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

☉史鐵生

何先生勤勞致富，在不惑之年買下一處宅園，地處城邊湖畔，鬧中取靜。夫妻倆難得為自己放了一回長假，裝修好房子，配全了家具，在園子里種滿花草樹木，便又去遠方忙生意了。宅園交給何先生一位遠房阿叔和愛犬黑妞看管。

阿叔年近花甲，每日打掃房間，維護庭院，忙得不可開交。黑妞風華正茂，整日閑逛，常引來些異性在籬笆墻外亂喊亂叫。何先生按時給阿叔郵來工資，以及黑妞和宅園的飼養費、養護費。

日復一日，阿叔并不見何先生回來，打掃衛生便改為每周一次。后來何先生的生意越做越遠，漸漸做出了國，阿叔又改為每月打掃一次衛生。如是三年，仍不見何先生的影子，阿叔漸覺寂寞，又看這十幾間房空著可惜，便把兒子一家從鄉下接來同住。黑妞也是孤單，隔著籬笆不知讓誰給弄大了肚子。

黑妞生下兩雙兒女，眾人說定能賣個好價錢。阿叔不肯，留下酷似黑妞的一只，將其余的送給了愛狗的人。

黑妞十幾歲時去世，阿叔在園中給它立了塊碑。

年復一年，黑妞的重外孫都已成年，何先生這才回來。其時阿叔已過世，臨終前把工作交給了兒子阿仔。黑妞的重外孫也是通體透黑，取名黑娃。

何先生明顯消瘦，每日之事僅剩出門看病，然后回家服藥、散步、睡覺，其余一切都由阿仔照料。何先生看來病得不輕，總把阿仔認成阿叔，把黑娃喊成黑妞，阿仔百般解釋，先生終不理會。

阿仔問：“先生的家人啥時回來？”

何先生只說兒女都在海外成了家，便轉開話題：“阿嬸和兒子都還好嗎？”

阿仔想，反正是解釋不清，就說：“都好，老婆在家種田，兒子讀書。”

“怎么不讓他們來城里玩兒呢？”

“不瞞先生，他們都來住過一陣，聽說您回來，就讓他們走了。”

“走什么嘛，這兒有的是地方住啊！”

“鄉下人不懂事，整天亂吵，影響先生。”

“唉，還有什么可影響的！讓他們都來吧，也幫幫你我。”說罷，何先生將大把大把的鈔票掏給阿仔，“田，雇人種；孩子，來城里上學。娘兒倆一起坐飛機來！”

阿仔的家眷來后不久，何先生即告病危。阿仔一家急得團團轉，讓何先生去醫院，何先生也不去，只說不如死在家里。

何先生彌留之際，示意阿仔一家挨近他坐，然后又喊那條狗：“黑妞，黑妞……”黑娃竟聽得懂，跑過來，舔舔何先生的手。

阿仔覺得應該讓何先生走得明白，就又解釋：“這狗不是黑妞，是它的重外孫了。我也不是阿叔，我爹他早就……”

何先生閉目嘆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也看不見黑妞的墳嗎？”

料理完何先生的后事，阿仔攜妻帶子回了老家。阿仔擔心何家的人來繼承遺產，找不到家門，臨行時在籬笆墻上掛了塊牌子：何宅。

（小 果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扶輪問路》一書，趙希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