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事訴訟間接證明的模型應用
——基于民間借貸糾紛證據環的構建

王璐 張群

間接證明是民事訴訟證明的一般形態，然而司法實務中至今尚未發展出完整的證明方法體系，證成活動缺乏內部邏輯的客觀化展示，難以證立結論的正當性或合理性。域外對證明方法的研究以邊沁的“自然證明體系”和威格莫爾“圖示法”為開端，創設了證據分析與評價方法。①參見［英］威廉·特文寧：《證據理論：邊沁與威格莫爾》，吳洪淇、杜國棟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頁。我國對間接證明方法的研究較為滯后，有學者將間接證明區分為間接本證與間接反證，并提出了間接證明的操作模式。②參見姜世明：《間接證明之研究》，載《政法大學評論》（我國臺灣地區）第135期。有學者認為，間接證明的證明方法可分為經驗法則的運用和通過完善證據鏈條達到證據效果的一般的間接證明。①參見何家弘、呂宏慶：《間接證據的證明方法初探》，載《證據科學》2021年第3期。也有學者提出，間接證明模型是心證客觀化的介質并初步構建了四類模型。②參見包冰峰：《民事訴訟間接證明的機理證成與模型應用》，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但間接證明至今仍未形成科學完整的證明方法體系。證據環是對全案證據的邏輯排列，一方面可以檢視證據鏈條的完整性，形成科學自洽的證明體系；另一方面可以揭示證成活動的內部推論結構，展現證據與要件事實之間的邏輯關系。

一、“碎片化”證據下間接證明的實踐考察

從實踐情況看，民間借貸案件呈現參與主體多元、客觀事實復雜、留存證據單一等特點，借貸私密性及靈活性并存，證據“碎片化”特征顯著。直接證據不足導致借貸合意等主觀性要件事實與借款交付等客觀事實的認定更依賴間接證明。證據法上將證據分為直接證據與間接證據，鑒于直接證據資源的匱乏導致證明力的不穩定性，藉由間接證據先行證實間接事實，再運用經驗法則推論出主要事實存在與否，是司法證明中最常用的證明方法，此即間接證明。通過對民間借貸案件的梳理，歸納出四種運用間接證明認定要件事實的形態，以考察間接證明在司法實踐中的運行實效。③在法信網中以案由“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類型“民事”為關鍵詞，案例范圍選擇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公報案例、公布案例、《中國審判指導參考案例》案例、《人民法院報》案例、《人民司法》案例等，共索引案例248個。將以上案例及筆者審理案件中的間接證明問題類型化得出文中的四種間接證明形態。統計截止日期2021年7月9日。

（一）缺乏借貸合意證據下的主觀意思認知困惑

案例一：原告劉某的前妻與被告唐某系親戚關系，2010年起被告唐某在原告劉某經營的公司工作。2012年3月5日，原告劉某通過個人賬戶向被告唐某轉賬30萬元。原告劉某以借貸關系為由訴至法院，要求被告唐某償還借款30萬元，被告對借貸關系不予認可。被告唐某稱，原告劉某的離婚協議書中沒有約定夫妻共同債權分割，能夠證實雙方離婚時不存在債權。且被告唐某提供其任職期間的銷售明細，稱該款項系公司獎金，并非借款。一審、二審法院認為被告唐某并無直接證據證實轉賬并非借款，故而認定雙方存在借貸關系。再審法院考量被告所舉證據，認為被告能夠對案涉轉賬作出合理解釋，判決駁回原告劉某的訴訟請求。④參見劉瑤訴唐呈睿民間借貸糾紛案，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津民申1108號民事裁定書。

在民間借貸行為，尤其是自然人之間的借貸行為中，囿于當事人的訴訟能力和法律意識，缺乏證明借貸合意的直接證據的情形比比皆是。具體而言，一方面隨著支付手段的便利化，借貸形式更加隨意，僅有轉賬憑證而無借款合同的現象普遍存在；另一方面自然人之間的收款付款行為具有復雜性和多樣性，可能基于多種基礎法律關系和事實。案例一中，以間接證據推論雙方是否存在借貸合意的主觀意思時，一審、二審法院采信了原告所舉間接證據轉賬記錄對主要事實證成的正向推進作用，卻忽視了被告所舉間接證據如離婚協議、銷售明細等相反證據對主要事實證否的反向消解作用，導致事實認定偏差。

（二）借款交付證明不力下的證明效力認定困惑

案例二：2018年9月11日，被告張某給原告蓋某書寫借款條一張，載明因資金周轉需要向蓋某借款15萬元。被告張某稱其書寫借條后未實際收到借款。原告蓋某稱，蓋某與李某原本相識，2017年6月，被告張某經其公司員工第三人李某介紹前來借款，借款金額13萬元，因一直未能歸還，被告張某于2018年9月11日自愿為原告書寫15萬元的借條，其中包含借款本金13萬元及逾期還款利息。經查，第三人陳某與被告張某系同學，2017年二人共同經營“小吉賣車”項目。2017年6月18日，原告蓋某通過其銀行賬戶向第三人陳某轉賬10萬元，6月19日，原告蓋某又通過微信向第三人李某轉賬3萬元，后李某將3萬元通過微信轉賬給陳某。法院認為原告所舉證據能夠形成完整證據鏈，證實原告蓋某已通過第三人陳某、張某，將借款本金13萬元交付被告張某的合伙人陳某，完成了出借義務，故而判決支持原告訴訟請求。①參見蓋棟友訴張曉晨民間借貸糾紛案，山東省樂陵市人民法院（2021）魯1481民初1621號民事判決書。

存在真實的債權憑證，但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借款交付過程，客觀交付事實難以認定的情形屢見不鮮。案例二中，雖有資金流動的證據，但收款方并非借款人，而是經他人賬戶周轉的出借款項交付事實認證困難。以相同的間接證據推論是否存在借款交付的客觀事實時，部分法官對當事人間關系、轉賬記錄等間接證據的證明力單獨評價，認定出具借條后出借方未實際履行借款交付義務。最終，法院對證據鏈條上的證明力整體評價，關注證據間的“相互助益”，認定出借人通過他人介紹、中轉完成借款交付義務，后因借款人未能及時還款補簽借條，雙方間存在真實的借貸關系。

（三）差別債權憑證下的邏輯推論認證困惑

案例三：經被告夏某介紹，包某與原告居某相識并開展匯票兌付業務。由被告夏某去原告居某處領取匯票將匯票轉交包某，包某向原告居某兌付款項。2015年，被告夏某向原告居某出具收條5張，分別載明：“月底歸還現金”“承兌換現金”“借到居某承兌計捌拾萬壹仟捌佰捌拾陸元整”“借居某承兌貳佰萬元整”“借居某承兌叁拾萬元整”。后原告居某以借貸關系為由要求被告夏某償還借款。被告夏某稱其受包某委托代拿匯票，屬委托代理行為，而非借貸關系的借款人。一審法院認為，5張收條均是被告夏某本人書寫，可以證實原、被告間存在借貸關系。二審法院認為，案涉5張收條的內容不符合傳統意義上借條的特征，結合雙方銀行流水、證人證言等間接證據，認定原、被告間不存在借貸關系。①參見夏獻忠訴居忠等民間借貸糾紛案，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蘇02民終4270號民事判決書。

當事人間的債權憑證缺乏反映借貸合意的必要合同條款的情形絕非個案。案例三中，一審法院僅憑不規范的只言片語的債權憑證認定雙方存在借貸合意，主觀性要件事實邏輯推論鏈條斷裂。二審法院對原告居某的證據持審慎審查的態度，關注證據形式與內容的完備性、證據間的聯系，綜合發生法律關系的緣由、交付及商業慣例等，認為原告居某提供的債權憑證及本案其他證據間不能滿足相互遞進補強的內在邏輯，無法完成對要件事實的確定性推論，判決駁回原告夏某的訴訟請求。

（四）證據“羅列”下的證明結論認可困惑

案例四：賴某與張某原系夫妻關系，雙方于2013年12月12日協議離婚，約定共有的鼎太風華房產、富通城房產歸賴某所有，銀行貸款及一切費用由賴某負責，雙方名下存款及股票收益等歸各自所有。2013年12月15日至2016年6月14日期間，賴某先后分64次向張某匯款，共計4017050元。該款項來源于賴某出售鼎太風華房屋價款及向兩案外人借款。賴某稱該款項為借款，張某稱離婚時雙方實際約定鼎太風華房產由張某所有，案涉款項系房屋出售價款，為便于房屋出售才在財產協議中約定由賴某所有，雙方不存在借貸關系。一審法院以轉賬憑證推定借貸關系成立，二審法院認為借貸事實存在合理性懷疑，駁回了賴某的訴訟請求。②參見賴芳華訴張一飛民間借貸糾紛案，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粵03民終2559號民事判決書。

既不存在反映借貸合意的債權憑證，又不符合交付出借款項的典型表現形式，對款項性質難以認定的情形并非特例。案例四中，原告對其主張的款項性質不能完全完成其行為意義上的舉證責任，一審法院“由果導因”對利果證據進行羅列，關鍵事實存在合理性懷疑，致使判決結果難以令人信服。二審法院認為原告在離婚時不具備出借大額資金的能力、被告亦無借貸大額資金的需要，且雙方間的轉賬與房屋售賣價款存在緊密對應，無法排除款項性質的合理懷疑，判決撤銷一審判決書，駁回賴某的訴訟請求。

綜上可見，證據評價缺失、證明鏈條斷裂、邏輯推論模糊、證明結論偏離在間接證明過程中陸續發生。法官在審查證據構成、認定證據能力、運用邏輯推理以及證明度標準判定時，心證過程神秘化，缺乏證成活動的客觀展示，間接證明的最終推定力備受質疑。

二、證據環對間接證明的整體效用

有學者將間接證明方式區分為較高蓋然性經驗法則的常規適用、能夠排除其他可能性的經驗法則弱化適用以及通過完善證據鏈條達到證明效果的、一般的間接證明。①參見曹志勛：《論民事訴訟中事實的證明方式》，載《蘭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前兩類證明方式的核心為經驗法則的運用，第三類證明方式的核心在于通過在證據之間建立有效鏈接，幫助法官對待證事實形成確定心證。本文所討論的即第三類間接證明方式。民間借貸案件中間接證明的論證思路可歸納為，審查單個間接證據的真實性—印證多個間接證據—形成完整證明體系—得出高度蓋然性的證明結論。②參見劉瑤：《刑事間接證據定案規則的反思與重構》，華東政法大學2019年碩士學位論文。通過鏈接全案間接證據，形成穩定、可檢驗的證明結構，能有效評價單個間接證據的證據能力及證明力，疊加多個間接證據的證據價值，發揮全案證據群的整體效應，實現在民間借貸案件中借貸事實的科學精準認定。

（一）證據分類可視化

對于單個間接證據與某一待證事實（借貸合意）的正負關聯性，有學者將間接證據分為積極性間接證據與消極性間接證據兩種。③參見姜世明：《證據評價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6頁。前者對主要事實呈積極性影響，提升主要事實存在的蓋然性；后者對主要事實呈消極性影響，使主要事實呈現非蓋然性。

在案例一中，對待證事實存在借貸合意的間接證據有：證據1，原、被告間的30萬元轉賬記錄；證據2，原告與前妻的離婚協議，其中未載明有共同債權；證據3，被告在原告公司任職期間的銷售記錄；證據4，被告與原告前妻存在親戚關系。

一審法院以證據1轉賬記錄（原告提供）認定原告向被告轉賬30萬元，利用經驗法則轉賬行為即對應了借貸行為，推定了原、被告間存在借貸合意。忽視了消極性間接證據2離婚協議、證據3銷售記錄、證據4當事人間的親屬關系（被告提供）對存在借貸合意的非蓋然性影響，導致事實認定偏離。

再審法院同時對比分析3份消極性間接證據，認為被告的間接反證能夠動搖法官內心確信，即原、被告間的轉賬行為可能基于其他法律關系產生，使訴爭事實處于真偽不明狀態，故而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可見，證據環對證據的梳理，能夠為觀測兩類證據提供可視化的呈現方式，直觀展現兩造事實的證據對抗性，兼具“證成”與“證偽”的雙向邏輯，為形成事實心證提供有效分析工具（見圖1）。

圖1 案例一再審間接證明方式

（二）證據價值累積化：多個間接證據對同一待證事實（借款交付）的證明力總和

事實認定過程是基于證據對既往事實的構建，只有兩個或多個證據間建立正向鏈接相互支撐，才能尋找客觀真相，否則孤證不能證明事實。有學者認為，一個得以證成的司法證明需要兩個或多個證據間表現為同方向上的支持，達到或接近于一種完美的證據支撐結構，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網絡。①參見栗錚：《證據鏈與結構主義》，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2期。民間借貸案件中，借款交付事實的認定需要多個間接證據證據價值的累積。證據環對同向性待證事實達成可信性加成，證明力總和滿足或然邏輯，完成法律事實證成推進。

在案例二中，對待證事實借款交付的間接證據有：證據1，蓋某向陳某銀行轉賬10萬元；證據2，蓋某向李某微信轉賬3萬元；證據3，李某向陳某微信轉賬3萬元；證據4，蓋某與陳某互不相識；證據5，李某介紹張某向蓋某借款；證據6，陳某與張某系同學關系；證據7，張某為蓋某出具借款條。

證據1、2、3轉賬記錄可以證明陳某通過李某，先后收取了蓋某的款項13萬元（間接事實A），結合證據4、5，蓋某與陳某互不相識，亦無其他經濟上的來往，在李某介紹借款期間，蓋某向李某轉賬13萬元應為交付借款本金（間接事實B）。加入證據6陳某與張某系同學關系，其經營的項目系與張某共同出資，可以推定案涉款項通過陳某接收，用于經營張某出資項目。結合證據7張某為蓋某出具借款條一張，可以證實張某明知陳某收取了蓋某的出借本金13萬元（間接事實C），由此得出蓋某完成出借本金13萬元交付的待證事實。證據鏈接使多個間接證據間相互助益，完成有限證據下的證明推進（見圖2）。

圖2 同向證成魚骨圖

（三）遞推論證結構化：全案間接證據對主要事實（借貸事實）的邏輯推論

因證據間的罅隙及證明前提的不周延，事實認知出現多種可能性并存的困境。結構化分析全案間接證據，可以厘清證據間并列、遞進、分合、補強的內在邏輯關系。以案例三為例，原告用以解釋間接證據的案件推理為：原告居某將案涉款項出借給被告夏某后，被告夏某為原告出具欠條，相關匯票是原告居某與包某之間業務往來，與本案無關。被告用以解釋間接證據的案件推理為：被告夏某受包某委托代拿匯票，原告居某為持票人、包某為兌付人，被告夏某僅為取票人，被告夏某應原告居某要求，取票時為原告書寫收條。區別于（前提與結論均為真實）演繹推理和（前提為真結論可能為真的）歸納推理，雷舍爾（Rescher）將前提與結論都似然為真的推理類型稱為似真推理。似真推理的核心是推理前提傳遞到推理結論的“似真性”。有學者提出，證據與證據、證據與命題之間的連接都以似真性作為基礎。①參見［加］道格拉斯·沃爾頓：《法律論證與證據》，梁慶寅、熊明輝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頁。本案中，原告的案件推理與借條、證人證言、銀行流水、交易習慣間存在不可排除的矛盾，被告的案件推理與全案間接證據間具有一致性、融貫性，對現有證據的解釋顯然要比原告的更佳，能夠得出為更似真的結論。似真推理是一種契合于人類認知條件與思維過程的自然理性推理，其最后所得出的事實推論是現有證據條件下的最佳（似真）假說，在沒有被新證據推翻前，應當被接受。①參見熊曉彪：《事實認定“方法—規范”體系研究》，吉林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

證據環的構建可使單個間接證據在整體結構中互動，排除證據間的矛盾和事實認定中的疑問，得出最佳（似真）假說，消解案件的模糊性。

（四）一般社會法感可接受化：法律事實的高度蓋然性證明標準對客觀真相的趨近

證據理論上的第一價值是追求真相，人們對事實真相的重視遠大于證據規則。故而事實認定的準確性是判決公正與可接受性的前提和基礎，也是司法裁判的核心價值所在。②參見［英］威廉·特文寧：《反思證據：開拓性論著》，吳洪淇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3-244頁。案例四中，一審法院認為被告沒有對案涉款項是原告支付的售樓款提供證據證實，繼而推定原告的主張成立，雙方間存在借貸關系，事實認定上存在以下疑點。一是被告雖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付款基于雙方離婚時的合意，但原告的付款與原告出售婚內共有房產的收款時間、收款數額等要素上存在較為緊密的對應關系；二是案涉款項的支付方式與普遍意義上的出借方式明顯不同，原告兩年間先后分65次支付給被告，每次數額不均等；三是數額巨大的借款中雙方既沒有約定利息以確保出借利益的可期待性，又沒有簽署書面合同確保資金的安全性，原告僅以雙方離婚后尚存感情難以成為理由，抗辯借貸關系中不存在債權憑證，難以以令人信服。以上疑點顯然無法排除雙方間轉賬款項性質的合理懷疑，一審法院認定雙方系借貸關系有違一般人的認知常理。

證據環可將證據組成、證明效力、內在邏輯、證明結論體現在同一證明體系中，形成“四點共圓”的閉合結構，③參見唐亞南、高新峰：《以審判為中心之閉合性證據環的多維構建》，載《中國應用法學》2018年第1期。從多角度觀測待證事實，為各方事實博弈搭建“相互作用的辯證的共同體”，為探尋真相提供理性科學的路徑。

三、間接證明閉合證據環的三重遞進構建與演示

民間借貸案件的證明過程，因缺乏系統證明方法的規制與指導，以至于借貸事實認定“始終處于威格莫爾所說的那種令人不解的、缺乏指導的以及不穩定的狀態”。④參見熊曉彪：《事實認定“方法—規范”體系研究》，吉林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有學者提出，司法證明方法應包括兩層含義：一是用什么證明，二是如何證明。前者的含義是證明的依據或載體，后者的含義是證明的方式和辦法，亦可稱為“狹義的證明方法”⑤參見何家弘、呂宏慶：《間接證據的證明方法初探》，載《證據科學》2021年第3期。。鏈接全案間接證據構建證據環模型，以厘清證據間的邏輯關系、判斷各方論證強弱，屬于狹義的證明方法。

（一）證據鏈

從證據法角度分析，間接證明包含兩個問題，即如何搭建結構完整的證據環，以及如何利用證據環結構證明案件事實。①參見郭夏菁：《刑事案件證據鏈類型化構建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從結構上看，證據環是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的證據鏈節，通過鏈頭的相互聯結點以及鏈頭與鏈體的客觀聯系，組成的用以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集合體。②參見陳為剛：《刑事證據鏈研究》，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從功能上看，證據環是證明證據之間存在的邏輯關聯，這種關聯并非因果關系，而是一種非必要但充分的條件中一個不充分但必要的關系。③參見栗崢：《證據鏈與結構主義》，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2期。從實質上看，證據環就是所有證據組成的、環環相扣的、能夠客觀還原案件事實的證據聯結結構。將一般的間接證明過程提煉為抽象思維模式，具體可分為三種情形，即證據鏈、證據環和復合型證據環。

1.證據鏈基本原理

證據鏈是利用間接證據證明間接事實，再運用經驗法則推理出主要事實，即“間接證據—間接事實—主要事實”的證明運行模式。在民間借貸糾紛中，兩大待證事實即借貸合意與借款交付，在證成過程中采用的證據類型、考量的間接事實及運用的經驗法則不同，應進行區別化構建。無法憑借直接證據徑行證明是否存在借貸合意時，應從雙方身份關系、舉債必要性、經濟狀況、當事人陳述可信度及交易習慣等間接證據中，考察借款用途、出借能力、出借可能性、利益期待等關鍵性間接事實，再運用經驗法則推理出要件事實存在與否（見圖3）。而對于借款交付的客觀事實證成，則主要分析財產變化、交付方式、相關性證言等間接證據，推理款項來源、出借能力、借款流向等間接事實，以獲得對要件事實的認定（見圖4）。

圖3 借貸合意間接證明證據鏈模型

圖4 借款交付間接證明證據鏈模型

2.民間借貸案例演示

案例五：2014年5月8日，徐某因前男友向其索要3萬元分手費，遂向朋友陳某借款，并為陳某出具3萬元借條一張。5月9日，陳某從其銀行卡中取出現金3萬元，取款后陳某通過微信告知徐某“錢取好了”。陳某要求徐某償還借款3萬元，徐某主張其未收到借款。①參見徐某訴陳某民間借貸糾紛案，載《人民法院報》2016年8月17日，第7版。

本案兩造爭議焦點為陳某是否將銀行取出的3萬元現金交付徐某，待證事實即為出借款項是否交付。原告陳某提供銀行取款記錄（間接證據1）及雙方微信聊天截圖一份（間接證據2），能夠證實5月9日，原告陳某自銀行取出現金3萬元后，給被告徐某發微信“錢取好了”。法院認為，被告徐某為原告陳某出具借款條的第二日，原告陳某從銀行取款3萬元，數額與借款數額一致，并發微信告知被告徐某（間接事實）。如果原告陳某該取款行為與被告徐某無關，原告陳某便沒有必要特意告知被告徐某（經驗法則），故法院認定原告陳某已將取出的3萬元現金交付給被告徐某，雙方間借貸關系成立（見圖5）。

圖5 間接證明證據鏈

3.復雜證據鏈

當依據一次推理尚無法得出主要事實時，如果有其他證據可以證明與其平行的間接事實，則可以通過兩項間接事實的雙重作用推導出主要事實，①參見包冰峰：《民事訴訟間接證明的機理證成與模型應用》，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即“間接證據—間接事實1—間接事實2—主要事實”的證明運行模式，此為復雜的證據鏈應用（見圖 6）。

圖6 復雜證據鏈模型

以案例二中兩造爭議焦點借款交付的間接證明為例演示。通過當事人間的銀行流水（間接證據1、2、3），能夠證實陳某共收到蓋某轉賬13萬元（間接事實A）。結合當事人身份關系（證據4、6），相關性陳述（證據5），張某借款為與陳某共同經營“小吉賣車”項目，陳某代其接收借款具有信賴性和合理性（經驗法則），建立陳某收取的13萬元系為張某代收（間接事實b）之間接事實。基于張某和陳某的信賴基礎，且張某未向陳某提出權利主張（經驗法則），推理出陳某確已將款項交付張某的事實（見圖 7）。

圖7 案例三間接證明復雜證據鏈

（二）證據環

1.證據環基本原理

證據環是以單數或復數的間接證據證明間接事實，再以多個間接事實聯合的方式證明主要事實的證明運行模式。民間借貸案件中，借貸合意與借款交付均無法通過直接證據徑行證明時，應圍繞與主要事實（是否存在借貸關系）關聯性最強的間接事實（借款用途、出借能力、款項來源、借款去向等）的證明構建證據環（見圖8）。

圖8 證據環模型

2.民間借貸案例演示

以案例三為例演示，原告提供的書寫在匯票復印件上的5張收條（間接證據1），內容不符合傳統意義上借條的特征，沒有對借款期限、利息、用途的約定。且出具收條的時間、產生糾紛的時間與交易習慣存在矛盾，借貸合意存疑（間接事實A）。根據被告的銀行交易記錄（間接證據2），整個借款期間被告既無大額收入，亦無大額支出，沒有明顯財產變動，可以初步證實被告并無舉債必要（間接事實B）。原、被告陳述與證人證言（間接證據3）中，原告對被告借款原因及借款用途、出借過程陳述不清，而被告陳述與證人包某證言吻合，尤其包某在其證言明顯對兒子不利的情況下，仍堅持前后陳述一致，可信度較高（間接事實C）。根據匯票的兌付過程及交易習慣（間接證據4），結合各方轉賬記錄，可以認定居某為持票人、包某為兌付人，夏某未參與案涉匯票的貼現兌付，僅為取票人（間接事實D）。推論出雙方不存在借貸關系（見圖9）。

圖9 案例三間接證明證據環

（三）復合型證據環

1.復合型證據環基本原理

復合型證據環即同時使用證據鏈與證據環，運用不同的證明方式推理出不同的間接事實，集合不同間接事實推理出其他間接事實，最終推導出主要事實的證明運行模式（見圖10）。運用復合型證據環，提取關鍵性間接事實時，應結合個案間接證據及爭議焦點的不同情況作出適當調整，實現“事實認定符合客觀真相”的證明目標。

圖10 復合型證據環模型

2.民間借貸案例演示

以案例四為例，本案的爭議焦點為雙方間是否存在借貸關系。通過《離婚協議書》可以證明，雙方離婚時兩套房產均由原告所有（間接事實A），《二手房買賣合同》可證明案涉款項被告用于購買房產（間接事實B）。原告銀行卡交易明細顯示，原告在出售案涉房屋時并無大額存款，其向被告轉賬的款項大部分來源于售房款，還有一部分來源于案外人賴某和徐某的借款120萬。綜合以上證據可以認定離婚時原告并不具有實際出借能力（間接事實C）。對比雙方銀行流水，原告收到售房款的金額、時間與其向被告轉款的金額、時間具有較為密切的對應關系。且原告出售案涉房屋價款430萬元，扣除銀行貸款30余萬元，實際獲得400萬元左右。而其先后向被告轉款金額為4017050元，兩項數額高度一致（間接事實D）。據此，可以認定案涉款項性質為原告支付給被告的售房款，雙方并不存在借貸關系（見圖11）。

圖11 案例四間接證明復合型證據環

以全案間接證據構建證據鏈、證據環、復合型證據環的間接證明模型，將證據與事實予以鏈接，證據之間以及證據與事實之間的交流和互動生動直觀，內化在雙方當事人和法官內心的抽象推論步驟借助于此模型均清晰的予以表達。①參見包冰峰：《民事訴訟間接證明的機理證成與模型應用》，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同時，事實裁判者的主觀預斷會在模型構建中反復修正，裁判的理性得以實現。

四、間接證明中證據價值的賦值區間與概率推理

間接證明的規范適用，除依靠間接證明模型這一客觀化介質外，尚需“概率性進路”的建立，精確化處理與表達證據信息，以客觀數值證立結論的合理性，使間接證明模型趨于完美。

（一）賦值區間與量化計算

證據環本質上是對間接證據整體證據價值的蓋然性衡量。有學者認為，當復雜的推論問題涉及不確定性作為典型特征需要以一種連貫的方式捕獲與處理時，正是使用概率的標準框架，它的清晰表達與徹底的計算架構能夠提供非常有助益的幫助。概率推理通過條件化概率搭建推理鏈接繼而形成復雜的概率決策網絡，結合傳統數學公理和貝葉斯定理即可獲得單項或多項證據對要件事實的推論力量，最終確定該要件事實是否最有可能發生。①參見熊曉彪：《事實認定“方法—規范”體系研究》，吉林大學2020年博士學位論文。

根據證據的證明力強弱，可以將間接證據單獨證成某一間接事實的可信性劃分為五個等級，即排除合理懷疑、高度蓋然性、較高蓋然性、一般蓋然性及較低蓋然性，并對每個等級的證成概率自51%至99%進行區間劃分（見表1）。在證據鏈中，各間接證據處于同等級，且均為證成同一事實，該證據鏈的整體證明力即為各間接證據蓋然性相乘之結果。舉例言之，以間接證據A推斷間接事實B的蓋然性為80%，以間接事實B推斷主要事實C的蓋然性為80%，則此證據鏈的抽象證明力為80%×80%=64%。

表1 證明力等級表

（二）概率推理與案例演示

概率推理是一種在接受新證據后更新我們關于某個假說或主張的信念程度之有效規則。證據環中，間接證據分別證成不同的間接事實；復合型證據環中，間接證據間又彼此存在一定的層級關系，最終層級的間接證據用以推論主要事實。此時，間接證據組合推論主要事實時往往存在不確定性。有學者提出，不確定性被視為現實世界中法庭科學家在面對不完整科學證據時必須解決的一個普遍因素，而概率推理旨在馴服這種不確信性。①參見［英］唐納德·吉利斯：《概率的哲學理論》，張健豐、陳曉平譯，中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頁。貝葉斯定理是歸納推理中關于概率演算的法則，能夠對多個證據的證明力進行結合，解釋證據的似然比，從而得出關于最終事實命題的后驗概率。首先確定初始蓋然性，所謂初始蓋然性乃指某一因特定間接證據所可引致對蓋然性增加之前已存在之蓋然性。②參見姜世明：《間接證明之研究》，載《政法大學評論》（我國臺灣地區）2013年第3期。假設100組無任何證據的民間借貸案件中，存在借貸事實的有30組，依Bayes定律，其初始蓋然性為存在主要事實之數/存在與不存在主要事實之數，亦即30/100=0.3。Bayes理論對加入間接證據后新蓋然性的變化提出如下公式：P（A|B）=P（A）×P（B/A）/P（A）×P（B/A）+P（∽ A）×P（B/∽A）。其中，P（A|B）表示主要事實存在的新蓋然性，P（A）表示主要事實存在的初始蓋然性，P（B/A）表示間接證據與主要事實一同出現的概率，P（∽A）表示主要事實不存在的初始蓋然性，P（B/∽A）表示無主要事實存在的間接證據發生概率。依上述事實，假設存在借貸事實時，借款人銀行賬戶出現明顯財產變化的概率為80%［P（B/A）］，不存在借貸事實時，借款人銀行賬戶出現明顯財產變化的概率為5%［P（B/∽A）］。依據上述貝葉斯概率公式計算出反應借款人銀行賬戶出現明顯財產變化的確有借貸事實之蓋然性為P（A|B）=0.3×0.8/0.3×0.8+0.7×0.05=0.873。據此可知，加入了借款人銀行賬戶出現明顯財產變化的間接證據，其蓋然性自30%增至87.3%。

運用概率推理時，可借助大數據分析獲取科學客觀的先驗概率，再通過計算機算法獲得后驗概率。概率推理可用以檢驗證據對事實命題的支持效果，雖然面臨主觀概率賦值不精確的難題，但推理規則可以通過計算機程序實現，能夠提高事實裁判者在間接證明中準確認定事實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