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的網絡公眾記憶
——基于豆瓣話題的文本分析

◎楊 怡 王 玨

（成都理工大學 四川 成都 610059）

一、引言

汶川地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破壞性最強、影響范圍最廣的地震災害，破壞地區超過10萬平方公里，涉及我國多個省份和多個臨近的國家與地區，造成極為嚴重的經濟損失，也給人們帶來極大的心理傷害。如今，距汶川地震已經過去10多年，在網絡社交媒體上人們對其的討論從未間斷。尤其是每年的5·12紀念日期間，相關話題會有極高的熱度。

網絡媒體已成為人們分享災害信息的有力工具。比如，在2015年的尼泊爾地震中，89%的用戶使用Twitter平臺傳播有關文化遺產受損的信息。類似的，Jamali等人在颶風桑迪災后恢復研究中基于Twitter數據來考察不同社區在災后的反應以及主要討論的話題。結果顯示，地震發生后公眾的反應是負面的，負面偏見理論在來自有影響力的用戶的帖子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總的來看，現有研究探討了社交媒體在災害信息發布、人們態度的實時信息方面的作用。但鮮有研究關注長時序的網絡媒體對于災害的記錄，尤其是這些記錄里所反映的人們對于災害的記憶和感受。因此，本研究利用豆瓣平臺的網絡數據，通過質性文本分析，展現關于汶川地震的網絡公眾記憶的內容，探索汶川地震對于個體的態度和行為的長時序影響。

二、研究方法

（一）數據收集

本研究的數據形式為網絡文本資料，主要來自豆瓣平臺上與汶川地震相關的話題和小組。與問卷調查、訪談等數據收集方式相比，針對網絡文本的分析不受問題或者形式的約束，內容發布更加自由。可以認為本次收集的資料是分析對象真實經歷、見聞或想法，能更準確看到個體在網絡上自愿表達的內容。

豆瓣是一個半開放式的、評論類型的以興趣集成的社交網站。豆瓣的話題和小組有較為明顯的邊界，是以共同興趣、愛好、生活閱歷等具有個人鮮明特色為條件建立起來的社區，用戶有較強的自我群體身份歸屬感與認同感。豆瓣社區用戶有更強的共鳴，主動參與相關主題內容的創建與分享；用戶也能通過分享個人的故事和見解，從有相同經歷的人那里得到慰藉和支持。同時，豆瓣平臺支持長文發布，文本素材內容較為豐滿。

因此，選擇豆瓣平臺作為數據來源，能夠使研究者能獲取到大量相關完整的故事和相關人群的想法。在具體方法上，使用phython爬蟲，爬取豆瓣上所有日記功能中與汶川地震相關的內容，共計77篇日記，198245字。文本標號和題目詳見附錄。

（二）數據分析

本文采用質性文本分析方法，工具為計算機輔助定性數據分析工具MAXQDA軟件2018版。通過對文本進行編碼，產生共5個一級代碼、11個二級代碼，共317條。

編碼的過程經歷了通覽、編碼、整理總結三個階段。通覽階段主要是閱讀、熟悉文本，留意在文本中反復出現的信息和主題，為編碼奠定了基礎。編碼階段，逐漸發現文本中反復出現的共同點，進行分類記錄并標記為一級編碼，對內容進行窮盡編碼。初步編碼后進行審視和調整，對相似編碼進行整合，并進一步將其細致劃分為二級、三級編碼。最后整理編碼，重點閱讀已編碼文本以審視編碼的合理性，對其刪減或重新分類，以使其分類更加精細和完整、沒有重復和冗余。

三、研究結果

針對77篇豆瓣日記的質性分析，可以發現其記敘內容有較大的共性，共形成3個主題：“失去”“心理成長”“周年紀念”。前兩個主題主要針對受災個體；而后一個主題則是基于所有人對汶川地震的回憶。

（一）受災個體的失去

汶川地震災害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超過8450億元人民幣，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傷，17923人失蹤。所有這些失去都能成為受難者們災后恢復的阻礙。喪親之痛、個人或家庭成員的疾病、家庭成員的殘疾以及經濟負擔是影響他們恢復力的風險因素。在豆瓣上，用戶們分享失去后所遭遇強烈的痛苦：噩夢中驚醒、失去親人后想自殺、截肢手術帶來的疼痛等等。本文主要分析喪親、身體傷害和經濟損失三種失去，包括人們對其失去的感受和其產生的影響。

1.喪親

在所有種類的失去中，“喪親”被認為是帶給受難者最大痛苦的一種，也是在文本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失去親人的損失不可逆轉，而且往往同時遭受其他重大災難損失，包括房屋倒塌、家庭勞動力減少等經濟損失以及長久的心理壓力和精神折磨。這些多方面打擊最終共同導致喪親者的痛苦。

失去親人后的幸存者們會回想起那些未能滿足親人的愿望，之后陷入深深的懊悔，因為之后再沒有機會能為他們實現；失去孩子的父母責怪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充滿了無力感和挫敗感，賦予在孩子身上的希望也隨之消失；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沒有人正確引導的情況下找不到應對方式，更可能消極避世。

對她而言，繼續活著反而是一種懲罰和折磨，即使自殺被救后她仍然在不停追問：什么時候自己才能告別無常的人生，和最愛的親人團聚呢？（T-10）

2.身體傷害

因災致殘的群體不僅要忍受身體的疼痛和一系列不適應，還要遭受運動障礙導致的生活質量全面下降。豆瓣用戶格外強調了身體殘疾所忍受的劇痛，和因疼痛而產生的絕望心理，甚至想自殺去終結一切。相比身體健全的人，他們要付出更多努力去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最傷心是有一次剪腳趾甲，這邊剪了再轉過身來剪這邊，但是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什么也沒有了。（T-21）

在于住院3年，一寸寸被截斷大腿，痛到想割輸液管繞頸自殺。（T-41）

3.經濟損失

除了房屋受損和財物損失等短期即時的經濟損失之外，地震災害還會帶來長期的后果，如失業、經濟上無法克服的財產損失。地震過后的幾年里，人們的處境可能會變得更加不利。這一點與豆瓣用戶的描述一致，震后的災區經濟發展不佳，大量的人遷出。

對外遷出的人不少，去周邊買房和居住的人也不少，映秀很多房子都是關著、鎖著的。（T-1）

穿著民族服飾的導游……說自己的親人在地震中喪生了，說災后大家的生活其實特別難。當導游真的賺不了幾個錢。（T-59）

（二）受災個體的心理成長

積極心理學認為人們需要有意義、有目的的生活，需要更多的滿意、愉悅與快樂。即便是經歷了汶川地震這樣的重大災難，痛苦的受難者們也有可能愈合創傷，從地震中找到生活的目的，思考今后該如何生活才不會留遺憾，從而改善生活質量。從汶川地震后10多年豆瓣上的文章看來，結論與以往研究相同，即心理成長主要體現在接受和愈合、自我觀念和生活哲學等方面的改善。

1.愈合

受難者接受和適應災害損傷的過程可能是較為緩慢的。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們重新建立起新的生活秩序，垮塌的房屋被重新修建，失去親人的人再婚或生子，遭受身體傷害失去工作的人找到新的謀生手段。創傷后成長水平經歷了一個隨時間推移逐漸消失的過程，地震的影響被其他事件所取代。生活穩定之后，曾經的受難者們不再因為不確定性害怕，也不再產生劇烈的痛苦，逐漸開始了新生活。

重要的是我會承擔起一個丈夫的職責，從此步入和另一個女人舉案齊眉的生活……我不會再把她當作你，而是真正開始新的生活了。（T-18）

沒有右手的李丹，沒有雙腿的唐儀君，全靠學會畫畫，作為美術生考上了職業學院，畢業后又從事設計工作，還去美國紐約聯合國總部辦了畫展。（T-41）

2.關注點轉變

地震災后的幸存者對將來的人生規劃與以往比發生了變化，從前更關心未來事業發展、財富收入的人轉而更加關注身體健康、人際關系、生存方式等與生活滿意度相關的方面。

這個年輕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任何要求，她不熱衷于報班，也從不拼娃，只盼望兒子“健健康康地成長，做個平凡人就好”。（T-22）

之后我決定，一定要聽從自己的內心，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這樣，在那個時刻來臨時，我才不會遺憾。（T-63）

3.對當下重視

豆瓣上的幸存者們表達對生命的熱愛，開始珍惜現在身邊的人、珍惜眼前的生活。地震發生后他們意識到人生世事無常，以往追求的名譽、財富可以瞬間被奪走。因此，他們開始追求那些無法被奪走的東西，如當下的感受、當下的快樂和幸福感。

相比生命里的那些失去，我更懂得珍惜現在。我不會帶著沉重的過去，去開始新的生活。人的一生太過短暫，不必給自己戴上那么沉重的枷鎖。（T-7）

現在在新疆支援邊疆，知道珍惜現在的生活，珍惜身邊的人，要好好孝敬媽媽，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地回報祖國。（T-12）

（三）共同的周年紀念

從豆瓣日記發文時間來看，地震紀念日發文量較高，“周年”一詞總共出現34次。在分析的文本中，明確指出文章發表距離地震后年限的共38篇，占所有分析文本的49.35%；其中，地震10周年時發文數占50%，如圖2所示。

從內容上來看，人們傾向于先記敘地震發生時自己的狀態、地震發生當時的情況、事發之后的場景和行為以及現在與過去的比較，包括職業、學歷、婚姻狀態、工作城市地點、社交軟件使用情況的改變等等。從時間跨度中，人們總結自己的變化，計劃未來，這些在網絡媒體中被廣泛記錄下來。同時他們也留意到防震救災措施的改進。

已經過去了十年。現在的我很好，已經成了一個經常行走世界的旅行者，寫書撰稿，腳步踏過了三大洲30多國，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T-17）

四、討論

（一）網絡平臺是共享災害記憶的重要平臺

豆瓣等網絡平臺為人們提供了表達觀點、分享經歷的交流渠道。在交流中有關地震災害的記憶再次觸達到接收人。人們回憶當年狀態，并對比現在發生的改變，進行階段性的反思。對于失去的回顧，幫助人們理清思路從而更有計劃地生活。

人們對地震的危害及其后果了解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做好準備。研究表明災害記憶對預防災難發生具有積極作用。除了個人層面的反思，機構和組織也能從汶川地震中汲取防震救災工作經驗。汶川地震后，四川省將防震減災工作作為重要議事日程，廣泛開展防震減災科普示范學校、示范社區創建，科普宣傳納入學校教育，提升全民防防范意識。這些防范意識覆蓋面廣泛，在下一次地震發生時人們能根據經驗快速做出反應，這一點在文本中也有提及。

此外，間接的災難和生活經驗可能促使人們進行思考和討論，提高認識和知識，幫助人們理解災難的后果，災害經驗使災害和準備工作對人們更加突出，也更愿意參與。

（二）對于災害記憶的長時序分析值得關注

在自然災害中，潛在的生命損失、身體傷害和財產破壞是普遍和長期的壓力源，災難受害者不僅承受著災難本身帶來的壓力，還承受著災難過后所造成的持續適應壓力。8.47%的受難者在地震發生七年后仍處于悲痛之中。這一點在本研究中也得到證實，喪親者的哀傷不會輕易離去，它能持久地使喪親者遭受痛苦折磨。痛苦的來源是直接情感創傷和為應對生活改變而被迫做出努力這兩方面的綜合作用，這些痛苦往往持續較長時間。

此外，哀傷情緒可能引起人口遷移。研究發現，在受災區勞動力流失的兩大原因來自人員傷亡和勞動力遷出。和普通勞動力遷出相比，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人們會因為地震造成的悲傷等消極情感離開，這是以往與勞動力流失原因相關的研究中較少涉及的。

五、結論

本研究的目的是針對豆瓣用戶發布有關汶川地震文章的內容的進行總結和分析。在豆瓣上用戶發表最多的日記主題主要由非受災個體的自愿援助行為、受災個體的各種失去、地震后人們的心理成長、對接受過的幫助的感恩以及共同的周年紀念組成。這五個部分在每個用戶的記錄中又互相交雜，并不獨立。

喪親被認為是在所有失去主題中帶給受難者最大痛苦的一種。在汶川地震10多年后，受難者仍然可能繼續遭受心理折磨。經歷汶川地震，幸存者們更有可能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對人生規劃、生存方式等發生轉變，同時更加重視當下的感受、當下的快樂和幸福感。網絡上的周年性紀念促使人們形成階段性的總結，通過對比現在和過去的不同，反思經驗教訓，這樣的正反饋讓人們理解防震救災工作的意義，進一步促進防控意識和災難知識的學習。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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