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慶恩
黃永年先生是一位文史大家。學術研究之余,旁涉藝術,幫助其先外舅童丕繩先生潤色校勘《美術史札記》,研究碑刻,躬身實踐,知行合一,蔚然成家,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其書法氣格之朗潤、純凈、古淡、淵雅,實非汲汲于藝事者可及,可以說是表現了中國書法的一種固有的深刻。作為一門中國傳統藝術,在百余年來受到西方文化與藝術理念影響的當下,如何將書法繼承發揚,避免其唯風格技術的美術化傾向,發明其文化根性,書寫出時代精神和面目,透過黃永年先生的研究、實踐歷程,或可得到一定借鑒。
中國書法是伴隨著漢字而生發衍進的。作為“六藝”之一,其與中國文化道統的聯系亦重。這就注定了其文化根性的純粹和獨特。中國書法歷來注重精神氣韻諸層面,或者說,技術、面目作為載體,乃由寫者的主體精神所透出,而不是相反。因此,作為一個習書者或研究者,需要在書寫之外具備什么樣的素養?這便自然成為一個由來已久的話題。
黃永年先生推重“淹通”,在教授《碑刻學》時教導學生說,欲躋身一流學者的行列需具備十種學術能力:“一要研究經學《十三經》,讀注疏,做考證,寫經解;二要讀前四史,尤其《史記》與《漢書》;三要讀幾種子書;四要讀有名的詩文集,并下一定的功夫;五要懂版本、目錄,能寫題跋;六要懂碑刻學,即廣義的金石學,并能寫題跋;七要(對清后期學者)最好懂西域地理;八要懂點佛教的東西,就更高明一籌;九要讀《說文》,兼能懂一點訓詁;十要會作駢體文”。[1]黃永年先生如是教誨,亦如是實踐,故其書法文氣華滋,格次雅正,字里行間透出一種內蘊和內美。
他提倡“淹通”之學,此故針對研究者而言。但其中亦包含著習書者,因為研究與實踐本不可相離。中國書法根源于中國文化,故與中國學術亦無法割裂。錢穆先生在《中國學術通義》中嘗云,要考察一國一民族的文化,上層看其學術,下層看其風俗。又云中國文化特擅長于心性之學,而經史子集多是此學之報導與衍生。當代書壇亦多提心性情志,而心性情志在中國文化傳統的觀照下則有真妄覺迷之別。欲晰清此中之真情態、真志趣,非經一番淘洗、體證、認取不可。黃永年先生不是盡心力于書法,而其氣格則直接法脈。這便是文心、文氣使然,豐沛于內而形于外,自然、灑然、悠然,不造作、不扭捏、不張揚、不抖機靈。或許技術、風格層面未必全能,卻出之真實,至于其美處,則盡分可矣。而此留心翰墨,“無可無不可”,無為而為,不以“美之為美”,豈非大美乎?
當代書法借鑒西方美術理念,創獲補益甚多。但強調風格化是西方藝術理念之一大特色。中國文化有時卻更強調其所由出,或者說,中國書法尤其強調書寫背后的人。書法的境界、格調、面目,即是人的境界、格調、面目,這是中國書法史隱于風格面目、技巧技法等顯性一面的另一核心脈絡,即以性體啟用,顯微無間,而各顯生命之真實。黃永年先生以學術、文心涵泳透出其書寫、篆刻,卓然成家,這對于僅僅注重技術、風格,又想于書法深入研習的書者來說,具有很好的參考價值。
一個習書者未必要像黃永年先生一樣文史通達,但其求真的態度卻足應當學。

黃永年 行書 《慶祝香港回歸》詩軸

黃永年 行書 《〈古代文史名著今譯〉成書賀詩》軸
在書法學術研究方面,黃永年先生呈現如下幾個特點:一是注重理據,一切言論皆有出處,而且文獻之擇取,亦必篩汰存真,表現出一位史學家特有的學術品格。他在考證《吳故衡陽太守葛府君碑額》中就強調“用知識古之貴有通識者”[2],運用大量史料,論證清晰明了,糾正了孫星衍依據《法苑珠林》而定為孫吳時物的論斷。
二是嚴謹務實,精益求精,不做虛語。他曾自言:“永年不敏,丹青之事,夙鮮懸解。惟于役咸秦,多讀碑志墨拓,于書法源流,頗思撰述,以為《札記》之續。遷延十余載,止成此《雜論》六首,篇章寥寥,其不能繼武,初無待言。”[3]黃先生以十余年之功,得書論六篇,其嚴謹態度可想而知,披閱其文,亦字字珠璣,論證翔實明晰。
三是不蹈前轍,自出機杼。他說:“然依憑實物不率信傳世名跡,勾稽文獻以推析后起謬說,詞必己出,毋剿襲雷同,則差無背于先外舅之教,聊堪自慰者已。”[4]因其能“詞必己出,毋剿襲雷同”,故于書法研究多有灼見。比如他辨析隸書、八分、楷書、正書之別,并重歷史文獻與具體作品,文獻資料與碑版圖像比勘互證,澄清了幾個最易混淆的概念,為書體、書風流變提供了很有價值的成果;再比如,他憑借深厚的文史知識,將小篆稱為“館閣書”,并說“隸書行施日久,漸趨整齊,生波發,取代小篆,而為后漢魏晉時之館閣書”。在通常的認知里,我們往往一提到“館閣書”即聯想到明代以后的館閣體,認為其“狀若算子”而不足為取,但黃永年先生此提出的“館閣書”則是以中國文史視域提出,從“王官學”與“諸子學”的角度闡釋書法史中的書體流變,將小篆、隸書定為秦漢官體書法,這為書法史乃至書體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黃永年先生引證文獻視野開闊,書論之外多用經史子集諸部之書,期以書法之外論書法。他論證西晉以鍾繇、胡昭書法為官學,引《晉書·荀勖傳》云:“‘領秘書監,……立書博士,置弟子教習,以鍾、胡為法。’是西晉時已以鍾書為官學。”[5]引《三國志·管寧傳》《哀江南賦》論證胡昭書體亦是官學,引葛洪《抱樸子》云:“‘鍾元常、胡孔明(昭字)……并用古體’。為其時之館閣書名家無疑。”[6]并由此引申至張芝,認為其雖然被稱為“草圣”,但“尺牘行狎書以章草,雖或見重于士大夫間,要非廊廟所用”[7],因此其時不能列為官學。
無論書法研究還是實踐,深入內部可見精微,但往往須以廣大為觀照,否則精微易落在偏狹。黃永年先生能夠“盡精微”以“致廣大”,以“上達”行“下學”,令精微在廣大處展現,從廣大處顯出精微,道術一貫,避免空談與瑣細,言之鑿鑿,有理有據,充分顯示書外功之重要。
黃永年先生研究與實踐并重。就讀中央大學期間,即跟隨郭則豫先生學習篆刻。走清代文人印一路,于黃牧甫、趙之謙、吳熙載、王福庵均有涉獵。氣息純雅,格致高古,被譽為“印林之隱者,不名而高”。其于書法更是多有深造,諸體皆擅,天工秀出。這使得其理論研究與藝術實踐相互補益,共同增上。
黃永年先生充分利用身居長安的得天獨厚優勢,廣泛搜羅購置善本碑拓,對其開闊眼界,臨習效法亦大有裨益。在論述唐楷流變時,敏銳地指出側筆出現乃是一大關捩。“蓋開、天以前,書家握管,多用中鋒,觀歐、虞、褚、薛、王知敬輩所書碑刻莫不如是,即上推之楊隋、六朝,以至漢隸、秦篆,亦未有舍中鋒而用側偃之筆者,故其書無論險勁、虛和,鮮顯豐腴之態,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所謂‘書貴瘦硬方通神’也。(此或關系制筆技術,惜其詳不可得聞已。)側筆作書,蓋昉于玄宗之世。”[8]能夠發此微言,識見之外,必有躬身體驗始能得,故觀其大字行楷,筆筆中鋒,頗具中原古法氣象。可見其將知識直接落實于實踐,以知御行,以行證知,令書法研究與實踐直取本源,超越諸相的格局與志意。
黃永年先生不以書名為重,所以其習書篆刻能保持一顆平常心。藝術態度和標準也以平實真切為準的。他在談到篆刻藝術時表達了其基本的藝術觀,云:“凡藝術一定美,絕無不美之藝術。而美的真正的藝術品一般能做到雅俗共賞。以粗、狂、怪、丑自詡而其實不美者絕不算藝術;只憑自己吹,此外任何人欣賞不了的也絕不算藝術。目前篆刻上確有亂來的不正之風,務希注意。”[9]他是這樣的主張,亦是如此躬身實踐。故其篆書作品用筆不類當代一些書家為追求金石氣而故意澀行渴筆,而是回溯本源,以平和淵雅出之,加以其本具的學養氣質,所書作品猶顯醇和古淡。黃永年先生認為一流學者需要有能寫題跋的基本功。其所謂能“寫”應含攝兩個方面:一是學術與寫作方面的;一是書法方面的。故觀其題跋類書法作品,多作行書,取法甚多,又能化為己出,不落俗套,氣息古淡雅逸,淵穆樸茂。結字趨扁,法乳隸分,頗具古意。用筆筆筆不茍,起筆收筆俱能交代分明,這與《大學》所云“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道交暗合,顯示了黃永年先生深厚的學養功底和平和氣質,表現出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藝術之美。
黃永年先生以文史大家之心志從事書法研究與實踐,其學術視野是以經史觀照諸書法現象,藝術實踐亦是在其學問之余勉力為之,兩相補益,互相促進,使其藝術研究有實踐體驗之支持,藝術實踐有學養心志之涵泳,故其起點高、格局大,而志意平和,這恰恰是中國書法傳統以來所倡導的。當代書法受西方美學理念影響,往往以風格來擇取、描繪書法史。目前很多中國書法史的敘事結構即有此內在設定,但這很容易忽略中國書法內在之文化根性,即生命主體的心性,而這又恰恰是風格、技法生成之本。心性之學義理精微宏闊,踐行功夫具體細密,非談玄說妙、虛口臆造可及。由此生出的書法藝術才在數千年來,歷久彌新,大家輩出,各具風范,生機盎然。黃永年先生的書法研究與實踐無疑對當代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黃永年 行書 書新作二首
注釋:
[1]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2.
[2]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144.
[3]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47.
[4]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47.
[5]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11.
[6]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11.
[7]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11.
[8]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37.
[9]黃永年.黃永年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201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