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唯誠墓志》考略

⊙ 劉光帥 馬國良

墓志，是古代喪葬禮制中重要的葬品，主要是用來記錄死者的生平事跡。起源于秦漢時期，到北魏時期逐步形成定式，且有志蓋保護，其志文因有褒贊或哀嘆銘文，遂名墓志銘，到隋唐蔚然成風。

一、《唯誠墓志》概述及釋文

《唯誠墓志》全稱為《唐故定平鎮(zhèn)監(jiān)軍使朝散大夫行內(nèi)侍省內(nèi)仆局丞李唯誠墓志銘》，高69厘米，寬70厘米，右下角殘泐數(shù)十字，志文為正書，共28行，滿行29字，計存702字。不見志蓋，志主、撰文及書丹者殘泐無存，銘文后綴一行小字，為“玉冊官賜緋魚袋強瓊刻字”。按志文分行釋文如下：

二、墓主姓氏及身世

墓主名唯誠，字存之，生于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其生平不見史書。墓志主人、撰文及書丹者的姓名隨著右下角殘泐的數(shù)十字而銷聲匿跡。據(jù)志文所稱，墓志主人“姓本基于玄元”可推知其姓李（或賜姓李）。

按：唐王朝統(tǒng)治者和老子攀親，以道教為“國教”，并奉老子為始祖。唐高宗李治于乾封元年(666)二月追謚老子李耳為“太上玄元皇帝”。后唐玄宗李隆基天寶二年(743)正月又加尊號“大圣祖”三字，天寶八年(749)六月再加尊號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

墓主曾祖李思藝，史籍無載，據(jù)志文可知為玄宗時宮廷樂師，志文詳細記載其職司名稱：“云韶習樂使兼知內(nèi)坊典內(nèi)。”此官職應屬太常，太常掌天地、神祇、人鬼之禮，吉、兇、賓、軍、嘉禮以及玉帛鐘鼓等，即唐虞的秩宗、周朝的宗伯、秦朝的奉常，漢朝太常位列九卿之首，地位崇高。太常的屬官有太樂、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醫(yī)六令丞，分別執(zhí)掌音樂、祝禱、供奉、天文歷法、卜筮、醫(yī)療。隋朝為九寺之首。唐朝設置太常寺卿、少卿，掌禮樂郊廟社稷之事，其具體的職司名稱少見于史籍。

祖李楚珍，不見于史；父李重旻。《舊唐書》卷一九九載李重旻使渤海靺鞨一事：“八年（唐憲宗元和八年，即公元813年）正月，授元瑜弟權知國務言義銀青光祿大夫、檢校秘書監(jiān)、都督、渤海國王，遣內(nèi)侍李重旻使焉。”[1]志文記載：“祖諱楚珍，皇冠軍大將軍兼知□□□事。宣力萬邦，不辱君命。位參機密，上簡帝心。”依《舊唐書》卷一九九記載，憲宗朝出使“宣力萬邦”，多數(shù)都由內(nèi)侍官充任其事。史獨不記楚珍使狄，而記其子重旻，或為撰文者所誤，或父子皆有其事，為尊者敷美起見而記楚珍。

據(jù)志文所載，志主唯誠的曾、祖、父三代都曾任內(nèi)廷侍御，簡稱內(nèi)侍，即志主身世三代為宦官。隋時設立內(nèi)侍省，掌管宮廷內(nèi)部事務，主要為宦官之職，有時也參用士人充任。唐朝沿用不改，且大多以太監(jiān)充當。

宦官身份特殊，在儒家禮教文化的社會背景下，他們一般也享有常人的名分，即有娶妻認子的傳統(tǒng)，由此可推知志主李唯誠與其曾、祖、父四代也許只是名義上的子嗣關系，直至志主娶妻生二子，方改換門庭。

三、南衙北司與宦官涉政事

志主人李唯誠，初為御前承旨之類的內(nèi)侍散官，歷經(jīng)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五朝，這段歷史在唐代因宦官專權、亂政猖獗而有特殊之處。根據(jù)志文所載可知，文宗大和九年（835），李唯誠受賜緋魚袋，遷當司副使。此處“當司”之“司”應為“北司”。唐代以宰相為首的政府機構稱為南衙（位于宮城南部及皇城），由宦官掌握的各種機構稱為北司（位于宮城西北部），南北對稱的政府機構設置在唐初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北司事務被皇帝視作自己的私人事務，宦官涉政則更為方便。

穆宗以前，唐朝諸帝多能將皇位傳給兒子，到穆宗時唐朝的皇位繼承關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穆宗共有五子，其中三子皆做了皇帝，即敬宗、文宗、武宗，這在唐朝歷史上絕無僅有。由于每個兒子即位后都把各自的生母追尊為皇太后，所以穆宗先后有三個皇后和他配享太廟，這在唐朝歷史上也屬罕見。穆宗于長慶四年（824）正月駕崩，年僅30歲，可謂短命。自穆宗始，皇帝的人身安全也已變得毫無保障。朝臣朋黨相互傾軋，官員調動頻繁，朝政甚至皇帝的廢立生殺都掌握在宦官手中。

唐憲宗被宦官陳弘志殺害，憲宗死后，王守澄與中尉梁守謙及其他宦官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等人誅殺了吐突承璀及灃王李惲，并賜左右神策軍士每人錢財，以安軍心，扶太子李恒即位，是為唐穆宗，改元長慶。

敬宗寶歷二年（826）十二月，宦官劉克明與擊球軍將蘇佐明等人合謀弒敬宗于寢殿，企圖扶絳王李悟為帝，借此奪取宦官的最高權力機構內(nèi)侍省的權力。當時最有權勢的四位宦官（左神策軍中尉魏弘簡、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樞密使王守澄和楊承和）決定聯(lián)合反擊，并爭取朝臣的支持。在宰相裴度的建議下迎江王李涵入宮，并發(fā)左右神策飛龍兵，殺死劉克明及絳王李悟。江王即位，改名為昂，改元太和，是為文宗。王守澄等繼續(xù)執(zhí)掌內(nèi)侍省大權。

唐 唯誠墓志拓片 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藏

武宗由宦官仇士良、魚弘志等擁立；

宣宗由眾宦官擁立；

懿宗由宦官王宗實擁立；

僖宗由宦官劉行深、韓文約擁立；

昭宗由宦官楊復恭、劉季述擁立。

這就不難理解長慶四年（824），穆宗嗣位于敬宗。敬宗為自己“精選近侍，擢奉宸嚴”了，而李唯誠因“翼圣無私，恭勤勖己”被敬宗施以特殊恩典“特敕賜綠，榮加承旨”。語詞之間可以看出當時皇帝對內(nèi)侍宦官的依賴程度。大和八年（834），改拜宣徽判官。九年賜緋魚袋，遷當司副使。

唐代有宣徽使的設置，其年代不遲于代宗時期。宣徽使處在通管北衙諸司的地位，總領內(nèi)諸司及三班內(nèi)侍之籍和郊會、朝會、宴饗、供帳之事，并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中樞機要事務。

唐武宗會昌二年（842），李唯誠“出領南海監(jiān)軍兼市舶使”。

唐代市舶使于開元二年（714）始置于安南，開元十年（722）之后移置于廣州。總管海路邦交外貿(mào)，派專官充任。市舶使的職責主要是向前來貿(mào)易的船舶征收關稅，代表宮廷采購一定數(shù)量的舶來品，管理商人向皇帝進貢的物品，對市舶貿(mào)易進行監(jiān)督和管理等。

市舶使的人選大體經(jīng)歷了朝官、宦官、監(jiān)軍(宦官)這樣的變化，任職也由前期之不固定演變?yōu)楹笃谥鄬潭ǎ⒅饾u有了自己的機構：市舶使院。唐代中央對于嶺南市舶的控制由松而緊，并日益重視和倚重，唐末，嶺南市舶則成為支撐朝廷的重要財政來源之一。

李唯誠被任命為南海監(jiān)軍兼市舶使，主要是為皇族選購異國珍奇，滿足皇族日常生活奢享的需要，為皇家當好管家，實與國家邊疆政治、外貿(mào)經(jīng)濟的發(fā)展關系不大。此處亦可說明皇帝信任他。

會昌六年（846），李唯誠負責皇家宮苑內(nèi)園的花木栽植。同年九月，除鹽州監(jiān)軍使。

大中七年(853)，遷定平鎮(zhèn)監(jiān)軍使。

唐代內(nèi)侍省原本是負責皇帝及后宮飲食起居的機構，但是由于人員與皇帝十分親近，故逐漸開始涉及朝政，甚至掌握武裝。唐中宗、玄宗以下各個皇帝，均曾以宦官監(jiān)軍。如宦官高力士即被封為將軍；志主“祖諱楚珍，皇冠軍大將軍兼知□□□事”，可見權勢極大。

大中八年（854）李氏病卒，葬長安龍首鄉(xiāng)，夫人京兆杜氏，嗣后二子（此應為李唯誠親生的子嗣）。“長曰嗣初，次曰嗣袀。并以貞廉約己，密靜周身。克紹家聲，聿修士行。”其中“密靜周身”道出了其所處時代環(huán)境及其特殊身份的兇險，“密”“靜”二字可謂宦官全身避禍之法言；“聿修士行”反映了唐代宦官群體對于權力、地位的追求。如唐代內(nèi)侍設置宣徽使之外，還獨出心裁地設立了“學士使”這一職位，介于君主與翰林學士之間，“進則承睿旨而宣于下，退則受嘉謨而達于上”，從而參與中樞機要政務。

四、玉冊官及志文書法賞析

此志銘文后綴刻一行小字，為“玉冊官賜緋魚袋強瓊刻字”，此為唐志通例，但玉冊官與書法關系較大，故略陳其事。

玉冊官全稱刻玉冊官。玉冊是中原王朝即位、冊命、上尊號、上徽號、上(或賜)謚號、追謚、遣奠、封禪、祀汾陰后土、謁陵、郊廟等禮制活動當中使用的重要儀具。玉冊官制度從唐代起越來越完整。初唐由于玉冊數(shù)量較少，難以考證其制造機構，中唐至晚唐則隸屬中書省，五代及宋則基本沿襲唐代的機構并設立類似職務。

立于唐會昌元年(841)，由裴休撰文，柳公權書并篆額的唐楷名碑《玄秘塔碑》結尾有“刻玉冊官邵建和并弟建初鐫”[2]。

開元十四年（726），唐玄宗御撰《紀泰山銘》文中有“玉冊官”[3]句。

《故宮文物月刊》1992年1月總106期發(fā)表鄧淑蘋《唐宋玉冊及其相關問題》一文初步介紹和探討了唐宋玉冊及其相關問題。

《四川文物》2007年第6期發(fā)表任江《略論唐宋玉冊官制度——以碑志資料為中心》一文從碑志等實物資料出發(fā)，結合傳世文獻，對唐宋時期中原王朝制造玉冊的機構、人員以及相關問題進行論述，厘清了該時期玉冊官制度的發(fā)展演變軌跡，茲不詳述。

就現(xiàn)所見出土唐代玉冊來看，玉冊官書法藝術和鐫刻藝術大部分可以代表當時正書書丹和刊刻的水平，他們大都是手藝很高但品秩及社會地位大概都不高的官員，屬于流外職事官，也正因其皇家御用手藝工匠的身份，多有家傳世襲之事。

盡管如此，以御用藝人身份而為大臣鐫刻墓志，對志主及其后人來說無疑是浩蕩的皇恩。“玉冊官賜緋魚袋強瓊刻字”刻寫小而密，似隱實彰，使刻寫者強瓊與墓志主李唯誠享有的恩榮一起名留青史。

《唯誠墓志》書法風格端莊，精密有加，寓華潤秀勁于嚴謹。此志鑿刻嫻熟，從而能保留書寫意味，頗能傳達筆意。志文線條細勁挺拔，骨氣洞達，如鐵畫銀鉤，頗具初唐流行書風之韻味，結體齊整嚴肅，寬綽疏逸，不避板滯，與歐體楷書相類，欹側中保持穩(wěn)健，緊湊不失疏朗。此志書法故不足與當時名家精品相媲美，雖無皓月之明，卻具螢火之光，不僅可作為師法對象，也能從中管窺唐代“文書體”書法藝術。

余論

唐代帝王重視書法甚于前朝。初唐，太宗崇尚右軍，注重骨力，豐神勁拔，出現(xiàn)了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等為代表的書法名家，他們書法終以瘦勁之風格面世，形成了初唐的流行書風，風靡一時。《唯誠墓志》作為“文書體”書法的一員，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初唐的流行書法，是時代使然，亦是迎合統(tǒng)治階層的喜好。唐代“文書體”作為一種藝術現(xiàn)象而存在，雖然缺乏個性，然卻有其價值存焉，包括實用價值和藝術價值。

注釋：

[1]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5361.

[2]王昶.金石萃編[G]//石刻史料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77:2046.

[3]王昶.金石萃編[G]//石刻史料新編.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77: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