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盛的幸福

明前茶

與莫扎特的聽力異于常人一樣，同事老盛的嗅覺也異于常人。在退伍前，他當了20年鐵道兵，鐵路修到哪兒，就卷鋪蓋遷徙到哪兒。他能聞得出剛運來的枕木，來自大興安嶺還是大別山，也能聞得出炊事班買到的花椒，是不是來自甘肅武威。

那會兒，山中信號很差，電視機上經常一片雪花，鐵道兵的日常娛樂通常是“摜蛋”，枯燥的生活讓人們將一把紙牌攥得發毛。而老盛，是把俄羅斯作家普里什文的一本薄書《林中水滴》攥得發毛。初戀送的這本書，使得這段愛情依舊在老盛的生命中留下痕跡——他的嗅覺，被普里什文完全打開了。“你摘下一顆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聞到一股經久不散的白樺、白楊的樹脂香味，或是稠李惹人回憶往昔的特殊香味，你會想起，從前爬樹去采那烏亮的果實……”

老盛的嗅覺細膩又恢弘：樹是香的，草是香的，蕨葉與苔蘚是香的。鐵道兵開鑿的每一個涵洞，架起的每一座橋梁，路過的所有崇山峻嶺，森林與大地都在譜寫著復雜的氣味交響樂。有的散發著甜蜜的氣息，有的酸澀，有的清苦。

筑路閑暇，老盛采摘各種野果與野生草藥，曬干、泡茶，替戰友調理身體。營房外陽光如瀑，老盛還砌起土窯，撿拾了堆積如山的松枝和老竹枝來燒窯，手工制作土茶碗。這些顏色各異的土茶碗都送給了行將復員的戰友。老盛的古道熱腸為他解決了下一份工作：2002年，他復員后經老戰友介紹，進了我所在的報社工作，掌管發行。從此，他每天凌晨四點要在印刷廠門口等著新鮮出爐的報紙，又足足干了20年。

搞發行就是千萬條線穿針眼，第一批運報的大卡車剛裝車，老盛在旁邊一聞，就能報出這批報紙的油墨淡了還是濃了。剛分來印刷廠的大學生不信，果然，幾份報紙一翻，兩個人的手都黑乎乎的。老盛說：“空氣濕度大了，就要趕緊微調技術參數，不然用墨太多，不僅成本高，還容易把手染黑了，那些一面剝著毛豆，一面看報的老人家要埋怨了。”

在城里生活久了，老盛感覺到嗅覺在變遲鈍，臨退休時，他已經聞不出海鹽摩卡與榛子摩卡的差別，也聞不出面前這一杯剛用沸水沏出的武夷巖茶，是來自“牛欄坑”還是“流香澗”。老盛微微有些沮喪與落寞。他的解決方案很特別：在遠郊丘陵間，盤下了一座廢棄的水塔，租住20年，開始過他的農夫生活。

每到周末，他都會坐到地鐵盡頭，再換郊縣公交抵達水塔，在那周邊的荒地上干兩天活。這是他讓自己退休生活軟著陸的方法，也是為了讓山野之氣清一清肺。他在水塔周圍種了各色蔬菜。站在水塔頂端，可以眺望菜園。去年中秋，老盛在這里用他親手栽培的果蔬，自己釣來的魚和小龍蝦，款待我們。他蒙上眼罩，向我們展示嗅覺的回歸。這是他復員20年以來，再次回歸一名鐵道兵的敏銳感知。

那天，我們在老盛的水塔上感受秋天的清風。晚風帶來草木的芳香潮汐，如同浪頭一樣，是溫熱的，讓所有人的心被輕輕托舉。在這里待了大半天，我們的鼻息也變得敏銳了，聞得出七里香與薄荷的差別，也聞得出扎染靠墊上的板藍根香味。飯后，沏上熱茶，老盛拿出他珍藏了幾十年的《林中水滴》，帶著幾分醉意，為我們朗讀他喜歡的片段：“幼芽正在開放，像巧克力的顏色，拖著綠色的尾巴，而在每個綠色的小嘴上掛著一大顆亮晶晶的水珠。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只有水珠和天空在發光：水珠從天空把光取來，在黑暗的森林中將我們照亮。”“我仿佛覺得自己的全身縮小為一個飽含樹脂的幼芽，想要迎著那獨一無二的、不認識的朋友開放。那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只要等他來，一切妨礙我行動的東西都會像塵煙一樣消散了。”

我意識到，老盛的幸福是這個世界的稀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