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眼中的日常景象

☉王 亮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這輪疫情發生后，女兒一直沒出過門，對于外面發生的一切，她缺乏概念。但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我和妻聊天，她大概也朦朦朧朧地知道我們正在和一種疾病做斗爭。閉門不出，我們的古詩學習還得繼續。

給女兒講杜甫比較困難，因為老杜的好，是需要一些人生閱歷的積淀才能品咂出來的。洪業先生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里有這樣的說法：“讀李（白）詩、白（居易）詩，好比吃荔枝、吃香蕉，誰都會馬上品出其香味。讀杜詩好像吃橄欖、噍檳榔，時間愈長愈好，愈咀嚼愈有味。”

一個涉世未深的人，在尚被驕陽雨露寵溺的時候，是不大能欣賞杜詩的，也許還會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嘗過些人生冷暖、世態炎涼后，才體會得了杜甫深沉的悲憫情懷，才感受得到杜詩中厚重且慰藉人心的力量。讓小朋友理解這些，有些強人所難。好在杜甫是一位大詩人，他的詩，題材涉獵相當廣泛，有一些還是可以講給小朋友的，我找了幾篇，最后選了《江村》。

杜甫作《江村》，是在他入川建成草堂后不久。當時，唐王朝叛亂未平，社會動蕩，不過在這危機四伏的大背景下，杜甫個人卻暫時告別了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開始了一段恬淡而寧靜的田居生活。這一方小小的草屋，儼然成了狂風肆虐之下的“風暴眼”，暫時庇護了杜甫一家。讀這首詩時，我突然覺得，我們的每個小家庭，其實也似疫情中的“風暴眼”——相信不少人因為居家防疫而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家人。

“你看，現在媽媽在看手機，弟弟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玩他的玩具車，而我們在學習唐詩，好像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互不打擾。但實際上，弟弟一抬頭要是發現我們不見了，他肯定會哭，會到處找我們。這就是家庭環境的奇妙之處，每個人仿佛都在各行其是，卻共同營造了一種安全舒適且讓人愜意自在的氛圍，這種氛圍就是‘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的趣味所在，甚至之前兩句‘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也可以囊括進來，把燕子和水鷗也視為杜甫家庭的一分子。

“維系這種家庭氛圍的關鍵是愛，我們從這首詩的字里行間可以讀出杜甫對于親人、小動物乃至大自然的愛，這也讓這首詩顯得親切自然，特別有生活氣息。詩里面好像沒寫什么‘高大上’的東西，都是觸目可及、觸手可及的尋常事物，但經杜甫的手一組織、一擺弄，就顯得與眾不同起來，一下子有了味道。這里面有杜甫的天賦和技藝成分，更多地，我覺得還是和他認識世界、看待事物的方式有關。

“比如，此前，我想我們不太會覺得在家周圍散散步，到小超市買買東西是特別讓人開心的事情，可經過這些天，你是不是覺得能出去自由自在地走走跑跑是一件特別讓人開心的事？聽媽媽說，今早你和她下樓取了一趟快遞后，你整整開心了一上午。你是不是突然覺得，以前那種平平淡淡的生活其實就很幸福？這就是我們大部分人的常態，我們對于生活，特別是日常生活比較遲鈍麻木，缺乏感覺，得有一定的刺激，或經過一番對比后，才能回過味兒來。

“詩人和作家則比我們敏銳得多，比如一位叫屠格涅夫的俄國作家，有人曾這樣評價他：他寫的事物就環繞在我們周圍，但不經他的指點，我們看不見。杜甫亦然，他能夠捕捉這些平凡事物身上偶然閃現的光亮。一只在溪水里游弋的鷗鳥，在我們平常人眼中，可能只是偶然一瞥的模糊印象，但是在杜甫那里，它不但成了其新居的必要組成部分，甚至與杜甫心照不宣，成了心靈相契的朋友。

“除此之外，我們常人更多時候是在‘過生活’，生活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或不可省略的步驟，是從日歷牌上撕下的一頁頁數字。我們的生活意義，常靠最終目標的達成與否來衡量，比如拿你的期末考試成績來評價你這學期的學習成效，比如爸爸每年的年度考核、工作總結等。而像杜甫這樣的詩人，他也有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理想抱負，比如個人才華的充分施展，為蒼生謀幸福、助國家變強盛等，但除了這些目標，他還會‘生活’。‘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我們普通人過著尋常日子，其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所有這些構建我們生命歷程的細小部分，雖然渺小，但對生命不可逆的我們而言，都彌足珍貴。失去它，我們的生命就會少一分美好，多幾分缺憾。這樣看待、對待生活的人也將是有福的，因為他們的生命體驗會很豐富，從某種角度來看，他們也因此延長了自己寶貴的生命。這也許就是杜甫說‘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的原因所在——在那一刻，那個瞬間，他猶如在風暴眼里看到了生命的恬靜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