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杰
縱覽“鄉土篇”14位詩人筆下呈現的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鄉土場景和人事風物,大多注入作者個人的生活史及對鄉村對父老鄉親的深刻理解和體恤,特別是飽含其中的對鄉土生活的再現、探察和追問。一方面是建立在個人經驗基礎上的鄉土敘事,自洽地介入到鄉村現實的結構之中,構成豐富多彩而又意蘊深沉的詩意空間;另一方面,在繼承鄉土傳統并致力于“敘寫鄉土”的努力中,表現出良好的藝術感覺和敘事能力,以質樸本色與風情色彩在“類”的意義上展現為一種整體上處境,從而使文本在揭示鄉土生存真相的基礎上,喚醒有著共同生活經歷的人們塵封已久的記憶。
孫梧寫《鄉間書》,并非是表層的虛擬書寫,也非是概念化的搬弄大詞,而是打破了鄉土敘事的慣性化書寫中封閉的自我囈語。作者言說“雪上的樹”、憶想“光陰的剪影”,既有幽微體察又有內在體驗,是從身體到精神的心靈投影,“我”不僅只是敘述主體,而且是敘述對象。換言之,“我”不僅是詩中事象的親歷者和見證者,甚至成為其中的一員。因為“我”的介入,一直活在體內的那棵樹在情感化和人格化的過程中,讓語言碰撞出一種親切而美妙的效果;而“在路上,奔跑,呼喊,散發出饑餓的聲音”的童年回憶,讓人感受到作者心靈深處微妙的顫動。
畢俊厚對《彎曲》極富詩意而多層面的描寫,從中可見作者對鄉村生活的熟悉與精彩呈現。作者從父親的“彎曲太久了”領悟到“彎曲的意義”,精心地攝取土地上的事物,采用跳躍流動、輕捷靈活、多節段的結構加以簡約勾勒,表現出“事物對土地的虔誠”。詩人善于觀察和思考,字里行間透徹出帶著哲理性的意味,在層層遞進中揭示出“我們奢求直,常常忽略彎曲的奧妙/我們與彎曲的萬物保持著微妙的關聯。”《空曠》一詩則善造境,且通過諸多生動細節營造詩意氛圍。
鄉愁指向的應是一種情感與良知,有記憶有依戀,也有痛惜,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切身體悟,但都來自泥土,來自鄉村。陳炳生和孫大梅的詩里,如影隨形的鄉愁同樣指向“記憶里的故鄉”,并與現實生活中的一切交集成詩人內心難以言說的情緒。記憶中那些情景的浮現,溫暖、沉靜而樸實。所不同的是,前者“腌制的鄉愁”,是在回望中帶著熱愛、嘆息與疼痛。于是,凝視“野性且入畫”的《割稻的女子》,“站在岸上”的詩人,是“心疼”的。后者在“跌宕起伏的夢鄉”里,帶著悲憫、親近與無奈,因為“一些往事,時常在夜里敲門/又被無數場斜風細雨,搬來挪去”。孟松的《耕地圖》描述的是在老家耳聞目睹的特寫鏡頭,那是屬于鄉村所特有的場景,以及隱匿在二大爺耕地圖里,詩人對于鄉村生存境遇及其人的命運的沉思。
在魯西、吳宛真、惠建寧那里,傳遞的又是另一種聲音。他們自覺透過日常的生存事實,以敏銳的藝術觸須,沉淀和反思生命的終極奧義,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內在意蘊。魯西在《曠野里》展示了現代人內心的壓力與恐懼,呈露了當下生存的境況,乃至對于生死、恩怨的拷問。然而,面對無法逃脫的現實,唯有繼續往前奔跑。詩人于是發出慨嘆:“愛我的人請不要悲傷/我會因一首詩的誕生而復活。”一旦擁有這份曠達與坦然,即便面對《螞蟻上樹》,詩人在目送中充滿的是同情、理解、慈悲和通達,直至展開終極思考。吳宛真從《瑣碎記》中發出“我和我的對立面矛盾又統一”,既卑微又偉大。或許這是詩人生活過的川西平原的饋贈,于是在喑啞、吶喊和喘息中,“你的皺紋同樹木的傷痕/一樣長”(《春分有雨》)。惠建寧則從鄉下的玉米和“有骨頭的”高粱等植物中,領悟到農人們善待它們“像安頓好了自己的生活/安頓好自己的命”。
一個走在路上的人總難以忘卻自己從何處來,對于曾經生長的地方常常夢魂情牽。任衛東《鄉音集》那種“靜坐于燈下”的守望和帶有古典美的詩意注腳;田敘那種“把鄉情統統存進肺里”的深沉之愛與痛;馬健從節日和節氣里凸顯出意欲捕捉“來自鄉下的米味”的想家之情;賈胄賦予《春天,田野上紅色的拖拉機》的聲音來喚醒冬天的難耐寂寞;葉海傳達出在《春山聞鵓鴣》中聽到的“既像是叮嚀,又像是挽留”的感覺;高鳳超用細膩筆觸寫母親呵護小生命而用《一條柔軟的綢帶拴著我》的難忘情景……所有呈現的畫面,無不觸動著讀者的每一根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