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9月3日,戈爾巴喬夫遺體告別儀式在俄羅斯莫斯科工會大廈圓柱大廳舉行。圖/視覺中國?
經歷“長期而嚴重的疾病”折磨后,當地時間8月30日晚,91歲的蘇聯最后一任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在莫斯科去世。
和絕大多數蘇聯領導人一樣,戈爾巴喬夫的遺體被安放在莫斯科圓柱大廳供人們瞻仰。從8月31日至9月3日,數千人前來吊唁,包括俄羅斯國家安全委員會副主席梅德韋杰夫、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等國內外政要。因“工作行程緊張”沒能參加戈爾巴喬夫葬禮的俄羅斯總統普京前來獻花,并對遺體鞠躬。9月3日,在儀仗隊的護送下,親人們將戈爾巴喬夫的棺槨安葬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緊鄰其夫人賴莎的墓地。
不過,俄羅斯沒有為戈爾巴喬夫舉行國葬儀式,也沒有國家電視臺進行直播,一切都和2007年俄羅斯第一任總統葉利欽聲勢浩大的國葬禮形成鮮明的對比。
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干事科爾圖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位老人的去世在俄羅斯甚至“算不上頭等大事”,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戈爾巴喬夫早已“屬于過去”。距離圓柱大廳一公里外的克里姆林宮,定格了他最為人熟悉的形象:1991年12月25日晚7時,這位“曾經的年輕和進取的改革者、失敗的聯盟捍衛者”,作為蘇聯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總統,發表電視講話,宣告了這個國家的死亡。
塔斯社曾援引一項全俄民意調查顯示,46%的俄羅斯人認為戈爾巴喬夫在蘇聯解體前做出了嚴重的誤判。另有12%的受訪者表示,戈爾巴喬夫是一個勇敢的人,“在那一刻盡了一切可能”。
戈爾巴喬夫生于1931年,自莫斯科國立大學法律系畢業后一直在蘇聯黨政機關工作。1978年,他從斯塔夫羅波爾邊疆區黨委第一書記任上調到莫斯科工作。1982年到1984年,他為時任蘇聯最高領導人安德羅波夫制定了經濟改革方案。
1985年3月,戈爾巴喬夫就任蘇共總書記,開始親手進行經濟改革。科爾圖諾夫當時是蘇聯科學院的一名年輕學者。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稱,經歷了多位年事已高的領導人后,蘇聯社會對年輕的戈爾巴喬夫寄予厚望。很快,《國營企業法》《合作制法》等重要改革法案得以落地,軍費開支被削減,經濟現代化建設成為重心。就任總書記半年后,戈爾巴喬夫將“和首都腐敗的官員們毫無關聯”的葉利欽提拔為莫斯科黨委第一書記,開啟大規模反腐運動。
但兩年后,莫斯科民眾對于戈爾巴喬夫的評價不是“實干家”或“改革家”,而是稱呼他為“空話連篇者”和“水仙”,后者意指他顧影自憐。與戈爾巴喬夫形成反差的是他一手提拔的“改革愛將”葉利欽。葉利欽擁有別墅,卻長年住在城內沒有警衛的公寓中。戈爾巴喬夫長長的車隊從莫斯科街頭呼嘯而過時,葉利欽時而搭乘擁擠的地鐵和公交車,并和普通民眾一起排隊買肉。
隨著蘇共內部矛盾的激化以及改革造成的短期震蕩,戈爾巴喬夫未能更進一步。他還遭到左右兩翼的攻擊,一邊要求更多的改革,一邊指責他背離社會主義。1986年4月,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事故,讓戈爾巴喬夫認為蘇聯已存在結構性和體制性的嚴重問題。他的改革重心很快轉向政治,但最終引發了更大的動蕩和危機。
1991年12月8日,在沒有告知戈爾巴喬夫的情況下,已經成為俄羅斯領導人的葉利欽與烏克蘭領導人克拉夫丘克、白俄羅斯領導人舒什克維奇在別洛韋日森林簽署了關于解散蘇聯和建立獨立國家聯合體(獨聯體)的《別洛韋日協定》。這被視為蘇聯正式解體前的最后一次博弈。作為這一事件的親歷者,俄羅斯前總理普里馬科夫回憶稱,當時“密謀者們”時刻擔心被蘇聯軍隊包圍,在簽署協定前“喝了很多酒壯膽”。但戈爾巴喬夫最終選擇將他們安全送回各國。2016年,蘇聯解體25周年時,戈爾巴喬夫對塔斯社記者解釋道,他當時沒有試圖逮捕葉利欽等人,因為那可能導致這個擁有核武器的大國爆發內戰。
戈爾巴喬夫后來一直宣稱,他當時所做的一切妥協都是為了盡可能保留蘇聯。接受采訪時,他不避諱自己的“替罪羊”命運,并引用了人類攀登珠穆朗瑪峰的故事:死亡往往出現在下山路上,“那些能登上山峰的人不一定能勝任下山的挑戰”。
離任蘇聯總統后,戈爾巴喬夫常和科爾圖諾夫在各種活動中見面,科爾圖諾夫也會去戈爾巴喬夫的基金會看望他。科爾圖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這位愛喝酒的前總統謙遜而溫和,讓人樂于和他聊天。他和過去一樣健談,只是不愿回憶在克里姆林宮的日子,說起氣候變化、國際關系則滔滔不絕。他依然喜歡講寓言和笑話。2013年,他被謠傳去世,塔斯社記者打來電話:“有媒體說戈爾巴喬夫去世了,我不相信。”戈爾巴喬夫答:“我也不信。”
戈爾巴喬夫并不避諱自己仍有政治野心。1996年,他參選俄羅斯總統,得票率只有0.52%。在那之后,他仍想成為一名意見領袖,包括“試圖說一些他覺得人們愿意聽的話,從而吸引公眾的支持”。2016年,他公開表示,雖然蘇聯無法恢復,但俄羅斯及獨聯體各國“可以建立一個新的聯盟:基于以前的邊界,在自由意志的基礎上,由蘇聯時期相同的成員組成”。克里姆林宮隨即表示,這只是戈爾巴喬夫個人的想法。
“考慮到他在后蘇聯時代的地位,(成為意見領袖)是不可能的。”科爾圖諾夫說,年輕人不知道他是誰,對于剩下的了解他的人來說,“他對國家的破壞如此之大,怎么有資格告訴我們該怎么做?”
不過,俄羅斯領導人普京對蘇聯前領導人表示了尊重。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戈爾巴喬夫75歲生日的第二天。在今年3月2日的祝福電報中,普京提到了戈爾巴喬夫為社會慈善事業和國際人道主義合作發展作出的貢獻。在以往的電報中,普京稱戈爾巴喬夫是“我國杰出政治家中的一員”,能將“廣博的知識和個人經驗”應用于發展國際社會、促進國際合作的努力中。
有記者問戈爾巴喬夫是否喜歡普京,戈爾巴喬夫說:“我相信他走了正確的路。”
離開克里姆林宮后,戈爾巴喬夫還致力于成為“國際調解者”,在莫斯科與西方世界之間充當“橋梁人物”。2014年俄羅斯和北約關系陷入低谷后,重建雙邊互信成為戈爾巴喬夫晚年最大的心愿。
戈爾巴喬夫繼續呼吁美俄領導人進行“基于相互尊重的對話”,避免“新冷戰”。他還時常和歐洲思想家交流,希望歐洲成為美俄之間能動的調解者,期待“歐洲成為我們共同的家園,而不是戰場”。他倡導組建全新的歐洲大陸對話機制,并建議布魯塞爾暫停擴張的步伐:“一邊迫不及待地接納東歐新成員,一邊保持和俄羅斯的不穩定狀態,這樣的模式不可持續。”
對于俄羅斯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戈爾巴喬夫常在美國主流媒體上撰文進行解釋和辯護。在這些文章中,他使用各種不同的形容和比喻描繪核武器的危害,呼吁美俄攜手走向更全面徹底的無核化。在他看來,這是雙方實現戰略穩定的最終方案。
在2016年的一次長篇講話中,戈爾巴喬夫說,過去20年的多數地區問題和沖突本可以通過和平的政治和外交手段解決,但最終卻走向暴力沖突,“前南斯拉夫、伊拉克、利比亞和敘利亞都是如此”。他認為,暴力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導致了國際法被侵蝕,國際社會的信任崩壞,政治問題走向軍事化,人們重拾對武力的崇拜。
科爾圖諾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戈爾巴喬夫卸任之后的角色可能接近美國前總統卡特:從各方面看,卡特都不是一名成功的總統,但他在卸任后非常活躍,成為一名“國際認可的調解人”,為解決從朝鮮半島到中東的諸多地區爭端作出了貢獻。
擔任調解者和橋梁人物,通常需要得到當事各方的認可,但戈爾巴喬夫并不總能得到積極回應。英國前首相撒切爾曾和他在很多問題上達成共識,但在核武器問題上,兩人爭論了很久。最后,撒切爾對戈爾巴喬夫說,她相信是核武器“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戈爾巴喬夫面臨的真正難題是:和俄羅斯一樣,西方世界對他沒有形成共識性的評價。” 科爾圖諾夫說。雖然因為戈爾巴喬夫沒有阻撓兩德統一,德國社會對他普遍存有感激之情,但更多的西方人士認為,戈爾巴喬夫是在試圖挽救舊體制時因為自己的失敗而加速了蘇聯的解體,“這顯然不能算是正面評價”。
2017年,戈爾巴喬夫出版了自述《我仍然是一個樂觀主義者》。2018年,他出版了最后一本新書《在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中》。他在書中強調,俄羅斯將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其作用是積極的,不會被世界孤立,所以“西方是時候放棄孤立俄羅斯的努力了”。
2022年2月26日,戈爾巴喬夫基金會在網站上發布聲明,這被視為戈爾巴喬夫最后一次就重大國際事件發聲。聲明呼吁各方在烏克蘭危機中盡早停止敵對行動,并立刻開始和平談判,“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寶貴。只有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進行談判和對話,才能解決最尖銳的矛盾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