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蛇蝎美人的湯BOY

林奕華

我眼中的湯唯，叫湯BOY。所以她演起女性角色，都有百毒不侵的殺氣：“女性凝視”在她身上的作用，是把欲望折射到八面四方，當人人在這股力量下原形畢露，她才是毫發無損那個。這是中性性格而不只是中性外貌的演員天賦。

蛇蝎美人本來就是“女性凝視”的產物，但湯唯誤打誤撞地，給這典型行當開出自己的一條路：女人味除了可以濃裝地drag，也能boyish地trans，前者是癡心妄想，后者是撲朔迷離，論戲劇性，后者是更21世紀多了。當“女性凝視”以眼光把女性物化，作為演員的湯BOY ，卻能借個人物質以物易物—— 人必先自我物化才物化他人，故此，她的蛇蝎美人角色，總能照亮男性的幽暗角落：童年創傷。

她的蛇蝎美人角色，總能照亮男性的幽暗角落：童年創傷。

《分手的決心》最動人一刻是當刑警男主角沖往嫌疑犯女主角面前，差些沒哭出來地蹦出一句“我是這么好欺負嗎”，換來宛如從門縫塞進一張會發聲的紙條：“我是真有這么壞嗎？”動人，是因為反映普通人的愛情真諦：性別附帶的角色扮演，使人往往在忠于角色與忠于自我的兩難處境里，為難自己，也為難對方。而從電影角度，當代表正義的執法者面對蛇蝎美人，表面上愈強勢的男人，在遇上搞不定的女人時，愈是暴露脆弱的真身：他，至死是少年。

黑色電影是這定理的載體。怪不得《迷魂記》（Vertigo） 的詹姆斯·斯圖爾特，《體熱》（Body Heat）的威廉姆·赫特，《分手的決心》的樸海日活脫脫是難兄難弟。看上去很man ，墮進情網便boyish 到底。所以黑色電影雖然以“男性凝視”出發，但后來又總是一見鐘情使他鎩羽而歸。

張無忌與趙敏不也對彼此說過《分手的決心》中男女主角互懟的話？詹姆斯·斯圖爾特不也被花開兩枝的金姆·諾瓦克逼得魔由心生？威廉姆·赫特不也為不知幾時說真話的凱瑟琳·特納熱汗與冷汗齊流？但，也正是教人沒輒的佳人們，以犯法之名，把男孩們保送入經典的殿堂：難得有情郞。

與男人談戀愛，從他的角度，是他給你唱催眠曲，但從女人的角度，是她喚醒夢游的你。看《分手的決心》，常引發我會心微笑，原來樸贊郁懂得。他的男主角患失眠，女主角有方法哄他入睡，二人同車，他都能秒間入寐。但哄他入睡只屬比喻。源于失眠于他人生的狀態，也是比喻：同床異夢，他的枕邊人（妻）使他失去了一起睡的意欲，也就是，睡淪為義務，不論是動態的，還是靜態的。所以，他把本來睡覺的時間，都用來監視他的嫌犯。看到這里我哈哈笑出來，因為現實中大家都不想睡：對床的欲望大不過社交媒體。

男主角第一眼看見女主角，鏡頭沒拍她，只拍他，只見他眼前一亮，因為他所看到的，就是后來他對她剖白時說的：我們是同族（類）？

他以為他要以證明她無罪來拯救二人的愛情于苦海，于她，這就是夢游的人在夢中。她知道他必須醒來，才能認清他和她的本來面目，代價是她要從他的世界消失，以證明唯有心堅意決的愛，才能無痕無恨。如同犯罪的最高境界，徹底毀尸滅跡。

男人看愛情的意義是登頂，故此征服是必須的。但唯有與他們有過親密關系的（女）人知道男性達到高峰都會變回（受傷的）男孩，因而激發她的包容與保護之心。在《分手的決心》里，男主角在女主角面前多次氣急敗壞，正是男人變回男孩，女孩變成女人的神話時刻，一切不可能皆有可能。毛蟲進化成蝴蝶，愛情升華成愛。沒有比男孩因“她”的力量長大成為男人更能讓女人覺得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