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濃情（五）

輕黯

上期回顧：

許意濃下班后去醫院看望朋友，不過她并沒有直接去，而是打車去了一家花店拿預定的鮮花，然才后趕去醫院。

這里她第一次來，連摸帶問才找到了婦產科病房區。

“VIP3，VIP3，VIP3……”許意濃嘴里念叨著，終于走到那扇門跟前。她整整自己再擺弄好花，剛要抬手敲門，卻聽見“咔嗒”一聲，門從里面被人打開了。

她動作一僵，沒想到迎面出來的人是王驍歧。他仍身著一身白，此刻手上正極不協調地拿著個奶瓶。

就這樣，他們一起進了地鐵站。

坐扶手電梯的時候，行人都自覺地靠右站，左邊空出一條道，以便趕時間的人急速下去。

許意濃先站上去，王驍歧則在她身后，隨著電梯下落，他們變成了一上一下的高度。她前面站著一對小情侶，跟他們一樣一上一下地被分開，但這對小情侶緊緊地牽著手。

過了一會兒，女生轉過身仰頭看了看男生，男生的頭低了低，不知二人說了什么，他一只手一伸，扣住女生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另一只手則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再滑到她的腰際，將之摟住。女生也回應似的用雙手環抱住男生的腰，隨后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說話，這期間，男生把她那略帶嬰兒肥的臉捧著揉啊揉，不顧公共場合，低頭親了好幾下。

小情侶的黏糊被后面的許意濃全程目睹，因為距離太近，她都能聽到兩個人接吻時發出的聲響。

明明什么都沒做的許意濃感覺自己像在偷窺別人的隱私。她不甚自在地轉頭移開視線。正好微信響了，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解鎖，一看，是那相親對象小董。

董懂懂懂你：“下班沒？”

許意濃隨手回了個“嗯”。

董懂懂懂你：“吃飯沒？”

“關你屁事。”

王驍歧低沉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嚇了許意濃一跳。

許意濃沒有再回小董，將手機鎖屏往袋里收的時候，屏幕正好掃到了后面。她沒再繼續回收的動作，而是用指尖抵著手機背面，將它豎立一些，這樣屏幕就像個小鏡子，能清晰地看到王驍歧站在后面接電話的樣子。

他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看哪兒，薄薄的嘴唇正一張一合：“關我屁事。”

“……”

“說人話。”

…………

“在回來的路上。”

“公司。”

“加班。”

不一會兒，電梯也到了底，兩個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電梯。

王驍歧的電話那頭是祁楊。

他剛被大家慫恿著打了個電話給王驍歧，因為幾乎全年無休、酷愛加班的王驍歧這天居然準時下班了！所有人都覺得有情況。于是就有了以下對話——

“你在哪兒？”

“關你屁事。”

于是他換了個問法：“哦，那讓我們來有獎競猜一下吧？”

“關我屁事。”王驍歧聽到電話那頭有不少偷笑聲，道，“說人話。”

祁楊依舊賊兮兮地問：“在……約會？”

“在回來的路上。”

所有人的呼吸一窒。祁楊忙道：“回哪兒？”

“公司。”

那頭沸了。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回來干嗎？”

王驍歧目視前方地道：“加班。”

掛斷電話后，所有人互相看看，祁楊第一個站起來準備溜。他一定要趕在王驍歧回來前下班！！！

他立刻收手機、關電腦，滾得頭也不回：“各位！‘社畜’明天見！‘社畜’天天見！”

“滴”的一聲。許意濃刷卡進站，下班高峰期，人很多，她和王驍歧很快被人流沖散。

許意濃回頭的時候沒再看到他。

她走到要坐的五號線，正逢地鐵剛進站，待里面的人出來，她跨步上去，卻在轉身的時候猝不及防撞見王驍歧的身影。此時，他的外套已經穿在身上了，長腿直接邁進離他最近的門，也就是她所在的那道。他一進來就響起提示音，地鐵的門也隨即合上了。

許意濃就站在門口，而王驍歧的出現把她的站位又縮小了。

這條線也是去“逐影”的線，兩個人再次站在一起，不搭話很怪，于是許意濃仰了仰頭，先開口問道：“王經理這是打算回去加班？”

王驍歧低了低頭。他們本就在擁擠的地鐵里靠得極近，這個角度許意濃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細長的睫毛陰影打在下眼瞼，頭頂的燈光罩得他的五官更顯立體，臉部線條分明。

他應道：“嗯，按照你的最終方案我們已經重新寫了程序，新修改的系統流程明天會上線。”

許意濃倒是沒料到他加班是為了她提出的方案，剛要說話，地鐵已經開動了。

旁邊的人沒站穩，受慣性影響往旁邊趔趄了一下，本能地拉住許意濃的包想借機站回來，誰知她人輕，不但沒能幫那人停住，反被帶著走了。

許意濃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后面有一股力量在扯著她往后退。電光火石間，王驍歧的長手一伸，在她身后快速一擋。同時，他堅實的手臂在她的背脊有力地一撐，有效地阻止了她被拉離的動作，也順勢帶住了那個扯她包的女生。

“對不起，剛剛我沒站穩，你沒事吧？”女生站好后，趕緊抓住一個拉環向她道歉。

許意濃搖了搖頭只說沒事。她將肩上的包拎到前面來，重新站直的時候才從地鐵的窗子里看到王驍歧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

他的個子很高，人又顯眼，從玻璃里看，他像一個屏障，把她整個人都罩住了。

她對著玻璃里的他說：“謝謝。”

他對著玻璃里的她回：“不客氣。”

很快地鐵到達新站，又上來一撥人，他們喊著“麻煩往里一下”。人流不斷增加，可許意濃再也沒有感受到一絲擁擠，不管怎么她怎么移，他都在她身后，還有偶爾撲落在后脖頸的氣息，有些熱，也有幾分濕潤。

二人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許意濃還剩一站。王驍歧驟然開口問：“給鄴子的紅包你包了多少？”

許意濃有些錯愕地回眸，他面不改色地道：“你當著我的面給人家紅包，我就不能不給。”

她蹙眉，他有沒有給紅包關她什么事？！再說了，她是干媽，這紅包額能隨便參照嗎？

“你問其他同學吧，我是干媽，比正常紅包要大。”此時地鐵提示下一站是她要下的地方，她又說，“我要到了，麻煩王經理讓一下。”

王驍歧往邊上挪了挪，騰出地方，許意濃站過去的時候地鐵正好停下，之前能夠不依靠任何東西站穩的她突然跟著一晃，手不小心撐在了他的身上，那一瞬間的觸感又硬又結實。

許意濃一看，自己的手放在了他胸口和腹部的中間位置。乍一看，大有她在“襲胸”的意思。

王驍歧一動不動地看她。

許意濃的手像被燙似的趕緊收回，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地鐵門一打開，她便悶著頭跨步出去了，連個“再見”都忘了說。

地鐵門重新合上，開動后，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王驍歧這才拿出被自己開了靜音的手機。上面有好幾通未接來電，除了祁楊、林然他們幾個的騷擾電話，其中還有周鄴的。

王驍歧回撥過去，周鄴很快接了。此時他正從醫院的小賣部出來，望著不遠處的地上停車場，上來就問：“老王，你沒走啊？車怎么還停在醫院呢？”

新系統上線后，許意濃和王驍歧在“逐影”幾乎就沒什么直接碰面的機會，再有交集是在一個月后，“逐影”很正式的一個會議上。

領導層突然決定將“零件功能位置編碼”的新體系試運行在BOM三組負責的S車型上，參會的除了負責業務上的老大，還有各BOM組成員和IT部門的負責人。

王驍歧作為IT供應商項目經理自然也得出席。他帶著祁楊一進會議室，就看到了坐在顯眼座位的許意濃，她仍然一副精致職場女性模樣，正在跟身旁年長的男人說話。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像是微微抬了一眼，隨后又將視線回到原位。

“逐影”的IT負責人看到王驍歧立刻招手，示意他坐過去。他坐下才看清坐在許意濃身旁的人，那是“逐影”聘請來的國外專家，如果他沒記錯，這個即將試運行的體系就是這個專家專項負責的。

人員到齊，會議開始，“逐影”方跑上來，沒說幾句就開始夸夸其談。

“這個項目在佐藤先生的持續推進和不辭辛勞下終于有了眉目，這里面花了多少時間，公司都看在眼里，相當不易，該項目如果試運行成功并且落地，不僅是開啟我們‘逐影’，也將在國產汽車品牌里達到一個BOM管理的里程碑。”領導又將目光聚焦向許意濃，繼續道，“說到這里，也要感謝我們BOM三組的許意濃，這個項目跟她本無太大關系，她卻利用自己曾經在日企的人脈及自身相關經驗，主動協助佐藤先生，參與到這個項目中。同時以不變應萬變，根據國內的行情從中協調來回溝通，在她的努力下推動著體系不斷向前，最終有了如今這個讓大家都認可的版本。所以小許啊，這次你功不可沒，辛苦了。”

領導發話，許意濃笑著接受了各種視線洗禮。

沒錯，她最后還是跟佐藤先生合作了。

現實地講，她辭職回來，除了一腔愛國熱血，還有一番野心。在論資排輩和職場打壓女性現象屢見不鮮的日企，她一個外國人，想要再往上爬著實困難。即使沒有張骍那廝，她回國發展也是遲早的事。

起初跟“逐影”接觸，她與他們談的職位是BOM主任工程師，以她的背景跳槽的時候順帶升一級，在業內十分正常。只是人力資源當時回復，她的學歷和履歷的確相當漂亮，但目前公司里在主任工程師級別的都有著十年以上的從業經驗，如果她剛來就空降這個位子，一是史無前例，二是她資歷尚淺難以服眾。但是公司是十分賞識和認可她的，日后一旦有機會就會把她推上去。

許意濃自然知道人力資源的話里有忽悠和“畫餅”的成分，但也從側面點撥了她，論資排輩這種事到哪兒都存在，只是國內比國外的情況稍微好些而已。她的年齡擺在那里，確實年輕，不管去哪里都會面臨這個問題。況且“逐影”這兩年勢頭強勁，已經是國產汽車品牌里的佼佼者，開出的薪資也較為豐厚。所以她當時一回國，面對多家同類型公司拋出的橄欖枝，最終還是選擇了“逐影”，她有底子、有能力，一個主任職位只是時間問題，她勢在必得。

但機會都是事在人為，靠創造出來的，正好佐藤自己找上門，權衡之后她就順水推舟接下了。一開始有顧慮是因為這趟渾水她只要一踩就難免出“風頭”，那次開會她只是提了個小問題就被“組團”針鋒相對了。這事再參與，后面一切可想而知，但如果能借著這東風為自己日后的職場生涯開路，她也不介意冒個頭，他是個不錯的橋，也是個好契機。

既然來了“逐影”，她就要做到BOM部最強，不管以什么方式。

“這項目之前推進緩慢，搞了一年，而且聽說那老頭自詡專家，一向固執己見，可‘逐影’那邊的工程師有自己的想法，不大買他的賬。兩邊矛盾重重，積怨已久，居然被這新來的美女工程師搞定了？她是怎么做到的？”趁著臺上的麥克風聲音大，祁楊湊在王驍歧耳邊小聲念叨。

待領導說完，輪到許意濃回應。她的表情從容，對著坐在長桌頂頭主座的人微微綻開一個笑。

“謝謝領導，要說辛苦，還是佐藤先生最辛苦。我初來乍到，這次充其量只是一個小助理，不論是從他那里，還是其他工程師那里，都學到很多，受益匪淺。非常感謝公司給我這次學習和歷練的機會。”她一邊說一邊將視線掃向于總和其他各組，道，“我資歷尚淺，只憑一次項目的參與不足以稱道，在座的以我們于總為首都是前輩，以后還有很多要向大家取經的地方，吸收更多的經驗，在這么優秀的環境里我要更加努力才是。”

語畢，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幾秒后領導帶頭鼓掌，而后掌聲四起。

祁楊在王驍歧耳邊感嘆一時：“這說話的段位，高啊。”

一般人被領導這么夸贊，首先就會故作謙虛地回：“哪里，哪里，領導言重，不辛苦不辛苦。”

她不僅沒這么說，反而借佐藤把領導的這聲辛苦給隱晦地接了下來，意在暗示領導：她可不是在白白給人打工，她確實是辛苦的。同時聰明地把佐藤推在前面，不爭搶功勞，接下來又在領導面前刷了一撥整個部門的存在感，不讓自己這天的風頭蓋過頂頭上司于總，既肯定了自己的努力又不得罪人，一舉兩得。

漂亮話主要就是說給領導聽的，只要搞定了上面，至于其他組的同事都是同級，她表面功夫已做，就不必再管各自心里的小九九，言中有弦外之音卻又滴水不漏。

王驍歧順著祁楊的話朝對面看去，正逢她收回視線，途中不偏不倚地跟他一撞。她錯眼避開，隨手拿了瓶面前的礦泉水一擰，卻因為涂了護手霜手打滑沒能一下子擰開，她只得往懷里一帶再用力擰，可還是沒能成功打開，最終她選擇放棄。

“于崢，這里我可要說你幾句。”不知是不是捕捉到了這個細節，領導將話鋒一轉，調向于總，道，“下屬的潛能你這個直系領導都沒能及時發掘，這次要不是人家小姑娘主動，豈不就要被埋沒了？你呀，別成天板著張臉只顧悶頭死抓業務，小許這樣的海歸人才，又是為數不多的女同志，你也要多關心呵護才是。”語氣中有幾分調侃，又夾雜了幾分認真。

長方形的會議桌，領導坐在頂頭主位，兩邊各自坐著BOM部門和IT部門，佐藤坐在他左手邊第一個，于總第二個，第三個就是此次功臣許意濃了，位列分明。

聞言，之前目不斜視的于總才將目光往許意濃那里偏了偏。沉默幾許，他驀然將自己面前的礦泉水一拿，再一擰，再放落在她的筆記本旁邊。

許意濃意外地轉頭。他也在看她，且嘴角噙著意味不明的笑，道：“領導剛說了，要給予女同志關心與呵護。”

這個時候他這話回得很妙，也起到了調節氣氛的作用，頓時有輕笑聲響起，然后連同領導在內大家都笑了，除了乙方。

許意濃則大大方方地回了一句“謝謝”。

“老男人，拍馬屁的時候還不忘當眾撩妹。”祁楊撐著下巴，轉著筆，略帶嘲諷地嘀咕著。

王驍歧依舊靜坐著。與祁楊不同的是，他開會從不帶紙筆，因為他有過目和過耳不忘的最強大腦，會上的重點他比誰都記得清楚，即使過段時間拿出來問，他也能照答不誤。這讓他們這群做事的人不得不服，A大到底是A大，果然有兩把刷子。

這次會上該夸的都夸了，接下來就是如何讓新體系在信息化系統中實施落地，這就到 IT部門出場了，需求對接環節不需要那么多人在場，只要業務物主佐藤，試點部門領導和相關BOM組組長在即可，所以其他人離場后，兩部門正式開啟對接。

剛剛形同虛設的IT部負責人沒等對面說幾句就開口道：“關于你們零件功能位置碼標準庫的需求我們已經做了整體了解，針對這個標準庫該定義在哪里的問題，我們站在IT的角度，給的建議是放在BOM系統，因為BOM系統對接下游各個生產制造系統，零件功能位置碼本質上是BOM的一部分，在BOM系統統一維護和管理比較合適。”

他說話的同時佐藤的翻譯在一旁傳達。等佐藤聽完翻譯，許意濃也用日語跟佐藤說：“這是IT部的建議，我的想法是，我們這零件主數據的源頭在PLM系統，零件功能位置碼與零件主數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上次聽您說后續功能位置碼的名稱和零件名稱還會往一致的方向推進，所以我覺得放在PLM系統更合適。”

佐藤聽完點了點頭：“我跟你的意見一致，你照你的想法說，就說這也是我的意思。”

許意濃隨即用中文對著所有人重復了一遍，接著又補充一句：“考慮到后續零件名稱和功能位置碼名稱的統一管理，我們認為還是放在PLM更加合理。”

出師不利，意見不合，IT部負責人不自覺地抬手松了松領帶。他對面坐著的是業務部老狐貍于崢，于崢旁邊是更老辣的國外專家，且冥頑不靈。許意濃雖是新來的，可從剛剛發言就看出來了，顯然不是個簡單角色。

三個狐貍坐對面，他一個人就顯得寡不敵眾。他蹙眉，還在思忖該怎么回，身邊一直沉默的王驍歧出其不意地發了聲：“PLM基于對象的管理模式用來管理數模圖紙有其天然的優勢，但功能位置碼標準庫只是一個輕量化的二維表格，如果用它，我個人認為……”他的視線似固定在對面某處，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個無懈可擊的側臉，和好聽的聲音，“殺雞焉用牛刀？”

對面所有人的目光幾乎是同時朝王驍歧投射而來。

祁楊的第一反應是將原本撐著下巴的手改伸到后面假裝撓癢，再順勢扭頭借機用手微微掩臉。他在桌下先用手悄悄捅了捅王驍歧，躲在手掌后的他幾乎是咬牙提醒：“老大！那是甲方！那是甲方啊！”

——請你控制住你自己！

那邊的許意濃很快接話：“IT規劃系統，要有長遠的眼光，你們要考慮到后續跟零件名稱庫合并的需求，同時也要兼顧如何滿足我們業務部門的訴求。”

王驍歧面不改色，十分平靜地道：“業務部門當然可以隨時提需求，但作為IT方案顧問，我們有責任和義務質疑業務需求的合理性。BOM系統輕量化的管理模式和快速的加載效率，是功能位置碼標準庫最好的選擇。”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地繼續道，“至于系統規劃上你們大可放心，后面的需求自然會有后續的系統方案，但如果IT系統的定位一開始就錯了，試錯的成本會很大。”

王驍歧稍稍停頓，朝身邊的“逐影”IT部負責人側了側，語氣微緩道：“當然，如果貴公司能承受，我們照做就是。”他的話沒說死。

可IT部負責人當即一掌扣在桌上，直接一票否決：“不行！這肯定不行！”

會議室瞬間沉寂到只剩下佐藤翻譯助手的聲音，因為許意濃和王驍歧談判時的思路過快，專業術語過多，他都有點跟不上節奏來不及翻譯。

氣氛有些僵持不下，無聲的硝煙在曼延，BOM三組的其他小嘍啰已經看得目瞪口呆。這兩個人剛才不相上下的氣場簡直強大到令人窒息，旁人哪里還有插話的機會？

于總調整了一下坐姿，右手執著沒脫掉筆帽的簽字筆在皮紙的黑色筆記本上來回輕劃，卻不發一詞，無聲地端詳著一切。

片刻后，許意濃清了清嗓子，道：“以我的經驗，再對標我之前所在的日企，BOM系統就只會專注于BOM的管理，而零件的功能位置碼是在上游PLM系統管理的，這是業務的最佳實踐。” 她適時地搬出了參照，據理力爭。

王驍歧卻不為所動，道：“日企是日企，在這里就要考慮中國企業的實情，日本那套能全部復制照搬的話，這個體系也不會時隔一年到今天才落地。”他目不轉睛地看向她，說道，“許總的經驗確實豐富，如果此時此刻我服務的是合資品牌，要采納你的意見也許沒問題，但就事論事，‘逐影’是我們國家自主的汽車品牌，它有它自己的特色。我經歷過八個BOM項目，評審過幾十個研發系統方案，放在BOM系統這個方案是中國汽車行業的最佳實踐。”

他的語速快而有力，這次也沒等佐藤的翻譯磨磨嘰嘰開口，直接用日語朝佐藤復述了一遍。

王驍歧一出口就驚艷了對面一票人，流利的日語比佐藤的翻譯還順暢。

祁楊則被驚呆了。一時間，他腦子里就跟有滿屏的彈幕一樣：“老大會日語！他竟然會日語！他會講日語！！！”

自己跟他同事了這么多年，又同宿舍兩年之久，都不知道他會日語啊！

佐藤先生聽完開始直接跟王驍歧對話，兩個人一來一回，佐藤的翻譯助手只好給在場其他人翻譯他們的日語對話了。

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傾灑入室內，有一層金光自上而下籠罩在王驍歧身上。他用詞精準，有禮有節，眉宇間卻又含著不肯輕易退讓的氣勢，令人目眩神馳。

暗流涌動，高低不下，到最后一個對話回合結束，于總聽完翻譯終于開口，他像找到了個意外發現，先將視線定格在王驍歧身上，說道：“原來王經理也會日語？”

王驍歧平靜自若地道：“大學里閑來無事的時候學過。”

于總微微挑眉，道：“自學的能有這水平相當不錯了。”

這時，坐在他身旁的許意濃又捧起礦泉水瓶喝了幾口水。

王驍歧淡淡一笑，沒再說話。

緊張的氣氛稍稍緩和，于總總結發話：“首先，不論從哪一方的角度，我們業務推動零件功能位置碼體系的決心是一致堅決的;其次，一個項目在落地系統的選擇上大家有爭議也是難免的，既然各自有想法，我看就憑今天在這里討論是決定不出個所以然來的，與其這樣倒不如……”他朝許意濃看一眼，接著道，“由小許跟IT部通力合作，把這兩個提案的優劣勢列一列，整一份匯報材料，過兩天我們再向領導匯報一下。”

他又直視對面的IT部門負責人，問道：“金總，你說呢？”

IT部門負責人推了推此刻被照得反光的眼鏡，輕咳一聲，回復道：“也行，那就辛苦王經理了。”

許意濃皺眉欲言，于總那邊已經一聲令下：“那今天就這樣，散會。”

本來可以一錘定音的事演變成了待定，這偏離了許意濃原本的計劃。

大家合上自己的筆記本起身，陸續離開，許意濃出會議室的時候正好王驍歧他們也來了。兩個人一道走向出口，差點撞上。

就像多年前的一場考試。

當時老師捧著試卷出現，許意濃扒下正聽著的耳機進教室，誰知道剛要踏進去就被人擠了一下。

那人很高，身影能將她整個人蓋住，她不悅地抬頭，看到了王驍歧那張囂張的臉。原來他們在一個考場，兩個人是同步進教室的，但門沒那么大，就一起塞在門框內了。

許意濃皺著眉頭，試圖用眼神“殺死”他，可這人仗著自己腿長，硬生生把她給擠了出去，她哪里敵得過他的力氣，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退出去了。

她很生氣，可王驍歧已經進去了。她捧著筆袋也快步進了教室，好死不死兩個人考試的座位還在一起，他前她后，應該就是按上一次月考成績排的。

她把筆袋往桌上一扔，一只手“啪”的一下拍在他的桌上，問：“王驍歧，你剛剛為什么擠我？”

王驍歧徒手擦擦課桌上的灰塵，頭也沒抬地回答：“是我擠你還是你擠我？”

“是我先進教室的。”

“那我還說是我先進的。”他的眼皮總算抬了抬，眸底透著不羈。

“女士優先你知不知道？”許意濃說。

他懶洋洋地往桌沿一靠，說：“你是女士？”

許意濃當場氣得心梗，只說出了一個：“你！”

他又人畜無害地一笑，問道：“女生還是女士？”

她一下噤了聲……

時過境遷，又是同樣的場景。許意濃剛要止步，他已經往后一退，顯然就是讓她先走的意思。

她也沒客氣，邁步朝前，走的時候還不忘提醒一句：“為了不耽誤整體項目進度，還請王經理盡早完成提案里你們IT的部分。”

王驍歧寵辱不驚，頷首道：“好的，許總。”

許意濃帶人離去，留下了一縷馨香，像夾了油桃和洋槐的甜味，清新淡雅，并不沖鼻。

祁楊立刻湊了上來。他抱拳道：“老大，請受小弟一拜！”

自他們駐派在“逐影”，王驍歧一向低調，都是甲方說什么他就應什么，幾乎不起沖突，有時候他們都覺得憋屈。這天還是第一次跟甲方正面剛，祁楊原本怕他把握不好度，得罪甲方，誰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這個會議在他的加入下堪稱精彩。

許意濃之前已經驚艷四座了，他卻在之后無形地碾壓她，順帶打了一下專家的臉，而且從頭到尾他都有理有據、進退有度，讓對方即使不爽卻又沒理由發作。會后又切換自如，回到謙卑的乙方角色，這種低調的猖狂才高級、才帥啊！

王驍歧往外走，沒搭理他，他又追上去狗腿地說道：“你今天吊打甲方的時候是沒看到對面那一張張吃癟的臉，簡直笑死個人，硬氣翻身的感覺太爽了，這種狀態請你持續保持啊。老大！”說完還不忘埋怨他一下，“老大，你隱藏得好深啊，作為你親愛的戰友兼舍友我都不知道你會日語！”

王驍歧不冷不熱地回：“你現在知道了。”

“那你會日語還不跟我們一起看日劇！”

BOM三組一行人還在前面沒走遠，高跟鞋跟大理石的摩擦聲徹響整個走廊，直到為首的那道身影右拐去了吸煙室，踢踏聲才消逝。

王驍歧走得好好的，突然駐足，害祁楊差點撞到他。

只見他的手一伸，祁楊困惑道：“干嗎？”

“火機和煙帶了沒？”

祁楊摸摸褲袋和襯衫標袋，回答：“沒啊。”

王驍歧斜他一眼，道：“那你來開什么會？”

祁楊一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很快反應過來。那他怎么不帶？！為什么受傷的總是自己？！

許意濃回到辦公室，其他組的人正探著腦袋看熱鬧似的瞄她。

項目沒能在會上一次性落地，還被乙方的項目經理當眾“懟”了，其他組簡直后悔自己沒在場看到經典畫面。許意濃一來“逐影”就連出幾次風頭，不歸她管的項目也要去插一腳，確實該挫挫銳氣，免得日后越來越目中無人。

組里的人瞪著其他組幸災樂禍的同事，再看向坐下后一言不發的許意濃，想說點什么，她已經拉開鍵盤開始寫提案了，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的樣子，仿佛她并未將會上的事放在心上。

下期預告：

整桌唯一知道他們關系的齊歡低下頭，尷尬地拆喜糖盒，其他人只以為他們是一對，還來回打量著他們。

雖然不熟，但許意濃也不想被人誤會，覺得有必要說清楚。她正要開口，轉念一想，憑什么她來說？于是她朝王驍歧看了一眼。誰知道他在低頭看手機，根本沒打算要解釋的樣子，她便拿起手機給他發微信。

許意濃：“王經理。”

他卻沒回，她等了一會兒，依舊沒動靜。

許意濃又發一條：“王經理。”

這次他終于回了：“許總，以我們現在的距離，你直接說話我應該聽得見。”

許意濃：“你不覺得你應該說點什么？”

王驍歧：“許總請明示。”

許意濃又看他一眼。他則依舊保持低頭的姿勢，只留給她一個線條分明的側臉。

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許意濃又聯想到了白天會上的情景，不由得惱火。她繼續發：“你是不是故意的？”

（下期連載詳見《花火》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