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怡
(河北大學 哲學與社會學學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異化一詞,在柏拉圖《理想國》中被視為一宗教性概念。在拉丁語中寫作Alienation,在德語中為Entfremdung。在盧梭那里,異化是現代性的哲學概念,反映的是人的靈魂在社會影響下所產生的扭曲、變形的現象。在馬克思看來,異化一詞即意為“主體在生產發展活動中逐漸產生出背離主體的客體,該客體與主體自身相反,并逐漸奴役、支配主體自身”。以上關于異化概念的討論深深影響了異化理論的形成。
在文藝復興時期,盧梭首次在異化理論中加入了人的自由維度。正如他所說,“放棄人的權利,甚至是放棄自己的義務。”在德國古典哲學中,異化一詞被上升到哲學高度。例如,席勒對異化于人的實質性改變分析道,“勞動變成了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終人喪失了尊嚴”“變成了一個個斷片”。費希特超越了盧梭、席勒等人對異化理論的悲觀性認識,進而從積極角度提出自我能夠“通過對自身的揚棄和非我的創立”“主動地對客體進行‘外化’,從而達到自我和非我的統一,即主客體統一”。而“現代文明所造成的對人性的扭曲和社會的苦難,只不過是自我外化的一個階段而已,只有通過這個階段,自我和非我,主觀和客觀才能真正實現統一”。
黑格爾在費希特的外化思想基礎上,進一步從絕對精神這個他理論體系中的核心概念出發詮釋了異化。在他看來,異化過程是主體不會再自我喪失。而在異化之后,主體還將迎來新一階段的揚棄異化過程。通過這兩大過程,主體最終將完成否定之否定的積極發展。黑格爾之后,異化理論開始走出狹小的理論領域空間,進而逐漸走向對于現實社會中異化現象的討論。費爾巴哈從宗教學發展史的視角出發認為,異化“是人用一個虛構的世界來掩飾現實世界與人的類本質之間的關聯”“為了使上帝成為一切,人就成了無”。
耶吉將理論界中的異化理論分為馬克思主義的異化理論和生存主義的異化理論兩種,并認為盧卡奇早期哲學為融合這兩種范式的代表性哲學思想。馬克思將以上學術界之異化理論從哲學視野引入到社會、經濟領域中,費爾巴哈異化理論中抽象的人,在馬克思這里終于變為了現實的人。他批判吸收和揚棄了先前時期哲學家尤其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異化理論,在此基礎上,立足于實踐觀,對異化本質進行分析,形成了一套獨特性的異化理論。
實際上,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經過了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才得以最終形成。
首先,青年時期,馬克思著重考察了宗教異化與政治異化兩方面。
馬克思曾在其《博士論文》中認為“宗教”“是‘自我意識’的異化”,而宗教異化是政治異化的產物,所謂政治異化或許對應著現實世界之異化——“人們之所以信奉宗教……是由于人把處于自己的現實個性彼岸的國家生活當作他的真實生活”。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思想給了馬克思很大啟發,他經過分析指出政治異化是引起人異化的根本因素。
其次,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巴黎手稿》筆記本I中,馬克思將討論的重點由政治、哲學領域轉移到了人和資本主義生產領域上,將異化概念與勞動理論結合。
馬克思首次明確了異化勞動理論,并最終發現勞動異化歸根到底來說是人的異化。他闡明勞動是異化的直接來源,而勞動者則是異化的承擔者。勞動活動由三要素組成:感性的外部世界、生產活動及勞動產品。勞動活動一旦被打破、喪失其完整性,那么異化勞動就隨之發生了。
馬克思認為,從經濟上來說,異化勞動的出現源于資本主義社會之私有制的存在。關于勞動活動的打破方式即異化方式,有以下三種:如果第一個要素——自然異化于勞動者,那么就稱為自然的異化;如果第二個要素——生產活動異化于勞動者,那么稱之為生產活動的異化;如果第三個要素——勞動產品異化于勞動者,即為勞動產品的異化。而這三者統稱為異化勞動。其中,自然的異化是生產活動的異化、勞動產品的異化的產生根源。然而,據學者楊棟說,這種對于異化勞動的傳統式劃分,是有局限的,他認為這三種方式又可被分為兩大類。他的這種說法又源自馬克思提出的關于異化的兩種劃分方式——馬克思曾將異化區分為物的異化與工人本身的自我異化。其中,物的異化是工人與異己的世界之間的異化關系,這一關系指向人與他者;而工人本身的自我異化即指工人與生產活動的異化關系,是工人自身生命活動的外化,此處指向人與自身的關系。可見,在異化勞動的這兩種關系中,人本身皆為最核心的要素。從本質上來說,異化勞動問題最終可歸結為人的問題,其所闡述的是人的外化、“人的現實的歪曲和喪失”現象。學界主流學者雖對馬克思是否持本質主義觀點看待人之生命活動看法不同,但皆認為異化勞動的發生標志著人之生命喪失了自由,且自然也不再受人統轄,實際上成為受他者支配之物了。《馬克思恩格斯文集》中曾提到,“人的類本質同人相異化這一命題,說的是一個人同他人相異化,以及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同人的本質相異化。”在這一異化過程中,人的類本質已異化成為謀生的手段。人的類本質和人相異化、人和人相異化應統一于整體的生命異化過程。
《巴黎手稿》中提到的異化概念,除了包含存在者層面的異化勞動,還囊括了生存層面的生命異化。在楊棟看來,上文對異化僅做四項規定的傳統解釋并不恰當,對此他補充道:“人的類本質和人相異化、人和人相異化,不是對異化勞動的規定,而是對生命異化的規定。”在人與人的異化與異化勞動的關系問題上,林鋒也強調,人與人的異化“是異化勞動得以產生的前提和原因”;而異化勞動“反過來又鞏固、加強了人與人的異化”。
具體來說,此時的馬克思異化勞動論包含對異化勞動的詮釋和揚棄兩個方面。若以實踐哲學的角度來對《巴黎手稿》筆記本I中的勞動異化概念作傳統解釋,異化勞動的四重規定可詮釋為勞動產品和勞動者相異化、勞動活動與勞動者相異化、人的類本質和人相異化、人和人相異化。其中,勞動產品和勞動者相異化是指勞動產品異于勞動者——“創造的價值越多,他自己越沒有價值、越低賤,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活動與勞動者相異化是指勞動活動外在于勞動者,屬于資本家。人的類本質和人相異化是指人異于人的類本質。人的類本質本是能動自由的,但人卻在勞動異化中喪失了類本質,只為了維持生計而勞動。人和人相異化是前三個勞動異化之方面的結果。社會人際交往本是不以追求利益為目的的,但現在此種交往關系卻異化為資本主義經濟體制下的商品交換關系。
最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資本論》等著作中,馬克思進一步從唯物史觀視角重構異化理論,認為異化之社會根源是私有財產關系。
其中,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還創造性地將異化理論與勞動價值理論相結合。如果將先前時期的馬克思異化理論看作早期異化理論,那么此時期的馬克思異化理論可以說已然進入成熟階段。在馬克思之后,學界研究者關于馬克思異化理論的研究大多專注于早期異化理論,而相對對于馬克思成熟期即晚期異化理論的關注較少。不得不說,此點是馬克思異化理論研究須待完善處。
基本上,馬克思所有的異化思想可根據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劃分為勞動異化、分配異化、交往異化三個方面。這三種異化的最終結果是人自身的異化。馬克思將異化定義為:“異化既表現為我的生活資料屬于別人,我所希望的東西是我不能得到的、別人的占有物;也表現為每個事物本身都是不同于它本身的另一個東西,我的活動是另一個東西,而最后……則表現為一種非人的力量統治一切。”由此,馬克思進一步指出,異化勞動有三大特點:一為物的對象化,即本作為客體的勞動產品主體化,反過來統治著人,出現了“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的狀況。二為勞動活動的外化,即勞動者的勞動不是自由的而是在社會條件等的壓迫下所進行的。三為人的類本質異化,作為類的人與作為個體的人相分離。這里的異化更為綜合的表現形式實際上是利益關系。馬克思、恩格斯對此說道:“只要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間還有分裂,也就是說,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
阿克塞洛斯立足于海德格爾對唯物主義本質的后形而上學規定,并以其生存論詮釋學闡發了馬克思的異化概念。他認為馬克思關注的焦點始終在人與自然及與其自身的和解上,并通過這種和解希求人在“重新贏得世界整體性的同時克服自身的異化”;其異化概念以分析勞動異化或經濟異化為起點,馬克思對一系列異化現象如政治異化等做出的分析皆不脫離于生存論。然而,阿克塞洛斯在說明異化概念時,仍在方法論上存在明顯缺陷——其大體是基于詮釋學方法展開對現象經驗的描述,且其引用的《巴黎手稿》為一不完整版本,尤其是關于其中對異化進行表述的關鍵性部分——筆記本I的文本未加以引用。
國內外學界曾對馬克思早期與晚期異化理論有過相異的評價。例如,日本廣松涉評說道,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的早期“異化理論是黑格爾精神自我異化理論的變體”,與唯心主義暫未劃清界限,是不成熟的異化理論;而在后期創作《德意志意識形態》時期,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才遵循了歷史唯物史觀的思路。然而,馬克思后期卻對異化一詞的使用次數大大減少,并開始批判和棄用異化概念。他甚至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到,“在批評貨幣關系的法文原稿下面添上了‘人性的異化’”概念的做法,是在“胡說”。也有學者對此持不同觀點,認為《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理論充滿人道主義情懷,體現著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異化思想,馬克思早晚期之異化理論具有一貫性和連續性。如陳先達指出,馬克思思想“經歷了從異化到異化勞動,再從異化勞動到全面創立唯物史觀的過程”,即馬克思早晚期理論的演變是一個不斷深入發展完善的一以貫之的統一過程。
關于異化理論在馬克思整體思想理論體系中的重要性,俞吾金指出,“異化就是馬克思辯證法的本質內涵,是馬克思一生哲學思考的核心和焦點,這一理論在馬克思哲學中具有基礎性的地位和作用”。麥克萊倫也認同了這一將異化視作馬克思思想中核心概念的說法。在現代學者林艷梅、李巧巧看來,馬克思“指明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異化”,這一點就足以說明異化理論之重要性。王學榮也指出,“馬克思的異化說是通往共產主義理論的‘橋梁’和‘中介’”。由此可見,馬克思異化理論在其思想體系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歷史上曾有數位哲學家發現了異化這一勞動生產領域的狀況,并試圖通過某種方式解決該問題。在馬克思之前的哲學家雖已有諸多探索,但大多都未提出實際可行的良好方案:黑格爾從絕對精神出發,僅僅提出了精神領域的異化解決方案,但并未深化到實際生活領域去思考問題;費爾巴哈的方案更是充斥著唯心主義的重大缺陷;空想社會主義者缺少客觀理性精神,注定無法提出好的措施。而馬克思則真正回歸了以人為中心的生命邏輯,指出勞動生產一定要“滿足人的具體的歷史的需要”、全面滿足人類物質、精神與自我實現等方面的需要,成為真正關切人類生命本質的具有創造性的能動性活動,從而切實地推動人類解放的歷史進程。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創新性意義正在于此,它從嶄新的人本主義視角解決了先前時期哲學家未解決的問題。
在當今時代,世界上的一些國家仍存在各種形式的異化問題,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如一盞明燈,照亮了人類社會發展之路,其無疑具有深刻的時代價值。馬克思立足勞動價值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中言說: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瓦解之后,數字資本自身發展的局限性將逐漸消失,從而使勞動獲得解放、實現協同共享。他展望道,未來的社會將會是一個人們“共同占有和控制生產資料”的社會,那時的“勞動不是個人勞動,而是整個社會的勞動,勞動真正復歸為人的自由生命表現和生活樂趣的手段”。在馬克思設想的未來社會里,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的關系將變為“相統一”——勞動者不再受資本家剝削和壓迫而能夠自由支配和控制勞動產品。共產主義社會將變為“自由人的聯合體”,而異化的消滅可作為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的前提條件。馬克思對未來美好共產主義世界的設想皆是基于對如何實現人的自由和主體性的思考的,他希望人“從異化的人轉變為審美的人”,從而“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待每一件事情”。在他的設想中,勞動者是可以通過勞動生產活動創造真正符合人之生命自由意志和審美情趣的人道主義產品的;通過勞動生產活動,人將實現自我的全面自由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