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才子心態探微
——從《白燕》詩競賽說起

◎藍漁樵

（中南民族大學 湖北 武漢 430000）

大部分才子佳人小說總是泛泛夸張才子佳人文采出眾，堪比子建太白，但極少出現具體敘寫他們的詩作勝過古代詩歌名家、名作的情節，才子佳人的詩才，往往是通過小說虛構的人物之間的詩歌競賽來展示的。如《玉支璣》中長孫肖與卜成仁的競賽；《玉嬌梨》中白紅玉與蘇友白的唱和；《春柳鶯》中石池齋與田又玄的較量。《平山冷燕》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出現了虛構的小說人物（山黛）的詩歌與歷史上的名作元末明初時大本、袁凱二作家的《白燕》詩對比的情況。《平山冷燕》第一回中，皇帝命眾臣作《白燕》詩而無人可對，大臣山顯仁獻十歲幼女山黛《白燕》詩。此詩既出，得皇帝評價“形容既工，又復大雅，當在時、袁之上。”又得群臣褒揚“清新俊逸，足令時、袁減價”。

夕陽憑吊素心稀，遁入梨花無是非。

淡額羞從鴉借色，瘦襟止許雪添肥。

飛回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浣衣。

多少艷魂迷畫棟，卷簾惟我潔身歸。（山黛作）

時大本、袁凱皆為歷史實有人物，也確實都作過《白燕》詩。都穆的《南濠詩話》、陸深的《儼山集》和朱彝尊的《明詩綜》對此都有記載，其中原詩的作者有爭議，但大多數學者認為原詩乃常熟時大本所作。據《儼山集》記載，袁凱年輕時拜謁名士楊維楨，在小幾上看見一首《白燕》詩后“意若不滿”，認為此詩“殆未盡體物之妙也。”于是另賦一首，“廉夫得詩嘆賞，連書數紙，盡散坐客。”袁凱也因此詩得名“袁白燕”。無獨有偶，明人沈周也認為袁凱《白燕》詩“世稱絕唱”，自己的和韻之作“但愧不能彷佛徒貽續貂之誚耳。”胡應麟則在其《逍遙篇為袁履善八秩賦》中對袁凱的《白燕》詩大加褒獎，稱其“白燕篇章膾人口，風流文藻二百年，載睹當今沔陽守。”這樣看來，時、袁的《白燕》詩在歷史上頗受好評，確實是歷史名作。

春社年年帶雪歸，海棠庭院月爭輝。

珠簾十二中間卷，玉剪一雙高下飛。

天下公侯夸紫頷，國中儔侶尚烏衣。

江湖多少閑鷗鷺，宜與同盟伴釣磯。（時大本作）

故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謝見應稀。

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

柳絮池塘香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

趙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陽殿里飛。（袁凱作）

但是歷史上的名作何其多，荻岸山人為什么偏偏選擇時大本、袁凱二人的《白燕》詩作為對手？

實際上，荻岸山人的選擇有“欺軟怕硬”的考慮。誠然時大本、袁凱的《白燕》詩在明代流傳甚廣，但得到的評價實際上褒貶不一。袁凱認為時大本的詩作“殆未盡體物之妙也。”明代陸深的《儼山集》記錄了詩人姜南對時、袁二人的評價，姜南認為時詩中“春社年年帶雪歸，海棠庭院月爭輝”一句“謂為尤工，但所記海叟首句不如‘故國飄零事已非’為勝。”李夢陽則認為袁凱《白燕詩》雖然流傳最廣，卻是整部《海叟集》中質量最低的，他在為《海叟集》正德年間的刻本所寫的“序”中說：“集中《白燕》詩最下最傳，諸高者顧不傳……皆不可曉者。”錢謙益認為雖然“袁海叟作白燕詩，過于時大本”，但也不是毫無敵手，“今武伯和袁八新詩，復過于袁。”清人吳喬認為杜甫的《黑鷹》和曹唐的《病馬》詩“其中有人”，而袁凱《白燕》詩“嫌其唯有豐致，全無氣骨耳”，在一味地描摹用典中失去了自我，盡管“膾炙人口，其中無人，誰不可作？畫也，非詩也。”清初俞廷舉則更直接地說：“名之成不成，有幸與不幸耳。如鄭、崔、謝、袁四子，夫豈非名成之幸者乎？以尋常之佳句，而擅美于一時，流名于后世，經無有核其實而指其非者，豈昔日之名較今日為易成昔人之目較今人為不刻也哉？”這樣看來，時、袁二人雖為名士，但他們出名有運氣的成分。《白燕》詩雖然流傳甚廣，但實際上存在缺陷，屬于前人名作中比較“好欺負”的，是名作卻不是佳作。清初小說家荻岸山人的生活年代距離明代不遠，他對明代文壇掌故也應當有所了解。荻岸山人通過這些評論，能夠判斷出歷史名作《白燕》詩質量上是“好欺負”的，評價上實際又存在負面的看法，這樣在寫小說時夾帶自己心閑技癢時寫的《白燕》詩也就不難理解了。

不同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說對人物的具體詩作一帶而過，山黛的《白燕》詩在《平山冷燕》中被頻繁提及。《平山冷燕》第一回中，山顯仁獻十歲幼女山黛《白燕》詩。此詩既出，得皇帝評價“形容既工，又復大雅，當在時、袁之上。”又得群臣褒揚“清新俊逸，足令時、袁減價”，又在第十一回令平如衡“才讀得頭兩句，便肅然改容”，評點此作“風流刻畫，又在時、袁之上。”《平山冷燕》不僅多次強調山黛《白燕》詩在時、袁之上，甚至一一列出了時、袁二作的優缺點：

因時、袁二作在前，已曲盡白燕之妙，即盡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

時大本七言律詩一首，摹寫工巧，膾炙一時，稱為名作。后袁凱愛之，慕之，又病其太實，亦作七言律詩一首和之。但虛摹神情，亦為當時所稱，甚之有過于時之作者。此雖嗜好不同，然二詩實相伯仲。

時、袁的《白燕》詩在歷史上名氣頗大，但在荻岸山人眼中自己擬作的《白燕》更勝一籌。難道他真的自信能勝過時、袁二人？他擬寫的詩作又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當在時、袁之上”？

時、袁、山三作皆詠白燕。白燕作為燕鳥變種，在元代以前的詩歌中主要與“異象祥瑞”“玉釵化燕”等物象典實有關。燕子作為祥瑞的代表，屢見于史書方志，因其祥瑞的象征意義在歷代的應制詩中屢見不鮮，但詩歌質量不高，大部分都落入歌功頌德的流俗。“玉釵化燕”的典故則大部分描述女子的閨中生活，所表達的情感也比較單一。殷堯藩《漢宮詞三首》“可憐玉貌花死前，惟有君恩白燕釵。”李商隱《圣女祠》“寄問釵頭雙白燕, 每朝珠館幾時歸。”時大本的《白燕》擴大了前人單一狹隘的情感，流露出文人特有的情思。首聯以“帶雪歸”引入白燕之態，頷聯體物，以“玉剪一雙”突出燕子尾羽的潔白無瑕。頸聯的“烏衣”一語雙關，既表示白燕與尋常黑色燕子的不同，也表達他不與身居“烏衣巷”的“天下公侯”“國中儔侶”為友的清高孤傲。尾聯卒章顯志，表達他與閑鷗散鷺為同盟相伴江湖的閑散孤高。全詩以我觀物，看似描繪白燕的形態，實則寄托了作者不媚流俗的態度。

袁作在體物寄情上更進一步，首聯不實寫白燕之態，而以王謝之家“見應稀”的燕子點出全詩的主角，直接指出了白燕的特殊。頷聯連用兩個典故，清代葉矯然《龍性堂詩話續集》言：“袁海叟《白燕》詩云：‘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人服其工妙，然亦有藍本。唐寇豹與謝觀以文藻齊名，觀謂寇曰：‘君《白賦》有何佳句？’豹曰：‘曉入梁園之苑，雪滿群山；夜登庾亮之樓，月明千里。’袁句本之。”頸聯巧妙地化用了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營造出凄清孤寂的氛圍。尾聯化用玉釵化燕的典故，既暗扣“白燕”的主題，又表達了作者對高統治者的憤懣傷懷。整首詩用典頗多，但并不顯得雜亂無章，燕子的行跡似乎有據可依。事實上，燕子因為春來秋去的習性在中國古代農業社會中一直都是作為司分四季、掌管歷法的象征。《左傳》中記載了郯子對始祖少昊以鳥名官的原因：“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玄鳥氏，司分者也。”袁凱筆下的燕鳥行跡橫跨春、秋、冬，歷經東晉、西漢、北宋三朝，堂廡闊大，所蘊含的孤獨悲愴之感尤為深沉。

時、袁二作在前，“已曲盡白燕之妙，即盡力形容，恐不能有加其上”。山黛之作是否真能令時、袁減色呢？不同于袁凱的作品，山黛之作從實處入筆，首聯以日暮夕陽為背景，以梨花潔白暗示白燕的特殊形貌，頷聯以“淡額”“瘦襟”“鴉借色”“雪添肥”摹寫白燕形態，形容工巧。頸聯以“夜黑還留影”突出其輕靈之態。尾聯對比強烈，同時“潔身歸”與頸聯的“不浣衣”相呼應，更突出其內質高潔。全詩摹寫細致，語言淺白，幾乎句句都在強調白燕之白，似乎是為了彌補時大本“未盡體物之妙”的缺陷。所謂體物之妙，周振甫先生在《詩詞例話》中對此做了闡釋，即“不即不離，不離于物，又不要太粘著物上。”以此看來，山黛之作雖然對白燕的形態做了細致的描寫，卻失于“粘著”。

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提出評判詠物詩的標準，他認為：“詠物詩……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征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餖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按照這個標準來比較三人的作品，袁凱寄托遙深，但是用典過多，作品就帶上了匠氣，有“按字求之，總成窒礙”的缺陷；時大本雖然以“白燕”為題，但對白燕的刻畫只有寥寥幾句，“未盡體物之妙”；山黛吸取了時大本的缺陷，每一句都強調白燕的形態，但過猶不及失于“粘著”，比起專業詩人顯得用意淺俗。總的來說，時、袁、山各有所長，“此雖嗜好不同，實不相伯仲。”荻岸山人雖然自視甚高，但實際上并未壓倒時、袁，至多只算打了個平手。

到這里可以確定的是，山黛的挑戰并不成功。但是荻岸山人身為小說家，寫的是“不入流”的“俗”文學卻自認為能壓倒寫“雅”文學的名士，他的真實本領究竟如何？這種自視甚高的才子心態又究竟來自何處？

客觀來看，荻岸山人可能確實具有一定的實力。盡管山黛《白燕》詩對時大本、袁凱的挑戰并未成功，但《平山冷燕》97首原創詩歌中的得意之作《白燕詩》卻能使讀者“歷覽諸種傳奇，除《醒世》《覺世》，總不外才子佳人。獨讓《平山冷燕》《玉嬌梨》出一頭地，由其用筆不俗，尚見大雅典型。”可見《平山冷燕》的詩作質量確實在平均線之上。清初著名學者何焯更將自己的詩作比作“平山冷燕體”：“仆詩何足道，《梅花》諸詠，《平山冷燕》體，乃蒙稱說。”可見《平山冷燕》中的詩作在當時傳播廣泛，已經有“平山冷燕體”的說法。王羌特的小說《孤山再夢》主人公錢雨林也說：“前看《平山冷燕》，其中白燕詩盡好，以為無人再賡。我二人今日，亦以白燕為題，各作一首，看比舊詩何如？”這說明其他小說作家和社會大眾對這首白燕詩的接受度也很高，《白燕》詩的水平雖然不能超越專業詩人，但確實高出一般才子佳人小說的原創詩歌。

基于此，無怪乎荻岸山人會產生自視甚高的才子心態。這種心態一部分來自現實生活的不如意，一部分來自前此小說中質量不高的詩歌。現實生活中，才子佳人小說的作者本身是落榜制科而自詡才華出眾者，他們處境尷尬，只好在小說里夾帶些“私貨”來完成心理代償。故此類小說“頗薄制藝而尚詞華，重俊髦而嗤俗士，然所謂才者，惟在能詩。”相比于詞、曲、小說佐酒娛情的主要功能，詩歌在古代被認為是一種“雅”的文學體裁，是高級知識分子言志抒情的專用工具。在現實生活中，小說家雖然地位比較低微，才華不被賞識，但是通過這種“雅”的表達方式，他們也能獲得認同感。當然，才子佳人小說作家并不一定狂妄到認為自己的詩歌水平真能“壓倒元白”，但他們可能熟悉此前的小說。中國古典小說向來有很多韻語成分，文言小說唐傳奇的作者本身就是專業詩人，甚至有白居易、元稹這種高手，對他們來說在小說中插入詩歌不過信手拈來，他們原創的詩歌質量也較高；而宋元以來的白話小說作者卻大部分都是社會底層的落魄文人，他們的主業是撰寫小說，對詩歌創作并不擅長，當然他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更傾向于引用他人的詩詞。如《三國演義》就引用了明人楊慎《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作為篇首詞，《水滸傳》的篇首詩《觀盛花吟》原為北宋名儒邵堯夫所作，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第一卷》引用了宋人朱希真的《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隨著小說文體的發展成熟，這種情況在明清之際發生了改變，大量才子佳人小說作家開始自己創作詩詞。但是這批小說作家畢竟不是專業詩人，他們在小說中夾帶的“得意之作”也未必高明，也正是這些質量不高的詩作助長了荻岸山人自視甚高的才子心態。

但無論如何，荻岸山人并不真正擅長詩歌創作。他的真實水平可能高于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說詩作，也得到過小說界的認可和追捧，但是并不能在專業詩壇占有一席之地。小說界與詩壇存在的無形壁壘，使得這位被詩壇遺忘的“才子”也只能“柿子揀軟的捏”，挑戰名不副實的歷史名作聊以自慰。

注釋：

①⑩?????荻岸山人：《平山冷燕》，春風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8頁，第8頁，第8頁，第6頁，第117頁，第7頁，第6頁。

②?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68冊154頁，第144冊406頁。

③陸深：《欽定四庫全書〈儼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卷二十五第1頁。

④胡應麟：《欽定四庫全書〈少室山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卷二十七第7頁。

⑤⑦錢謙益：《絳云樓題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1268冊第155頁，學集卷第48頁。

⑥袁凱：《欽定四庫全書〈海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1233冊第163頁。

⑧丁福保：《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6頁。

⑨俞廷舉：《一園文集》，廣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頁。

????郭紹虞：《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五百三十七卷6073頁，第243頁，第五百四十卷第6184頁，第4頁。

?周振甫：《詩詞例話》，北京青年出版社1962年版，第147頁。

?王夫之：《姜齋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頁。

?吳野航客：《駐春園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一卷第2頁。

?王羌特：《孤山再夢》，春風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6頁。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