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閩
(銅陵學院 安徽 銅陵 244061)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黃梅戲很少有文字記載,現有資料大多依據民間傳說和老藝人的回憶,再參照有關地方史志記載而形成。黃梅戲是一個時代的產物,時代文化造就了它獨特的個性與魅力。
有人說黃梅戲如一位嫵媚靚麗的“迷人村姑”,這種形象的描述代表了社會對黃梅戲的感性認同,揭示了其內在真實。未走出農村階段的黃梅戲,深受地方文化影響,在唱腔、劇目、舞美等方面不斷精進,為將來的壯大打下基礎。
湖北黃梅縣經常發生水災,清晚期政府腐敗,賦稅嚴苛,導致民不聊生,附近的災民不得不逃往周邊城鎮。安徽的安慶與黃梅毗鄰,災民逃荒至此,以沿街賣唱乞討為生,自此,黃梅采茶調開始在安徽鄉鎮流傳。
1.當地說唱音樂促使黃梅小戲形成
采茶調最初的表演形式十分簡單,固定曲調搭配即興編詞,其中的襯詞襯句很多,如“嗬啥嗬啥咦嗬啥”之類,表演人員用兩塊板打拍子,有人幫腔。在安徽扎根之后,其逐漸受到當地說唱藝術的影響,在唱腔、表演形式、劇情等方面都有很大的突破,不再是過去的民歌小調,逐漸發展成為有人物特點和故事情境的本體形態早期階段——黃梅調小戲。其特點如下:
(1)演職人員向半職業化班底發展。隨著采茶調的傳唱,越來越多的當地人加入進來,戲班人員也從最早的黃梅縣災民變為當地農民,他們農閑時聚到一起,到附近村莊演出,這時的演出帶有自發性和自娛性。隨著演出日漸頻繁,表演者的技藝也越來越嫻熟,演出不再受時節的影響,在當地婚喪嫁娶或其他節慶助演的時候,戲班人員也會收取一定的報酬,此時,半職業班底逐漸形成。
(2)演出內容向戲曲化方向發展。早期的黃梅調受難民文化影響,內容大多從水災中提煉出來,向人們展示了天災人禍背景下,沿岸民眾苦不堪言的生活,演唱形式以哀嘆哭訴為主,如早期的傳統小戲《逃水荒》《報災》《李益賣女》等。同時,也出現了一批演唱風格類似,展現農村婦女內心苦悶惆悵的“自嘆”系列作品,如《苦媳婦自嘆》《郭素貞自嘆》等。隨著采茶調的廣泛傳播,演出日益頻繁,有些在婚喪嫁娶或節慶時演出的節目已不再適宜,藝人結合當地農民的日常生活,創作了一批生動幽默的小戲作品,演出內容輕快活潑,充分發揮了采茶調原有的歌舞性和抒情性,表演者不再像以前一樣哭訴哀怨。此類作品以表現鄉村男女相知相戀的歌舞小戲最多,如《藍橋會》《買胭脂》等。這些新創作的小戲,充分展現了當地人民樸實、樂觀、幽默的審美個性,同時具有濃郁的安徽地方特色,也讓黃梅小戲漸漸脫離對采茶調的依附,發展成為地方性戲曲。此時的黃梅小戲雖已初具戲曲形態,但演出形式和劇情都很單薄,三人演奏打擊樂器并參加幫腔、七人演唱,俗稱“三打七唱”,主要演員往往是一對男女或再加上挑戲的中間人,稱為“兩小”戲或“三小”戲。因演出內容取材于生活,對于行船、推車、紡線等皖江農村常見的動作,演員們表演得惟妙惟肖。
2.串戲的過渡
在從小戲過渡到本戲的過程中,曾出現過一種被老藝人稱為“串戲”的表演形式。串戲由多個小戲串聯而成,每個小戲之間既有聯系,又相互獨立。相傳當時上演的某一出小戲十分成功,觀眾想知其由來及后續發展,黃梅戲藝人順著這種思路創編了一系列的作品,歸結到一起,起一個總的劇名。另一種串戲是由多個相同題材的故事串聯而成,劇中人物并無關聯,例如《鬧官棚》由《報災》《逃水荒》《鬧店》等多個獨立小戲組成,講述的內容都與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 年)黃梅縣發生的一次特大水災有關。在唱腔、劇本、舞美、服裝等方面,黃梅戲借鑒其他戲曲劇種,逐漸發展,但距離在舞臺上形成一整套的演出劇目,仍有一定差距,串戲在這一特殊時期應運而生。
3.本戲的確立
本戲形成期間,正值太平天國運動時期(公元1851 年—1864 年)。太平天國在政治、經濟上的一些重大改革,給當地百姓的生活帶來了一些變化。文化娛樂活動逐漸豐富,為本戲的誕生奠定了社會基礎。黃梅戲從最初的山歌小調發展到歌舞小戲,再到串戲,最后形成本戲(指有較完整的故事,出場人物較多,可演三四個小時的大型劇目),離不開無數民間藝人的努力,他們創造了劇目、唱腔和表演藝術,為這個劇種的生存發展奠定了基礎。
本戲形成后的一百多年里,黃梅戲一直活躍于田間地頭,較少受儒家思想影響,演出內容多歌頌男女追求自由愛情等,因此,封建統治階級視其為“淫歌艷曲”,極力打壓,屢次明令禁演,迫害黃梅戲藝人。為了躲避迫害,黃梅戲藝人被迫進入高腔班或徽劇班,有些人改行,有些人只能在正劇之后唱幾出黃梅小戲,這也促進了黃梅戲與高腔、徽劇之間的融合,黃梅戲藝人學習高腔、徽劇的唱腔技巧,豐富自身的技能,不少高腔、徽劇演員也由此了解黃梅戲,有些人甚至加入了黃梅戲表演隊伍。這種半業余的演出狀況一直持續到20 世紀初。
由于長期受到封建統治階級的壓迫,黃梅戲藝人本身帶有很強的革命性,他們十分關注時局,渴望推翻封建統治階級,獲得自由。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黃梅戲藝人積極介入其中,利用革命思潮,改編了《恨小腳》這樣的革命歌曲,在安慶一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革命黨人深入農村宣傳革命主張時,就利用了黃梅戲的形式。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統治,但封建土地所有制仍然存在,農民生活依舊貧苦,革命訴求未得到滿足。1926 年,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以推翻帝國主義支持的北洋軍閥的反動統治。北伐軍所到之處,地主豪強勢力被摧毀,農民運動如火如荼。1926 年,在老藝人金老三的帶領下,黃梅戲藝人第一次走進安慶市表演。
這次進城演出可謂一波三折。初入市區,受到官府和軍警的壓迫,黃梅戲藝人被逮捕。在社會各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黃梅戲藝人最終無罪釋放,能夠在城中張貼海報、公開演出。最后,由于進入演出淡季,加之1927 年蔣介石在安慶策劃了“三·二三”反革命事件,時局動蕩,人心不安,在城中苦苦經營了大半年后,黃梅戲藝人被迫回到鄉村。雖然結局并不理想,但進城演出對于黃梅戲的發展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它讓城市居民領略到了黃梅戲的韻味與風采,讓黃梅戲藝人看到了走進城市的可能性,為黃梅戲進入下一個發展模式奠定了基礎。
與水結緣的黃梅戲,第二次進入安慶市,是因為1931 年的洪水,大量災民涌入安慶市乞討賣唱。經過一段時間的流動演出,黃梅戲終于進入了正規劇院,掛牌演出。黃梅戲的影響力逐漸提升,而城市文化也對黃梅戲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具體表現為:
1.戲迷群體的變化引起審美趣味的偏移。城市居民的文化素養較高,他們對于黃梅戲的藝術期待也更高。為了迎合新的觀眾,黃梅戲藝人摒棄了一些插科打諢的片段,增強了情節的邏輯性,人物情感表達也更加細膩。這樣的藝術訴求也成了黃梅戲繼續發展的內在動力。
2.劇場演出促使表演進步。劇場拉遠了觀眾與藝人的距離,藝人們不得不加強自身的表演功力,吸收其他劇種的長處。例如,過去黃梅戲藝人視為畏途的大規模打斗場面,就借鑒了徽劇的傳統劇目,這極大地拓展了黃梅戲的表現領域。另外,在服裝道具方面,為了讓演出效果更好,黃梅戲藝人自掏腰包,購買行頭,雖然戲服大都是二手的,但相較過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3.安慶方言對唱腔的影響,豐富了音樂的表現力。為了更貼合當地居民生活,黃梅戲藝人在劇中加入了部分市井口白,以豐富念白,也融入了一部分安慶流行的民間小調,黃梅戲整體的語音腔調開始向安慶方言靠近,并逐漸形成了不同的流派。
黃梅戲在安慶越唱越熱,影響也越來越大,逐漸扔掉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帽子,被更多的人接受。大戶人家婚喪嫁娶,也會請黃梅戲班上門演出。安慶作為當時的安徽省省會,是政治文化的中心,黃梅戲在城市樹立了自己的標桿,各地的黃梅戲“好佬”紛紛涌入安慶,新劇目、新角色層出不窮,這大大增強了黃梅戲的藝術凝聚力。新加入的城市籍演員,為演出隊伍注入了活力,他們頭腦靈活、理解力強,更加注重表演技巧,以演技奪人。黃梅戲發展得如火如荼,當時的報紙上已經出現了視其為“皖劇”的說法。
上海經濟發達,吸引了各式各樣的演出團體,一部分黃梅戲藝人也來到大上海闖蕩。他們的演出最終因全面抗戰的爆發而草草收尾。雖然時間短暫,沒能在上海站穩腳跟,但這次經歷對黃梅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重新審視自身問題。當時的上海融貫中西,各地戲曲劇種都在此爭奇斗艷。雖然來之前,黃梅戲藝人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帶上了全部家當,但很快他們就窮于應付,只能現學現賣,改編流行劇目,還試著表演幕表戲。缺乏邏輯的劇本、粗糙的表演、簡陋的樂隊編排等都讓黃梅戲在與其他劇種的競爭中不占優勢。
2.喚醒了黃梅戲的戲曲意識。在上海,黃梅戲藝人接觸了全國各地的戲曲劇種,如京劇、滬劇、越劇等,在學習這些劇種的唱腔、表演、編排、舞臺表現的過程中,他們體會到了中國戲曲形式的美學真諦,加速了黃梅戲的戲曲化進程。在此之前,黃梅戲的戲曲化意識相當淡薄,在上海演出時,諸多戲曲劇種互相比照、碰撞,喚醒了黃梅戲這一劇種內在的戲曲意識。
黃梅戲從土生土長的農村“娃子”成長為我國五大戲曲劇種之一,在這漫長的時間里,黃梅戲藝人經歷了從被壓迫到被尊重的過程,其中的艱辛苦澀可想而知。起步晚、起點低一直是黃梅戲被詬病的原因,但是憑借廣泛的群眾基礎及自身的韌性,其一步步從山歌小調發展為戲曲藝術。不安于現狀,尋求更大的舞臺,讓黃梅戲藝人帶著一腔熱情走進安慶市。為求生存,揚長補短,黃梅戲藝人推陳出新,融會貫通,這也為黃梅戲后來走進上海,走上全國舞臺,打下了基礎。一路走來,黃梅戲一直在變,農村與城市文化都對其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