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路珂
20世紀60至70年代,隨著人類教育實踐的深入和西方歷史學的轉向,公立學校步步為營的單一敘事難以描摹教育發展歷史全貌,也無法為現實的教育問題提供合理的解釋,修正主義教育史學流派應運而生,起到承上啟下、去腐生新的作用,成為美國教育史學新舊轉換的路標。此后不久,由于修正派自身學術水平的局限以及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的興起,美國教育史學科陷入發展危機,開始轉向“后修正主義時代”。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之所以能夠成為美國史學界的后起之秀,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該領域積極運用歷史學、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等跨學科理論和方法,不僅大大提升了自身研究的理論水平,同時也可促進當代美國教育史研究范式的更新,幫助美國教育史學科獲得新的發展動能。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跨學科理論和方法的運用,標志著美國教育史學逐步形成折中反思、多元共融的發展新格局。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后現代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等思潮的影響下,新的研究主題、研究對象、研究視角不斷涌現,拓寬了美國教育史學的研究方位。更為多樣、復合的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的構建與運用成為處理危機的重要突破口。其中,美國歷史上的土著群體、移民群體、有色人種、女性群體等邊緣或弱勢人群逐步被教育史學家所聚焦。
從新史學在美國出現以來,綜觀美國史學研究范式,“邊緣群體”有著一段由“幕后走向臺前”,由“沉默的少數”到“發聲的敘事者”的轉變過程。新史學主張運用歷史研究折射現實問題,人類活動的各個領域都應該成為歷史學家關心的問題,研究歷史是為了培養美國的國民精神和民族特性。新史學中的邊疆學派關注地域沖突中的疆域變化和美國文明進程;班克羅夫特則關注憲法政治等一系列制度產物;直到后現代主義中的相對主義元素滲入史學研究體系之中,新社會科學史、新左派史、新思想史共同推進了“自下而上”的研究取向。他們對傳統史學中權貴意識和精英色彩的批判對美國教育史學中的修正主義和后修正主義都產生了重要影響。
特別是在近30年,圍繞這些特殊群體,美國許多歷史學家和教育史學家采用了新的理論框架和研究方法,重新考察了性別、階級、兒童、青少年等認識范疇與教育的互動關系??梢哉f,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從進入學術重鎮之日就帶有明顯的跨學科視野。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具有一定統一性、邊界清晰的研究領域,且在當代美國教育史學界占有一席之地,正是因為它具有強烈的現實觀照和問題意識。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聚焦“邊緣群體”,其中既包括普遍性的性別邊緣群體(如女性)和年齡邊緣群體(如老人),也包括美國歷史和現實社會仍然存在的種族邊緣群體(如黑人)等。其中所運用的跨學科理論與方法,既實現了研究對象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一,又更好地幫助這一領域用數字化的資源、工具和研究方法研究社會現實,回應數字信息化時代提出的新問題。
邊緣群體教育史學雖是多個教育史研究領域構成的一個共同體,但這個共同體具有一個基本內核提供著必要的研究向心力——那就是對于邊緣群體教育經歷的關注,對于邊緣群體的人文關懷,對于社會不公堅決說“不”。比如,在運用交疊性理論(Intersectionality)的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中,研究者批判對多重壓迫的無視。性別的邊緣、種族的邊緣、經濟的邊緣可能由根深蒂固的社會體制共時施加到同一主體身上。再比如,在運用種族批判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CRT)的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中,研究者總是致力于批判對種族主義的謬見,反抗那些不含少數族裔聲音的主流教育史敘事。
其一,邊緣群體教育史將種族批判理論置于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開始從多維視角顯示不被主流教育史關注的矛盾和沖突。比如,教育上的種族隔離對種族在美國的歷史建構起到怎樣的作用;歷史上少數族裔與白人之間的教育權力與教育政策的差異;少數族裔的教育抗爭與教育貢獻等。少數族裔教育史將現實批判性作為教育史研究的重要功能,在種族批判理論中加強與其他定性研究的結合。
其二,利用種族批判理論,美國教育史學在歷史回聲中找到解決現實教育問題的啟示。美國學校族群沖突的歷史敘事蘊含著未來邊緣群體的教育愿景。種族批判理論賦予邊緣群體教育經歷以歷史價值。當代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中的“普通人”聚焦少數族裔、有色人種、移民群體及其交叉身份。種族批判理論的應用,使這些“普通人”的聲音在美國教育史研究中獲得歷史所賦予的真實,通過將他們的敘事和故事合法化,來洞悉教育現實中的不公和權力運作方式。
其三,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打破了書寫慣性中的“受害者”想象,更著眼于“追夢人”的身份特征。他們的故事在種族批判理論下具有歷史效力,因為這些經歷是真實的,人們只有通過傾聽這些經歷,才能理解人類復雜而真實的歷史經驗。美國教育史學的演變也反映出美國教育史學家對少數族裔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種族批判理論的跨學科進入使得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學加速了“顏色演變”,從傳統教育史學的“白色頌歌”,到修正教育史學的顏色改良,再到邊緣群體教育史學的“百衲衣”色,其間對美國教育史敘事傳統的反轉并不是對美國教育史學體系的拋棄或顛覆,也不是向傳統教育史敘事中簡單添加黑人故事,而是要獲得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的學術地位,改變傳統美國故事的內容,形成多元復雜視角,從而得出新的歷史結論。
首先,后修正主義時代的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深受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的影響,但并沒有直接繼承其衣缽。邊緣群體身份組成復雜,因此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人員的學科背景也相對復雜,研究主題比修正主義教育史學更加豐富。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積極借鑒了歷史學、社會學、法學、政治學等相關學科的研究理論和方法,以跨學科視野構建新的教育史敘述范式。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所關注的是歷史中處于問題漩渦中的活生生的人,他們因自身處于劣勢的身份而擁有主流敘事不曾理會的歷史。區別于修正主義教育史學對公立學校教育的批判,當代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學因“人”的價值扭曲和異化而找尋其中存在的種族主義、性別歧視、交叉壓迫等問題,而不是在掃描某所公立學校發展過程中發現了課程上存在的“白化”問題,而后才追索到種族背后受到影響的“人”。
其次,美國教育史學的修正主義自身也存在著發展中的缺陷。同受修正主義教育史學影響的巴茨也對激進派發出了批評的聲音,認為激進派的研究持有狹隘的階級取向,阻礙它得到公正可靠的結論。修正主義教育史學指出了傳統教育史學的弊端,但并沒有提出一個成功的解釋框架取代它。對于這些問題,邊緣群體教育史學特別注重從跨學科視角實現研究理論與研究方法的更新和超越,希望通過有效的分析框架,重新解釋美國教育史上的曾經。后修正主義時代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正是在對傳統教育史學和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的雙重“修正”中實現了調和折中,以及某種意義上的超越。從研究內容上看,邊緣群體教育史的研究既包括學校教育和制度化科層體系的批判與思考,同時也包括對美國教育史中被按下靜音鍵的弱勢人群的歷史觀照;從研究視角上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在傳統教育史學和修正主義教育史學所關注的公立學校教育之外的教育歷史問題,如跨國教育歷史,教育歷史中種族、性別、階層和能力等因素的交叉等等;從研究方法上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比美國教育史學的修正主義更注重跨學科理論方法的應用,以跨國主義(Transnationalism)、種族批判理論、交疊性和數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為代表的理論方法在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中均有相應體現。
最后,后修正主義時代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揭示美國社會割裂現狀的歷史根源。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使得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從歷史延伸到現實。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跨學科研究不僅要彌補學術上的漏洞,更肩負著彌合美國社會裂痕的現實使命。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從走入學術和大眾視野之日起,就與美國的“邊緣群體”緊緊連在一起。雖然從研究范疇上看,這一研究面向歷史,但其中牽涉的教育歧視、教育隔離、教育不平等等問題不過是更大范圍的種族、性別、階層、歧視、全球化等問題在教育上的表現而已。《紐約時報》曾發文指出,2016年西方亂局的背后是一場“白人性”的危機。英國脫歐、歐洲多國右翼民族主義的崛起、特朗普勝出等都源于此。文章無不尖銳地指出,“白人性”意味著將白人的外觀、傳統、宗教甚至飲食設立為全社會的默認規范。根據潛規則,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有權將白人身份作為“我們”而不是“他們”。但是,對于大多數白人來說,民族和種族身份常常混為一談,這種身份似乎就是支撐白人世界的最重要支柱之一;而現在,它似乎正受到威脅,諸如阿肯色州、北卡羅來納州和田納西州的移民人口自1990年以來增加了兩倍還多。但隨著社會的發展,美國的“白人性”似乎變得不那么值錢的時候,白人的身份危機就浮出水面。
美國教育史學轉向的重要標志就是修正主義流派在美國教育史研究中開始占據一席之地。因此,后修正主義時代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與美國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的發展緊密相關,甚至可以說,想要理解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就必須從修正主義教育史學那里探尋入口;而想要理解修正主義教育史學在當前美國教育史研究中的影響和式微緣由,我們則需要從后修正主義時代的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范式中一探究竟。后修正主義時代的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聚焦處于不利地位的社會少數派的教育經歷,通過運用新的研究理論和方法,批判和挑戰傳統教育史學的主流敘事模式,讓歷史中的“失語者”重塑歷史的記憶。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與美國教育史學中的修正主義擁有相同的關注點和批判精神,但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在批判的基礎上,用新的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進行教育史的重新解讀,既“破”亦“立”,更加注重教育史研究中的人的主體性,進而形成對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的超越,極大促進了當代美國教育史學向著多元化方向轉型發展。
邊緣群體教育史運用跨學科理論和方法瞄準的正是這些“長期被建制派精英和主流媒體所忽視,或者說被遺忘了的群體?!毕到y性的忽視是系統性的歧視所帶來的必然結果。在邊緣群體教育史的跨學科視野中,這種“系統”是多個因素共同組成的教育生態,“教育”又反過來固化了這個“系統”。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的跨學科研究向人們展示的正是從多學科理論出發,對不同歧視的根源與發展提供歷史洞見。因此,運用交疊性理論等,美國教育史就可以洞察性別、種族和階級是如何共同發揮作用,是如何構建從學校到監獄的管道的。這類研究同時為美國黑人女性畸高的犯罪定罪和大規模監禁的后果找到前因。
而這些內容在以往美國學術公開討論中都是相對缺乏的。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跨學科理論和方法的運用是對美國當前種族問題的歷史和社會根源是一個有力的澄清。從某種角度講,歷史是現在的人為了明天的發展用過去的材料寫成的,求真和致用需滿足辯證統一。這也是當下美國史學界所說的“可用的過去”(a usable past)題中應有之義。中國學者也同樣意識到“如果歷史學所做的只是加強不該記的記憶或促進不該忘的遺忘,那歷史學豈不成了智力的犯罪?”邊緣群體教育史的跨學科研究就是為了使人們保持智識上的清醒,阻止遺忘或偏見損害我們的生活。
①“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美國20世紀60年代以來興起的教育史學流派,該流派教育史學家從不同角度修正了美國史學傳統書寫方式,主要擁有兩大分支:其中一支是以貝林(BERNARD BAILYN)和克雷明(LAWRENCE ARTHUR CREMIN)等人為代表的溫和修正主義流派;另一支是以斯普林(JOEL SPRING)等人為代表的激進修正主義流派。
②“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是以“邊緣群體”及其教育經歷為著眼點的歷史研究,主要包括移民教育史、少數族裔教育史、女性教育史和殘疾人教育史,等等。美國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既是美國后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發展的重要推進力量,也是美國后修正主義教育史學研究對象、研究主題、研究主體更加豐富和多元的重要表征。
③所謂“后修正主義時代”指的是美國教育史學在經歷“傳統教育史學”和“修正主義教育史學”之后所進入的新的發展階段。“后修正主義史學”的出現是美國教育史學發展歷程中的又一次路標轉向,它是對前兩個發展階段教育史研究范式的批判、反思與重構,積極凸顯邊緣群體教育史研究價值,具有折中性、跨學科性和現實性等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