心的好去處。一個陶瓷館就足夠看上半天。好的藝術品是一種近乎天意的奇跡，技藝和閱歷交給窯變，一筆一畫繪上去的花朵、鳥獸、山水和人物穿越了時間長河，寵辱不驚的美，言語無法描述。冰肌玉骨的瓷器，入眼沁涼直透心底。實在無處可去，可以看云。風大的日子，云在天上相逐，地上的云影隨著變幻。大朵烏云堆積起來，暴雨就快來了。站在窗前等待大雨嘩嘩地落在焦渴的地上，雷聲如期而至。

苦夏的人為了三餐頗費思量。買到一小瓶蘇州蝦子醬油，手工釀制的頭道醬油里，當季的高郵湖蝦河蝦載沉載浮。滴幾滴在白煮蛋上或用來蘸白切肉，心神為之一振。鄰居種在大盆里的紫蘇葉，討一把來煎黃瓜、炒南瓜都能拯救疲弱的胃口。

空心菜是南方夏日餐桌上常見的綠葉菜，這些年總覺得上海菜場里細弱的白梗空心菜不夠美味，偶然讀到一篇文章才恍然大悟。原來它們是味淡的“籽蕹”，而看起來粗壯、顏色接近墨綠的“藤蕹”更有原始風味。

如今物流便捷，網上下單的江西藤蕹隔日就可送達。空心菜葉用蝦醬或腐乳單獨炒一盤，梗子切末和豆豉、丁香魚干同炒，米飯頓時比平時多添半碗。實在懶得起油鍋時，用涼開水淘泡飯，加一枚落日般艷麗的咸蛋就是一餐。

水果也能當飯吃，輪臺小白杏、仙居楊梅、云南夏黑葡萄，然后就到了吃無錫水蜜桃的盛夏。日川、白鳳、湖景，幾個品種依次吃下來，日子靜而慢。熟透了的水蜜桃吃起來很難文雅，撕開薄皮，輕噬一口桃汁淋漓而下，狼狽里有著微微的奢侈和快意。

從前總覺得江南的夏天苦熱，漸漸地，又覺得有些好，非得夏天這火熱的背景映襯著，才顯得格外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