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軟桃

陳 鋒

因為是周六，一早起來趁涼快去買些水果，接下來的時間就可以窩在家里干些翻翻書、爬爬格子之類自己喜歡的事了。正巧一家水果小店的老板正在將剛送來的一個箱子里的桃子往外擺放，那桃子有白里透紅的，有大片粉紅的，有整個兒粉白上掛紅彩的，十分誘人。我盯了一會兒，因不懂得是不是會軟的桃，便猶豫著問老板：“老板，這桃會軟嗎？”老板是個中年婦女，四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很干練。聽見我問，笑得像一朵花，忙不迭地答道：“會軟，會軟。你看，剛從樹上摘下來，多新鮮。說不定中午就軟乎了。”望著她黑黝黝的、一臉忠厚的樣子，我馬上想到了家鄉的父老鄉親，就繼續問：“多少錢一斤啊？”“四塊錢。”“好，買十塊錢的吧。”我一邊挑著桃，一邊發著感慨：“我就愛買會軟的桃，喜歡軟桃。有的桃，再放都不會軟。吃又不喜歡吃，扔了吧，可惜，不好辦了。過去只知道有五月仙桃、水蜜桃是好桃，現在桃的品種多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是啊，你說得不錯。現在桃的品種可多了去了，油桃、極早蜜、突圍桃、金山早紅、黃貴妃、貴妃血桃、夏滿豐、黑桃、中蟠19、森泰四號、黃金蟠桃、新川中島桃、湖景蜜露、錦繡黃桃、白鳳桃、壽林早仙桃、風味太后桃、麗江雪桃、美國紅蟠……莫說你們了，就是我們賣桃的，都記不全啊。這不，我上網一查，還真是名堂多，把桃名都抄下來了！”哦，正佩服她知道得真多呢，原來她也是上網查的。說話間，桃挑好了，上秤稱了，微信付過款，便往回走。老板臨走還熱情招呼著：“好吃再來啊！”

因為買了鮮桃，而且又是會軟的桃，心情就格外好，不免浮想聯翩。《詩經·桃夭》寫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這里說桃，其實在說女子出嫁。唐代李嶠也說到桃：“隱士顏應改，仙人路漸長。還欣上林苑，千歲奉君王。”這里寫桃，是在寫隱士，也是向君主表忠心。只是唐代李白的“西王母桃種我家，三千陽春始一花。結實苦遲為人笑，攀折唧唧長咨嗟”像是在寫自己。寫別人笑自己，其實是自我解嘲。看到桃真正想著救人的是李時珍。《本草綱目》說到“桃梟”（意為：經冬不落的干桃）無不關涉解除人的病痛：“氣味苦，微溫，有小毒。主治：殺精魅五毒不詳，療中惡腹毒。主吐血諸藥不效，燒存性，研末，米湯服之，有驗。治小兒虛汗，婦人妊娠下血，破伏粱結氣，止邪瘧。燒煙熏痔瘡。燒黑油調，敷小兒頭上肥瘡軟癤。”大醫精誠，不愧醫者本色。

回到家，先洗了吃一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當然是不軟的。人家老板說了，中午會軟的，我心里想。中午沒顧上吃，傍晚時分得空，想起了吃桃。可沒一個軟的，就是稍軟些的也沒有，甚至沒見到有軟的跡象。我有點懵。老板會騙我嗎？可她是多么忠厚的一個人啊！我腦子里溜進了一句話：“商人的話你也信？”一想到商人，“無商不奸”的感覺便跟著來了。接著便后悔自己怎么會稀里糊涂就相信人呢，真沒用。之前上當受騙的事情還少嗎？樓下說我家地板往下滲水，我叫來兩個工人給整治整治。整治過了，由于樓下的人出門了，沒法查看還滲不滲水。付費時，心里想著兩百元以內可以解決問題吧。結果倆人一開口便是一千多元，還說是沒有單獨要檢查費用。看著倆人一臉忠厚、臉黑黑的，像是農民來城里討生活的，便覺得人家生活不易，如數付清吧。我其實是把別人當作自己了。作為從農村走出來的人，老是有這種農民的思維。吃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為什么就屢教不改呢？看到在大街邊的工地上蹲著、一只手端一大碗蘿卜粉條、另一只手里抓兩個饅頭的農民工，立馬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甚至看到臉黑黑的農民模樣的人，就有親近感。記得剛到鄭州，看到金水河邊上那么多長得旺旺的青草，就想到這些草不割了喂牛有點浪費了，在家割草時要找到好草多不易呀。就說這桃，一看見這鮮桃，就想到了故鄉東山種的桃。是小時候唯一到果園里買過的水果，因此印象深刻。軟桃，也是那時鮮桃埋在麥圈里悶幾天留下的印象。憑著鮮桃的印象，再加上老板黑黝黝的臉，早忘了她作為商人的身份。也許，她本就不知道這桃會不會軟，說“會軟”只是隨口答言。也許，她非常清楚這桃是不會軟的，但為了能銷售出去，她是不憚說謊的。她在察言觀色，看顧客想要什么，她便投其所好。在她那里，把桃賣出去，才是王道。至于“誠實”“童叟無欺”，只是我的美好想法。這時候，再想想老板的笑，便意味深長了。那個笑，真是滿臉的奸笑，騙你時臉不改色、氣不喘。是啊，多大點事啊，至于嗎？！而是笑你個老傻帽兒：嘿，自個兒連桃軟不軟都不知道，還問我呢，騙你沒商量。唉，人啊，相互之間的信任哪里去了？我買了不軟的桃事小，大不了不吃也就罷了，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喪失事大。尤其我多少年對農民甚至于對黑臉的認同感，瞬間崩塌，這是令人心痛的。這農民怎么是商人呀？

我就認栽了。商人，農民；農民，商人，我總是在這兩個概念中迷路。一不小心，就又回歸農民心態。吃了虧之后，又懊惱不已，暗暗發誓一定要吃一塹長一智，記住商人就是商人。可是再遇到事，又本能地露出同情心，露出農民本色。真應了那句話，忠厚是無用的別名。想到這里，只能對自己搖頭苦笑。

在頹喪惋惜中，無精打采地吃著那仍不見變軟的桃。每吃一次，便用手再捏一捏，似乎要捏出什么來。不知過了幾天，在吃最后一個桃時，那桃居然是軟的。

我的心立刻就滿血復活了。相信農民，相信商人，其實是相信自己。不過，這前行中總是不自覺地攜了個舊包袱。要知道，自己告別過去的同時，世界何嘗不是在前進？

我又倏地對老板炫耀的哪些桃名別有感慨。她一下子就能說出那么多的品種，其實也不經意間說出了鄭州發展的迅速。鄭州作為全國第一個“米”字形高鐵落地的省會城市，確有“買全國賣全國”的便利。貨暢其流，南方的水果一夜之間就到了；加上“一帶一路”的加持，“買全球賣全球”也正在變成現實。

相信自己，相信農民，相信商人，相信當下的社會，相信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