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凡 孫海峰
摘要:文章通過區分線性媒介和遞歸媒介,將數字媒介的認識論問題置入控制論語境下進行反思,并從法國哲學家西蒙東的思想中獲得啟發,最終提出一種新的媒介發展思路。線性媒介是一種無意識的被動中介,遞歸媒介以自反性特征克服線性媒介的缺陷,使媒介具有自主運作的可能。然而遞歸媒介在數字時代的發展,卻使媒介發展成為中心化的平臺設施,媒介程序的黑箱化也抗拒使用者對其程序的闡釋和重構。因此,需要超脫自主—被動二元的媒介觀念,在新的理論話語下重新思考媒介。西蒙東對控制論的反思及其個體化概念,為一種生成性的媒介觀念提供哲學基礎:一是媒介與人是一種協同共生的關系;二是媒介通過積蓄交流系統的內部張力,從而導向人、物、媒介的共同進化。這一觀念不僅是理論上的補充,同時對數字媒介的現實發展也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控制論;西蒙東;個體化;生成;媒介研究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16-0040-03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社會民意的網絡表達與疏導機制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0CXW021
控制論提供了一種媒介分類的視野,從媒介的結構和功能層面將其劃分為遞歸性的和線性的媒介。前者依照嚴格的線性因果運作,后者遵循自反性的循環因果。
線性媒介具有兩個特點:第一,線性媒介在其端口與端口之間維持相對固定的關系,這一關系是由媒介的外部所預先設定的。以相機為例,早期的相機,使用者只需要按下快門、調整光圈,就可以通過銀離子的感光原理,讓光線在底片上保留下影像。操作者的手勢和經驗、操作環境的溫度水平區間都是相對確定的,它與外部的關系是在媒介被制造出來時就預先設定好的。
第二,作為一個事先封裝好的媒介裝置,線性媒介往往無力抵抗普遍性的熵增趨勢,外界的偶然性變化也可能造成媒介的失真或損毀。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依據線性因果邏輯組織起來的媒介裝置,由于無法從外界獲取新的信息來重新組織自身,其內部系統的熵值將越來越高而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崩解。
控制論在生命體與機器之間,抽象出了“信息—反饋”式的局部逆熵結構。逆熵的機器有類似于人的胳膊和腿的效應器官、與外界交往的感覺器官以及執行反饋和調節的中樞決策器官[1]。在控制論機器中加入反饋設計,使機器可以評估運行效果和外部環境的變化,從而實現自我調節和進一步組織化。由此,控制論以機械的方式提出了一種有機主義的思維,它克服了以往機械論和生機論之間的對立[2]。
(一)遞歸媒介
這種遞歸式的控制論思維在今天的媒介程序中得到了普遍應用。遞歸媒介根據運行結果評估自身模型的擬合度,進而調整內部的知識結構。在此意義上,媒介不只是寄存和傳輸的線性裝置,它還具備學習和預測功能。
遞歸媒介有兩個特點。第一,遞歸媒介所維持的外部關系不是前定的,而是在時間中累積變動的。不僅媒介本身是一個自優化的裝置,媒介的使用者也需要不斷適應媒介的變化,更新自己的習慣、手勢。
第二,隨著循環計算不斷加深,遞歸媒介將呈現難以理解的復雜性。在大算力支撐下,通過遞歸計算訓練起來的媒介算法成為黑箱,媒介提供推薦或決策,但其運作過程和代碼構造變得不可解釋。
(二)中心化的控制媒介
控制論同時蘊含兩種世界觀:一種是將社會看作一個有機體聯結的整體,通過通信和反饋讓社會實現良好運作;另一種是從管理和控制的角度出發,突出中央處理和調配的重要性。
但回顧控制論和互聯網相互糾纏的發展史,控制論的有機思維在現實世界中的機械式發展使遞歸媒介逐漸成為高度中心化的控制媒介。從美國反主流文化中成長起來的第一批加州創業者,曾經在控制論的啟發下對一個扁平、民主的全球通信社會充滿向往[3],然而這一期待在千禧年金融危機后遭遇破產。斯諾登事件之后,人們意識到互聯網并未如愿成為構建全球網絡的民主工具,而是逐步中心化,處在政府和資本巨頭的監聽之下。
在數字時代,自我優化的媒介系統不斷將外界事物納入總體性的計算之中,數據集中化存儲在少數中心節點,“自由的控制論”在現實中逐漸發展成一種“黑暗的控制論”。
法國哲學家吉爾伯特·西蒙東既是控制論的支持者,也是控制論的批評者。他對控制論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對類比方法的誤用、對信息的概率化定義。
類比是控制論的重要思維方法,控制論學者把生命體的遞歸結構類比到機器設計上,同時又用控制論機器來類比生命。但這種從結構上進行的類比,在某些情況下是無效的,因為其忽略了個體的特殊性。不過,西蒙東并未就此否定類比方法的合法性,相反他很重視類比的價值。在他看來,哲學是類比的知識,它的作用就在于統一缺乏統一性的科學門類[4]。
類比應該在事物的操作(operation)層面進行:結構上的類比側重于事物在空間維度上的聯系,而操作則注重時間維度的聯系。西蒙東認為,操作是使結構得以生成的因素,或者是修改結構的因素[5]。他區分了相似和類比:“相似性是由結構關系給出的。偽科學思想實質性地利用了相似性,有時甚至是詞匯的相似性,但它并沒有利用類比。”[5]也就是說,生命體和機器的記憶機制只是在結構上相似而已,有時候甚至僅是語用上的相似。結構需要同時在操作的維度(即事物的生成維度)加以考慮,結構為事物的發展提供空間化的基礎,而操作則使得靜止的結構在時間上不斷發展。
此外,西蒙東采取了不同于控制論的定義信息的方式。在控制論和信息論中,信息是一種概率表述,因此可以通過數學方法來表述和計算。然而,相比概率描述,信息有更加普遍的意義,它在心理上喚起共鳴,引發觀念的轉變。西蒙東認為,需要建立一種非概率化的信息定義方式[5]。這種定義方式類似于貝特森,將信息理解成“可以制造差異的差異”[6],這是一種對信息的非還原表述,從更具普遍性的意義上來理解信息。
西蒙東對于控制論的批評也為在控制論的認識論之外研究數字媒介提供了思想工具:這一思路強調媒介的生成問題,從個體化(individuation)而非個體的層面來思考數字媒介。
西蒙東在《交流與信息》中討論了交流和個體化的關系,“交流有助于個體化的完成、維持、再生或轉化”[7],交流的意義要同個體化概念聯系起來進行思考。而媒介可以看作交流的物質基礎,它使交流得以產生。
(一)個體化與媒介
所謂個體化,即個體從前個體的混沌狀態中生成的過程。西蒙東尋求一種能夠解釋進化的哲學,個體不是靜止的,已經成型的個體不過只是個體化的某一階段。在《以形式和信息觀念重新理解個體化》中,他借用晶體學說明個體化:在晶體成為一個個體從溶液中析出之前,母水處于一種無定形(amorphous)的狀態,富于能量但缺乏結構,是一種自組織的混沌[8]。只有當溶液內部張力達到一個臨界狀態時,西蒙東稱之為亞穩定(metastable)狀態,晶體才有可能產生。但個體化的啟動仍需滿足三個條件:能量的條件(溶液迅速過冷)、物質的條件(特定結構的晶胚)和信息的條件(內部的不對稱性)[5],它們的作用在于啟動一種新的內部耦合關系,從而引導系統產生結構化的轉變。這三個條件都可以看作啟動個體化過程的關鍵媒介。
媒介在個體化中的作用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將能量或者張力引入環境中,從而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營造一個亞穩定環境;第二個階段是引導亞穩定環境向新的耦合關系轉變,它是通過引入“一個低能量值”的事件帶來一種“具有放大效應的耦合”[7]。也就是說,從個體化的角度來看,媒介的重要性一方面在于引入張力,積蓄起一個支撐個體涌現的前個體環境,另一方面在于構建關鍵性連接,引導一種新秩序的誕生。
媒介與人的關系也在個體化框架中得到啟發:媒介是人—物系統中的一分子,個體化的發生同時帶來了人、物、媒介的進化和發展。這打開了一種數字媒介的批判視野,同時也可以在控制論的機械遞歸范式之外,構想一種人與物協同生成的媒介范式。
一方面,從個體化的前提來看,生成需要一個富有張力的亞穩定狀態,而中心化數字媒介所構建的數據關系難以支撐個體化的發生。首先,交往關系是在情感、共鳴、故障等感性碰撞中建立起來的,而數據關系是對交往的圖示化,它被歸入一系列屬性、類目存儲在數據庫中,二者是一種對應而非再現關系;其次,數據關系將關系外在化,同時也使得關系可被計算,平臺可以憑借數據畫像從用戶的注意力中刨取價值;最后,數據關系的強度難以支撐個體化的發生。社交媒體上的用戶可以在平臺的推薦下關注新的好友,同時也可以因為異見隨時隨地刪除好友,個體間看似在不斷建立新的聯系,但在平臺算法的介入下,往往只是重復同質化的連接。而同一化的系統過于穩定,內部缺乏足夠的張力而難以導向個體化。如洛文克更為激進地斷言,“無論媒體替我們塑造了多少思想、情感,或試圖讓社交資本膨脹,機器都不會替我們建立起關鍵的連接”[9]。
另一方面,從個體化的結果來看,數字遞歸媒介的結果在于優化自身的結構模型,而非導向人與媒介的持續生成。個體的行為數據被飼喂給媒介程序,以此來優化算法的內部知識結構。人們的交往經驗沉淀為數據,促進了外在化技術媒介的發展,但人的內部經驗卻越來越貧瘠而未能與媒介協同發展。于是,數字媒介帶來了一種新的異化,使用者在操作中所獲得的交往經驗沒有沉淀在使用者內部,而是存儲在技術媒介之中,而媒介黑箱化又會抵抗使用者闡釋和重構程序。這仍然與西蒙東對技術異化的分析類似,媒介異化了交往,交往所產生的經驗和共識沒有物化成為個體化的基礎。
(二)邁向生成性的媒介觀
由此看來,媒介應該導向個體間的協同發展,為個體化創造一個充滿張力的前個體環境。線性媒介背后是一種被動的媒介觀,媒介作為溝通過程中的無意識角色而存在;數字遞歸媒介代表一種能動的媒介觀,媒介是提供決策、影響交往活動的有一定技術意識的主體;個體化則啟發了一種協同生成的媒介觀念:媒介與人的關系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協同的,通過積蓄張力邁向生成發展。
這一觀念可以通過網絡社群的自組織過程來說明:在一個初始的社群中,個體與個體之間最初處于一種相對離散的狀態。媒介連接個體,激發觀點交鋒,而非以媒介的內部原則過度干涉連接。當內部差異或者張力達到一個臨界點時,社群處在亞穩定狀態。此時,個體間的爭議要么導致社群解體退回之前相對穩定的狀態,要么在臨界點向某一共識匯聚,向更高的組織化程度發展。
若某一具有競爭力的觀點在媒介的連接下出現,則社群內的差異也會向這一觀點收斂,進而形成小范圍的共識。但共識并不意味著異見的徹底消失,社群只是暫時達到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從社群中涌現出來的共識,需要及時以象征、條例或者程序代碼等結構化形式被固定下來,這些物化的共識也在既有的媒介之上建立起了新的交往規范。但個體化的進程不會終止,成員的交往實踐將引入新的差異,在既有結構中積蓄張力,直到社群再次達到亞穩定狀態,進入下一次的個體化。
在個體化的過程中,媒介的作用體現在兩點:引入張力,然后導向轉變。圍繞媒介的交往同時帶來了溝通者、社群、媒介的發展,人、物、環境都在個體化中進化到一種新的關系模式中。
在當下平臺化的媒介現實中,數字遞歸媒介傾向于構建同質化的連接,而非積蓄一個充滿張力的前個體環境;交往的經驗和知識封裝在媒介程序內部,抗拒人的參與和解釋。為應對這種總體化的媒介風險,需要反思媒介的控制論范式:媒介既不是完全無意識的被動中介,也不是主導知識生產的自主性個體,而是處在人與物所構成的復雜環境中的生成性媒介;媒介與人、媒介與生態不是一種壓抑性的關系,而是協同進化的關系。這種媒介觀念具有多重意義:其一,要將媒介的價值重新定位成在交往系統內積蓄張力、激發爭論和異見的中介;其二,媒介的技術迭代應該同時引導人的進化和發展,減少媒介算法在自動化決策方面的設計,提高媒介程序的開放性和可參與性;其三,圍繞媒介所產生的交往經驗要能沉淀為進一步交往的公共基礎,個人數據和隱私應去壟斷化,結合零知識證明、隱私計算等技術工具,結合具體的現實情境,開發公共物品(public goods)的生產模式,以此來探索人與媒介協同生成的發展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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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一凡,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媒介理論。孫海峰,文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媒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