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與張太雷生涯交往述略

衡朝陽

學界考述張太雷和瞿秋白交往的研究成果，比較突出的有錢聽濤《中共早期歷史上的雙子星座——瞿秋白與張太雷》、劉福勤《親兄弟似的知交》、黃明彥《〈多余的話〉中未了的心愿——瞿秋白與張太雷》等。上述幾種研究，對于瞿秋白和張太雷早期交往都有程度不同的關注，對于兩人革命生涯的相知相惜，也都有相當的記述，包括兩個人的莫斯科重逢、大革命時期的戰斗情誼等。但鑒于視角的差異，都缺乏對兩人交往的細節考述。這既有原始資料不足所限，也與研究者關注的重點不同相關。本文試以有關資料為依據，探討張太雷和瞿秋白的深厚情誼，內容主要圍繞瞿秋白和張太雷少年同學、莫斯科重聚、共同推動國共合作的相知相伴，以及大革命時期的生離死別。

一、同學少年的最初友誼

瞿秋白和張太雷最早應該相識于常州府中學堂，張太雷于1911年春入學常州府中學堂預科，年齡稍小的瞿秋白先于張太雷就讀常州府中學堂，早一年入學的瞿秋白此時已經升入本科學習。在此，他們共同經歷了1911年的辛亥革命，此后因為身體原因瞿秋白還有過休學經歷，他與張太雷校友的經歷并不長，但早年共同的求學經歷至少為兩人日后重逢時情感交流提供了很大便利，從而成就了一段濃厚的同鄉、同學、戰友情誼。

常州府中學堂(1913年9月改為江蘇省立第五中學)時期，張太雷和瞿秋白的具體交往體現在幾則可以相互印證的資料。首先是瞿秋白的少年玩伴羊牧之先生的回憶，瞿秋白在武昌起義前“早就”曾“對同學張復(后改名張太雷，字泰來)說過，滿清韃虜，奴役我們兩百多年，老百姓貧苦不堪，非把這尾巴似的辮子剪掉不行”。以此而論，瞿秋白和張太雷的交往至少是在1911年上半年，此時倆人尚未同班，張太雷就讀于常州府中學堂預科班，而較早入學的瞿秋白已經升入本科班；其次是張太雷夫人王一知的回憶，其中涉及瞿秋白和張太雷，“太雷與瞿秋白曾是省常中的同學和好友，他們一同游歷過的紅梅閣景色秀麗，使人流連忘返”。應該是根據這一段回憶，周永祥的《瞿秋白年譜新編》發展為瞿秋白“經常和同學張復(張太雷)在一起溫課，議論時政，抒發胸懷。常州紅梅閣是他們經常聚會的地方”。

關于瞿秋白和張太雷離開江蘇省立第五中學的細節，在羊牧之先生和王一知的回憶等有關資料中體現得比較清楚。大約從1913年開始，瞿秋白因為家庭失去四伯父瞿世琥和大姑母家的支助，經濟來源斷絕，1915年秋被迫退學“在家自修”。張太雷則因參加學潮被開除學籍。而后來的文章則根據王一知和瞿秋白、張太雷共同的同學李子寬的回憶把瞿秋白和張太雷離開江蘇省立第五中學都歸因為他們“投入反袁、抵制日貨的活動”，以及“為抗議校方無理開除一畢業班同學，投入罷課風潮”而被勸退。且引出了學校的布告，“張復(即太雷)、瞿爽(即秋白)，素行不謹如不悔改，下期毋庸來校”，兩個人“因不堪無故受辱”，故“憤然離校”。根據羊牧之的回憶，瞿秋白在此期間受到處分的一次是因為駁斥國文老師對革命分子的辱罵，被記過處分，與其退學沒有關系。

總的來看，常州府中學堂(江蘇省立第五中學)時期，瞿秋白和張太雷交往的資料基本是羊牧之、李子寬和王一知的回憶，這些回憶不少看似相互映證，其實是前后襲用，也有的本身就相互矛盾。拋開后來其他人的回憶，瞿秋白關于自己少年求學的記述中，“江蘇第五中學的同學”記憶深刻的則僅有“揚州任氏兄弟及宜興吳炳文”等，他們因“和我處同樣的環境，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時‘名士化’”，以“性靈”相尚，結成一段友誼。

盡管能夠確切證明瞿秋白和張太雷在常州府中學堂期間深厚友誼的原始資料幾乎沒有，但這一段同學經歷是毫無疑問的?！娥I鄉紀程》的記述證明了這一點，1920年10月瞿秋白赴俄前赴天津，“到我二表姊處去告別”，“張昭德及江蘇第五中學同學吳炳文，張太來三位同志都在天津，晚間抵足長談”，最后相互告別。同學少年哪怕是最初淺談的情誼在經歷了五四運動和異國他鄉莫斯科的意外重逢，也無疑轉化為此后革命道路上彼此相互幫扶的深情厚誼。

二、京津求學的過往和五四運動中的交相呼應

離開常州的張太雷和瞿秋白先后分別到天津、北京求學，1915年冬張太雷考取天津北洋大學法政科臨時預科班，1916年秋升入本科。瞿秋白則是于1917年9月考入北洋政府外交部立俄文專修館學習俄文。在此期間，1917年4月瞿秋白到天津看望自己江蘇省立第五中學的老同學任乃訥、張太雷、李子寬、吳炳文等，這是瞿秋白與張太雷在京津求學期間有記錄的為數不多的見面。另外一次就是前述瞿秋白赴俄前兩人的見面了。

這一段求學時期，兩人交往不多，瞿秋白在1916年初生母自殺后，面臨為了生存一家星散的現狀，他背負著巨大的精神壓力，由無錫而湖北黃陂而北京，尋求生存之路。為了排解這種心理壓力，瞿秋白在最初的北京學習期間，由于消極避世鉆研佛學從而加深了遁世的情懷，如他自己所說，“朋友的交際可以說絕對地斷絕”。這符合當時瞿秋白的心理狀態，很難想象瞿秋白在家破人亡的境地會有過多的人際交往。

但是五四運動的風雷喚醒了瞿秋白的救世情懷，馬克思主義的探研進一步激發他救國救民的勇氣和信心。瞿秋白一改消極避世的“名士化”傾向，以前所未有的熱烈，積極投身運動的宣傳與組織，期間兩次被捕入獄。五四運動是瞿秋白世界觀、人生觀形成過程中一個重要階段的關鍵節點，鼓舞他為了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不惜犧牲的決心和勇氣，也是他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開始。張太雷同樣是五四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他是天津學生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瞿秋白和張太雷在五四運動中聯系最緊密的一次是當年8月23日，包括瞿秋白在內的北京和山東、天津各界聯合會代表三十余人聚集北京新華門請愿，遭到逮捕。26、27日包括張太雷在內進京的天津各界聯合會，同北京學生一起向總統府、國務院請愿，要求釋放被捕代表。這只能是兩人無意間完成的一次斗爭接力。

綜上所述，張太雷和瞿秋白盡管相識于少年同學、共同成長于京津求學，其實在此期間交往并不多。至少對于彼時的瞿秋白而言，相較于同為常州府中學堂同學的吳炳文等，他與張太雷的關系要疏淺得多。但參與五四運動的共同經歷足以塑造張太雷和瞿秋白共同的心理記憶和精神特質，以至成就此后相知相伴的共同道路。隨后兩人先后的莫斯科之行及重逢大大拉近了心理距離，改變了兩個人的交往內涵，由人生的同行者而同生共死的革命同志。

三、莫斯科重逢

五四運動是瞿秋白和張太雷走上革命道路的起點，塑造了他們共同的精神氣質和愛國情懷。鑒于社會改造的目的，蘇俄成為他們建設新社會的目標樣板，不約而同地，莫斯科都成為他們的向往，隨后的莫斯科之行確立了兩個人的終生信仰，改變了兩個人的人生。

1920年10月，作為北京《晨報》和上?！稌r事新報》等特聘的記者，瞿秋白和俞頌華、李宗武奔赴蘇俄，于1921年1月到達莫斯科。瞿秋白的莫斯科之行目的非常明顯，與之相比，張太雷的莫斯科之行要復雜一些。1921年3月，張太雷來到伊爾庫茨克，擔任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中國科書記，5月初，受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領導人舒米亞茨基推薦，張太雷和俞秀松一起作為中國共產黨的代表出席了在莫斯科召開的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張太雷還在大會上致賀詞。

趕赴莫斯科的張太雷和瞿秋白很快相逢，在到達莫斯科后不久，張太雷在準備出席共產國際三大的工作之余，介紹他的同鄉同學瞿秋白加入中國共產黨，開啟了他們六年多相伴戰斗的革命同志之旅。

瞿秋白和張太雷這一次莫斯科相逢非常短暫，張太雷大概在1921年5月初到達莫斯科，同年8月，則已經回國到上海，因此在莫斯科的時間最多也就三個月。這三個月里兩個人的交往情況，相關原始資料很少，但兩人聯系緊密確是毫無疑問的。除了張太雷初到莫斯科就介紹瞿秋白入黨，兩個人還都參與了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一個作為會議代表，一個作為新聞記者。

兩人聯系緊密的另一個突出證據是，1921年6月，瞿秋白和張太雷為共產國際三大準備的部分內容高度相似的材料。署名瞿秋白、李宗武的材料保存在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檔案中，這是一份為出席共產國際三大的中共代表寫的材料，翻譯成中文后命名為《社會主義運動在中國》；張太雷的材料是他《在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其中幾個部分把瞿秋白、李宗武的上述材料囊括在內。學界關于兩者孰前孰后、乃至誰襲用誰的考證尚無定論。拋開兩者的版本考證，其實有一個結論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張太雷和瞿秋白在這一期間的通力合作。瞿秋白、張太雷等共同努力，極其迅速地奠定他們信仰的陳獨秀、李大釗等領導組織的共產黨在共產國際的地位。

石川禎浩在他的著述中詳細考證張太雷給共產國際三大的報告和瞿秋白《社會主義運動在中國》兩件文獻內容的相似，得出瞿秋白文章襲用張太雷報告的結論，這是缺乏對瞿秋白和張太雷個人關系的了解。不能否定瞿秋白和張太雷在共產國際三大期間的相互協作，甚至也不能否定雙方在有關資料方面互通有無，以至共同草擬上述文獻的可能性。一年后，陳獨秀等人參加1922年底在莫斯科召開的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直接安排瞿秋白擔任陳獨秀的翻譯，會后應陳獨秀邀請瞿秋白回國參加革命工作，都與張太雷有著剪不斷的因果。

五四運動和莫斯科的共同經歷，是瞿秋白和張太雷行動及思想的相向而行，同鄉同學的友誼在共同的信仰建立中深化，進一步在隨后的共同戰斗中升華。

四、在革命洪流中升華的同志情誼

1923年初追隨陳獨秀回到北京的瞿秋白，再次見到張太雷，這一次開始了他們并肩戰斗的革命歷程。很快瞿秋白被任命為《新青年》季刊的主編，隨后又主編中央的另一機關刊物《前鋒》，他還為《向導》《民國日報》等報刊撰寫文章。張太雷則陪同馬林，成為馬林和陳獨秀推動國共合作交流的翻譯。

相同的政治背景且本來就比較親近的瞿秋白和張太雷，在國共合作的重大戰略問題上是高度一致的。有關張太雷協助馬林勸說陳獨秀接受國共合作策略的回憶史料較多，瞿秋白在中共三大前參與國共合作工作的行動，未見記載。但他這一時期發表的論文，卻是從理論上闡明國共合作的歷史必然，鮮明地表達了對國共合作的支持。為召開中國三大進一步討論國共合作問題，瞿秋白、張太雷都隨國際代表馬林來到廣州，并與馬林同住。會議期間兩個人緊密協作，參與起草中國三大的有關文件，協助馬林翻譯講話和有關會議材料。張太雷作為會議代表，在會議上積極發言支持馬林，主張國共合作。而剛剛進入中共政治生活的瞿秋白則全身心投入會議文件的翻譯和起草工作。在會議上瞿秋白根據安排就他起草的《中國共產黨黨綱草案》作了報告，還“向大會作了出席共產國際‘四大’的報告”。這兩次報告顯然都是黨內安排，第一次與馬林有著重大關聯，第二次應該主要是陳獨秀的因素。瞿秋白也因為自己的表現和理論水平贏得馬林和黨內的高度評價，被推任為中央宣傳委員會委員。

中共三大結束后張太雷和瞿秋白在上海大學也有一段短暫的共處，瞿秋白擔任新建的上海大學教務處長兼社會學系主任，而他更主要的工作則是追隨新來華的鮑羅廷，擔任其助手和翻譯。張太雷則是負責共青團的工作兼任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員。1923年8月，張太雷被安排參加以蔣介石為團長的孫逸仙博士代表團，赴蘇聯考察，后留在少共國際工作。直到1924年8月回國，繼續在團中央工作，同時兼任上海大學英語教員，瞿秋白和張太雷再一次相聚。這時他們曾經努力推動的國共合作已經以1924年1月國民黨一大的召開宣告初步勝利，而瞿秋白在協助鮑羅廷的過程中也日益得到信任。1925年1月召開的中共四大上，瞿秋白當選為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正式委員、中央局成員，張太雷當選為候補中央委員，在共青團三大當選為總書記。

但顯然與張太雷一度處于共產國際與中共中央之間的兩難抉擇一樣，瞿秋白在1923年下半年至1924年底也遭遇到類似困境。但這并未影響中共中央對瞿秋白的欣賞，瞿秋白被提拔為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而張太雷接替了他的鮑羅廷助手和翻譯工作。在更加重要的工作崗位上，兩位同鄉同學為中國革命傾盡所有，直至1927年張太雷的犧牲，8年后瞿秋白同樣從容就義。

五、最后的思念

張太雷犧牲之初，瞿秋白就發文《悼張太雷同志》，簡要記載張太雷的生平經歷：“張太雷生于1898年，他的家鄉在江蘇常州”，“父親是一個小商人，很早便死了”，張太雷跟隨母親借債度日，后在困苦中從北洋大學法科畢業，五四運動及其后張太雷入團、入黨，赴莫斯科等都有概略。最后，瞿秋白充滿豪情地歌頌張太雷的犧牲，“張太雷同志死在幾萬暴動的廣州工農兵群眾與反革命軍閥搏戰之中，死在領導工農兵暴動的時候。他死時，覺著對于中國工農民眾的努力和負責；他死時，還是希望自己的鮮血，將要是中國蘇維埃革命勝利之源泉。”

瞿秋白對于張太雷1500字的悼念是一篇戰斗檄文，怎能淋漓展現瞿秋白對張太雷的追思？但是，此后殘酷的革命斗爭讓他無暇撰文追憶自己的戰友。只有在張太雷犧牲的近十年后，也是在自己人生行將結束之時，囚禁于國民黨獄中的瞿秋白終于有時間回顧和思考，留下了自述《多余的話》、生平簡歷《記憶中的日期》、以及《未成稿目錄》等文稿。在上述三種資料中，瞿秋白都留下了對張太雷的點滴回憶，前兩種涉及的是張太雷介紹自己入黨一事，而《未成稿目錄》中則列下《憶太雷》的篇目。聯系到張太雷犧牲不久瞿秋白發表的《悼張太雷同志》，瞿秋白顯然是打算從不同的角度重新追憶昔日的同鄉、同學、戰友，這樣的回憶應該更加細致豐滿和充滿溫情?？上?，這一次時不我待，空留余恨。但瞿秋白對張太雷未完成的追憶并不妨礙我們深刻地理解兩位同鄉、同學、戰友之間的深情厚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