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彼得2.0

☉賈靜晗

世界上第一個人類賽博格（半機械人）彼得·斯科特·摩根在2022年夏天去世了，享年64歲。

黑色金屬制成的骨架離開了那具瘦得驚人的身體。電子屏上，3D（三維）頭像的表情停留在最后一刻。語音系統里的AI（人工智能）也停止了運算，無須再幫這個人思考下一句話該說什么。

然而，對機器而言，這些只是暫時的靜默。通上電，輸入指令，它們仍能照常運行。語音盒中，由電腦合成的音頻能夠在AI的控制下生成話語，以彼得熟悉的方式，繼續與他人進行交流。

唯一徹底消失的，只有彼得的肉體和部分精神。

2017年，彼得患上ALS（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癥），那是他的肉體逐漸走向“死亡”的開端。

確診時，彼得59歲，是一名機器人科學家。對他而言，癱瘓和疾病是一個工程學問題，就像一臺機器壞了幾個零件。懷著對科技的極度樂觀和對家人的留戀，他決定改造自己的身體，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類賽博格。

這并非一時的異想天開。彼得從16歲就開始計劃這件事了。1974年，16歲的彼得在一篇作文中暢想，未來自己的大腦將如何與一個電子大腦相連：“我的五感將被無數的電子元件增強……我們連接在一起，使我比之前更加聰明……”

20世紀70年代，彼得進入倫敦帝國理工學院攻讀計算機科學專業，并在1986年獲得英國第一個機器人領域的博士學位。在當時，機器人學在許多科學精英眼中仍是一門不入流的學科。

1983年，彼得在機器人學研討會上發表講話，那時的他堅信：“只要我們足夠聰明、足夠勇敢、足夠擅長各種尖端技術，不管命運如何，我們都能改寫未來，改變世界。”

30多年后，在醫院里，醫生告訴彼得，他只有兩年的時光。彼得想的是，得趕在眼球都不能動之前，完成對身體的改造。

對于自己將成為“新人類”，彼得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我要重新定義‘被困在自己身體里’。”這位科學家說，“這不僅僅事關ALS病人，它與所有殘疾人都有關——無論是事故、疾病、遺傳，或僅僅是變老。歸根結底，這關乎地球上每個人的自由。”

在自傳《彼得2.0》中，他寫道，彼得宇宙的第二規則是，“打破規則對人類至關重要”。

首先要打破的是“ALS患者只能依靠他人進食和排泄”的狀況。ALS的進程極快，不到一年的時間，彼得已經無法自主進食和排泄。2018年7月，他進行了“三重造口手術”，分別在胃、結腸和膀胱處插入導管，用以攝入營養物質、導出排泄物，使身體能夠維持運轉。

這場手術進行了3小時40分鐘。術后，彼得躺在病床上，開心地向周圍的人展示自己全新的器官。“看，我用這根管子攝入液體，這根管子攝入固體……然后，這是負責排泄的第一根管子，這是第二根。現在我可以活下來了！這可太棒了！”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還能通過自己的聲音表達喜悅的時刻。ALS仍在入侵他的身體。2019年10月，彼得進行了全喉切除手術。

“我希望在完全喪失身體機能后，還能像健全人一樣交流。否則，我會感到十分孤獨。”

他決定為自己創造新的聲音。在全喉切除手術前近一年的時間里，彼得常去一家音頻技術公司，錄下了15個小時的音頻、1000多個詞組。每個詞組都分別以緊張、松弛等語氣被錄下，以便今后他用“克隆”聲音說話時，能夠像真人一樣情緒飽滿。

在聲音之外，他還擁有了一個虛擬化身。“微笑將是我最后失去的東西。”彼得說。為此，他找到了倫敦松木制片廠，利用CG（計算機動畫）技術，為他繪制了一個可以說話、做表情的3D頭像。

除卻這一切數字“外殼”，對于彼得，最關鍵的問題在于，如何將腦海中的想法流暢地傳達給外界。

在一次國際會議上，彼得結識了英特爾計算實驗室主管拉馬·納奇曼。她曾為霍金研發出一套通過臉部肌肉抽動，來控制單詞輸入的系統。這一系統運行極其緩慢，一分鐘大約能打出一個單詞。因此，納奇曼團隊又開發出語言通信上下文輔助感知工具包，通過AI學習表達者的說話習慣，表達者只需通過眼動追蹤的方式輸入20%的語句內容，AI便可感知情境，自動完成剩余的語句填充。

作為物理學家的霍金，對于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追求準確性，因此“不愿失去任何控制”。而彼得的愿望是“像人一樣交流”，他樂于與AI融為一體。自然，彼得裝上了這一系統，只能將自己“決定說什么”的權力部分讓渡給了AI。

做全喉切除手術的前一天，彼得在社交媒體上宣布了“彼得1.0”的終結，和“彼得2.0”的誕生。根據醫院的預測，那個月恰好是他原本會因患病而死亡的時間。

彼得2.0比彼得1.0更加忙碌。他每周工作60個小時，參加演講、接受采訪。他勤奮地更新自己的社交媒體，與世界各地的支持者交流自己賽博格身體的進化之路。他還與自己的AI合作，寫完了自傳最后1/4的內容。

彼得·斯科特·摩根

彼得的樂觀有時會讓人忽略了改造計劃的艱辛之處。彼得獲得的第一版合成聲音曾令他大失所望，他的“虛擬化身”也多少顯得粗糙——僅僅保留了他的基本特征，仍是一個建模感極強的“假人”。

他的離世是急促的，像一只在湍流中洄游了數百公里的魚，突然撞上一塊石頭，旅程便戛然而止。在離世前的幾個月里，他還在嘗試實現機器人輪椅的自動駕駛，他的目標是“能夠安全地穿梭在瓷器店里”，但他最終沒能成為一個自由行走的賽博格。

2021年年底，作為生物人的彼得已經失去了嗅覺和味覺，無法自主呼吸，全身上下保持活躍的器官，只有眼球、耳朵和大腦。他常常因全身痙攣而整夜睡不著覺。

2022年4月8日，彼得的雙眼無法閉合，導致眼球極度干燥，無法再利用眼動追蹤打字交流。

6月15日，彼得的家人在社交媒體上宣布了他去世的消息。彼得去世后，他所創立的“斯科特·摩根基金會”將繼續運營，利用AI、機器人等技術，改善那些“受年齡、健康問題、其他身體或精神缺陷限制”的人的生活。

他在留給世人的自傳中寫道：“人想要結束自己生命的原因多種多樣，但因失去希望而死無疑是最為悲傷的一種。人主要是因為看不到希望而感受到死亡的壓力，這讓我感到極其悲傷。我希望他們能看到出路，并擁有選擇。”

在某一個被全身痙攣折磨得無法入眠的晚上，彼得想象過自己的死亡——“我清楚，我終將死亡，帶著一身非常前沿的，但無法再發揮任何作用的高科技。”

但好在，他還有微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