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丹花的詩

范丹花

符號

安妮寫作時幾乎只用句號，普拉斯

會用括號，麥耶的詩里有很多省略號

瑪麗·奧利弗善用問號

而艾米莉·狄金森熱衷的是破折號

至于里爾克，他有時會使用冒號。

這些來自于他們的符號，一定

也來自于他們內心的雷電

有一天我們從中理解到的事物

會超越它們的身體，并就此抽離

符號本身的意義

白熾燈

難忘童年那些追光的夜晚。在

有限與慣性之間的天宇徘徊

一支蠟燭或一盞油燈是可以掌控的

在漆黑之中，燃盡或被吹滅

是作為物件所映照的相同宿命

那存在與感知的變化微不足道

唯有房間那懸掛的白熾燈不一樣

它源自彼時感官外另一種繁復的光譜

通過長長的明暗布線與外部關聯

最后到神秘的變壓器，一場無聲

交織的暗流之物，忽然亮起來

跟隨由內而發的歡呼，有時夾帶

閃電般的跳躍。為何會那么快樂

當它一次次毫無預兆地驟然暗去

仿佛不曾停留——也許，是根本

那生命締結中最不確定的微茫啊

是這樣一種脆弱。在無數次

往返之間陷入那種無常的悲慟

尤其當那內置的燈絲猛然炸裂之后

我的心也會跟著剩下薄薄的一層

濃霧行

返程時，我們行駛于贛粵高速公路

從南到北的雨水帶來潮濕的密碼

它沒有把我帶到那些灰色山脈之間

始終有新的圖景跑進移動的霧色

大地之臉如此渺遠，讓人

恍惚這條路真的會永遠延伸下去——

而只有你眼神中的蒼茫在另一個盡頭

抵達。遠山多美啊！我會一遍一遍想起

大雨中你曾回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只把外套脫下披在了我的身上，而即便

雨忽然停了，濃霧用更重的體積把

世界的一端蒙住，外物的擠壓顯得如此

徒勞，那短暫涂抹我們的是生命的原色嗎

大霧仿佛燃燒出一層灰霾，那隱隱約約

穿透它的人，有沒有看到更多坳口

橫亙于這些必經的路上？而你總把車

開得那么跌宕，霧燈稀釋了幾段曲線

在那些虛無的轉折之后，我清晰地

看到了某種命定的歸程

一次別離

你走之前的下午，天很晴朗。你說

特意提前回來陪我，把車開去了修理廠

之后拉著我走了很長的路，你說車修好了

會讓代駕開到樓下，我習慣了享受這些

來自于你的細心與體貼，那時我還未

及時從陽光溫暖的麻痹中尋得什么寬慰

也不知這即將到來的分別會在長久

留存中引起什么狀物的不適，這些年

我反復駁斥，直到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我默認著這種安排，惶然于那

神秘智者還想從我身邊竊取些什么

我還是會想起那個曾經認真送別卻再也

沒有回到身邊的人，它帶給我假性式的

一種認定——一個人真空般抽離讓后來

那些隱忍的微粒充斥了平靜的生活

我不再難過是因為那荒徑之途在不斷地

凋敝中轉換了部分意志，就像我們分別

后這些空白日常，事實上我什么也沒有去做

只因怕冷，換了一床更厚實的棉被而已

有聲詩歌

故鄉之夜

經過的村莊都籠罩在暮色中

經過的人被夜幕之手推遠

幼年爬過的山梁變矮

河道與樹木都像黑羽一樣跳躍

田疇中心移動著一座

幼年的花園

當兒子在人群中走開

撲向我懷里，像一只受驚的小鳥

用持續的叫嚷

緩解——這化不開的夜的濃度

這使得我在煙火綻放之后

就離開了

還沒有來得及去村里轉轉

把認識的親人都叫上一遍

我得到的片段，或者說

我理解到的碎片

那種光滑脫落的聲響——幾十個人

湊在一起，用熟悉又庸常的儀式

完成了

童年的我對于人際之間膽怯的

那近乎相似的刻度

可，這樣匆匆，我何嘗不是

那個無端就奔向了故鄉的不安的幼子

象征主義

年過六旬的母親已沒什么朋友

混亂的代碼填充了她的通訊錄

腦海時有光斑跳躍的幻覺

或許，她可以看到很多我們

根本看不到的事物，我無法

駁倒她的各種奇論就像我無法

讓她愛我像愛她的兒子一樣

隔著萬千成長的山水和模糊語境

母親在我面前一如往常——絮叨

而游離，她不會明白，我有時尾音中

落下的倦意，都來自于這無果

又悲涼的探尋

我在夢中手握過一只青鳥

但它始終沒有對我唱出

那首動人的尾歌——

當你路過我

也許我不在，你路過我時

看到我從一首詩抽出自己的年代

看我在昏暗中也努力愛過

這個人世

可我無法再從遙遠的風景說起

你那么陌生，對我一無所知

遮掩我的只剩下泥土和石塊

它們的身體還滾動著火焰

腳下還有燃燒的河流，澆滅和覆蓋

我的泥土也覆蓋著一片星辰

它們閃耀而沉默，在地下順從

永恒的表達

因為熱愛而繼續在我身上

上升下移

當你終于路過，我還是熾熱的生命

在夜晚寫著一首小詩

而即便遠離，我還會誕生于夢境

像一朵薔薇或一個絢爛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