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

作者有話說:暗戀更多時候是一個人的事,也許另一個人永遠都不曾知曉。但,不是所有壞結局都是悲劇,我覺得更像現實。錯過也不必遺憾,因為另一次邂逅總會到來。
那天他急匆匆奔上七樓抱起了危險之中的小孩,驚魂未定地走下來,就看見草地上站著一個女孩。
她兩手撐著一件大大的校服外套,一副試圖接住什么的樣子,傻乎乎的。
1.月亮從未知曉
中午十二點,濱市一中門前擁擠喧鬧。
穿藍色校服的學生絡繹不絕地擁出來,整條街道像無規則流動的河。少男少女的歡笑聲飄在空中,又消逝在行道樹抖動的枝葉里。
在這鮮活又生動的景象中,一個靜止的男孩格外突出。
他約莫十五六歲,正立在校門口斜對面的一家店鋪前——“紫貝殼”三個大字印在炫光白招牌上,充滿了夢幻感。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別扭地走進了這個亮晶晶的小世界。
店內幽深又靜謐,上下左右掛滿了各類飾物。幾個女生小聲說笑,討論該選哪件。
少年繃著下巴,目不斜視地往里走,直到看見里面背朝他坐著的黑裙女子。
“人在隔壁。”他沒好氣地說。
普普通通幾個字卻仿佛一句暗號,女子一轉座椅,麻利地拿起桌上的小鏡子補妝。
她扎著高高的丸子頭,眼周淺淺一層紫色,眼皮上亮晶晶的,襯得一雙眸子也似波光蕩漾的湖。再要說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頸間一條細細的鉑金鏈子,吊著一枚小巧可愛的紫色貝殼。
補完妝,她抿了抿緋色嘴唇,起身時帶起一陣香風。
“許明,幫我看店!”
少年郁悶地跺腳,對著她風風火火的背影抱怨:“快點!我餓死了!”
她朝他揮揮手,腳步輕快地出了店門,徑直向左。
左鄰是一家咖啡店。午后陽光很亮,她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看到那人長身玉立,正低頭對著電子屏點單。
從她的角度正看到他的側臉,英眉挺鼻,唇色淡白,耷拉著的眼角無端透出幾分疲憊。他身材偏瘦,肩背挺直,雖站在喧鬧里,周身卻縈繞著淡淡的寂寥。
她注視他片刻,將胸前的貝殼吊墜藏進衣領里,然后推門而入。
店內是低調沉穩的深咖色調,卻因午間的熱鬧而變得明快。她慢慢走到男人身邊,同他一起看電子屏。
“那就冰拿鐵吧,謝謝。”男人對著服務生開口。
“兩杯冰拿鐵。”有個清脆的女聲猝不及防地插話。
男人側目,表情訝異、迷茫。
“我請你。”她客氣地朝他微笑,貝齒瑩白。
男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請問你是……”
“姐!”一個少年闖進來,他抓著一把亮晶晶的東西,語氣急促,“這些多少錢啊?”
接著他對姐姐身邊的男子規規矩矩地問好:“陳老師好。”
女子無聲地翻了個白眼,才沉聲說:“二十七塊。”
少年得到答案,急匆匆地回到隔壁。這時,對面傳來一聲輕笑。
“許今。”男人念出她的名字,眼眸清亮如往昔。
她微微睜大眼睛,瞳孔映著他的眉眼。
“我是陳嘉澍啊。”
2.她的眼睛藏著四季
浴室內,霧氣氤氳。
許今擦干鏡面水汽,看見自己映在上面的一張臉。
鼻梁不夠挺,鼻頭略圓潤,看起來笨笨的。在卸妝后眼睛更是小了一圈,單眼皮略顯呆滯,眉毛也稀稀拉拉。
總之就是和化妝后完全不同的一張臉,但這就是真實的她,也是十六歲時的她。
她用十年時間積累著閱歷和變漂亮的技法,陳嘉澍還是毫不費力地認出了她。
她的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說不上是欣喜還是低落。
“姐!面煮好了。”
許今從浴室出來,自自然然地在餐桌前落座。
“周五開家長會。”許明邊說邊將一碗豪華版面條推到她面前。
許今眼睛明顯亮了亮:“老姐早就想了解了解你的學習情況了。”
許明低頭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就聽許今問他:“他當班主任怎么樣?”
“對女生還行,對男生太嚴了。很多人背地里不服他。”
許今伸手敲了下他的頭:“你給我好好聽話。”她吸兩口面條,又抬起頭,“還沒打聽到他有沒有女朋友?”
少年翻了個白眼,與她不耐煩時的樣子頗為神似。
“前幾天我聽到有女生問他了,他說單身。”
周五下午,許今下功夫把自己捯飭了一番,然后早早來到學校。
她順著新建的大門進去,看到熟悉的操場。紅塑膠跑道、綠草坪是嶄新的顏色,教學樓的外墻也刷了新漆,孔子石像卻斑駁了很多。
她順著教學樓樓梯上樓,來到自己曾經的教室。
整個教學樓是工字形,兩棟樓由連廊相接,學生常在下面的空地活動,樓上的人就趴在欄桿邊上,說笑聲能回蕩整個校園。
許今來了興致,胳膊肘熟練地架在欄桿上,抬頭便看到和那時同樣的天空。她的視線下移,望向對面的平行樓層。
她想起,她無數個課間站在這里,期盼看到那個挺拔的身影出現,有時他抱著書本,有時他穿籃球背心,她便用目光一直追逐他,像小蟲追逐燈火……
“你在看什么?”
許今嚇了一跳,轉頭看到穿淡綠色襯衫的陳嘉澍。他抱著一摞資料,正淺笑著看她。
鬼使神差般,許今輕飄飄地說出兩個字:“看你。”
她的目光像湖水,波浪溫柔但不見底。他正想一探究竟,她卻錯開眼睛,撓了撓耳朵:“看哪里能找到你,我迷路了。”
他了然一笑:“是來給許明開家長會的嗎?”
她點點頭。
“你跟以前不一樣了,剛見面時,我好不容易才確定是你。”
許今轉頭很快地看他一眼:“我也沒想到你會回來當老師。”
男人嘴角浮現一抹平淡的笑,隨意說:“穩定。”
他們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許明的班級,已經有家長陸續入座。陳嘉澍在進去前,許今叫住他:“上次匆忙沒來得及多聊聊,改天一起吃飯?”
“好啊。”陳嘉澍爽快地答應。
她在貼著弟弟名字的座位上坐下。課桌下,她松開攥著的手心,一層薄汗發出細小的光,微弱,晶瑩,宛若那年和此刻的悸動。
3.未曾擁有的和無法捕捉的
零度咖啡館內。
許今坐在靠窗的位子,托腮望著對面的校園。
今天是周日,她和陳嘉澍約了一起吃飯。但他一早去學校有點事,她便坐在這里等他。
一中這些年變化很大,附近繁華了不止一星半點。不像他們那時,剛剛搬來新校區,周圍一片蕭索。
許今的父母做小商品生意,她將一些學習用具、生活用品、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帶來學校,一度成為學校的紅人。
不過這種行為很快便被老師明令禁止……
許今怔了怔,想起第一次見陳嘉澍的情景。
那是在老師辦公室門口。
她因為售賣小商品,被老師批評不務正業;而陳嘉澍,那天因為體育課跟同學發生肢體沖突,被叫來了家長。
許今出了辦公室就看見懶散地倚著欄桿的陳嘉澍。他大概在等家長和老師談完,眉眼在夕陽下有些朦朧,左臉下邊幾道血痕卻清晰異常。
許今猶豫片刻,從書包里摸出一盒創可貼遞給他。
陳嘉澍接過來,嘴角彎了彎,沖眼前矮個頭、齊劉海的女生說:“謝……”
“五塊。”
陳嘉澍愣了愣,另一個“謝”字卡在喉嚨。
女生仰頭望著他,神色認真,看起來有點呆。
他半天沒動作,許今看他嘴角的青紫,撓了撓耳朵,聲音溫軟:“那就送給你吧。”
她說完便要離開,這時男生伸手抓住她的書包。
她被迫回頭,看到他從衣兜里摸出幾張紙幣和幾枚硬幣,塞到她手里。
“謝謝。”他依然朝她笑,面龐籠著一層余暉,落拓而和煦。
走在樓梯轉角時,她又回頭望了他一眼。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剛從辦公室出來,似乎正在訓斥他。
他半低著頭,少年的不羈在老人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凈,他甚至還替老人整了整氣歪的帽子。
天色又暗幾分,他的輪廓好似剪影,莫名其妙地映在了她的腦海。
許今想要打聽他的名字并不難。
據說他常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父母不知去向,有人說他們騙了別人錢,跑路了;他平日的零花錢很少,早晨只吃一元錢的蔥油餅;因為性格跩而孤僻,他還被同班級幾個強勢的學生排擠……
而許今在意的重點是——五塊錢,是他一周的早飯錢啊。
她的內心十分不安,思考如何在不讓彼此難堪的情況下,還能將錢還給他。
她開始趴在欄桿上尋找他的身影,有時候放學偶遇,她還會跟他同行一段路。
他總是一個人,走路目不斜視,沒能發現附近糾結、踟躕的女孩。
轉折發生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傍晚。
那天許今不知不覺跟他進了他住的居民區。正當她鼓起勇氣想攔住他時,身邊傳來一位婆婆的驚叫和痛哭。
她順著婆婆的視線看上去,見一個兩三歲的小孩正卡在七樓的護窗中間。
陳嘉澍抬手扔掉書包和校服外套,奪過婆婆顫抖的手中的鑰匙,一個箭步沖上了樓梯。
小孩還在不停掙扎,年久失修的鐵護欄搖搖晃晃,場面驚心動魄。
陳嘉澍在和時間賽跑。
幾分鐘既快又漫長,許今仰著頭,看到陳嘉澍像一陣勁風,出現在窗口,然后又快又穩地將小孩提了出來。
樓下圍觀的年長者居多,看到這一幕都松了口氣。
陳嘉澍下來后,許今才從緊張的氛圍中回神,她將早就拾起的他的衣服和書包還給他。
他微微喘著粗氣,隨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
他們距離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熱氣。她的心跳像擂鼓,不知是心有余悸,還是因為他在近旁。
但他好像沒認出她。只是在離開時,他回頭看她一眼,笑說:“謝謝。”
回憶戛然而止,十年后的陳嘉澍出現在她面前。
她仰頭注視他片刻,第一句問的卻是——
“我藏進你書包里的五塊錢,你知道嗎?”
4.貝殼藏在星海里
陳嘉澍微微皺眉,顯然對此一無所知。
“倒是隱約記得有一次餓得不行,翻書包竟然找出一些零錢。”他笑了笑,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
“原來是你塞給我的嗎?”
許今低頭攪亂咖啡上的奶泡,語調隨意:“是啊,老師說賺同學的錢不好。我良心發現。”
陳嘉澍爽朗地笑了。
后來他們聊了許多有共同回憶的高中趣事,午飯就在咖啡館吃了西餐。
“一會兒我們去海邊走走?”許今提議。
陳嘉澍沒有拒絕。
濱市臨海,城市一邊是一條曲折蜿蜒的海岸線。許今少年時代最喜歡的事,就是坐觀光公交車到海邊玩耍。
也就是在這一片小小的海灣,她與他再次產生了交集。
此刻,天空浮著薄薄一層陰云,太陽像巨幕上的亮斑。許今將手擋在眼睛之上,看到男人被海風吹亂黑發,他的眼睛落在遙遠的海平面,神情靜而沉。
她想起,那時她為了收集貝殼不知不覺走得遠了些,就看到遠離人群孤坐在礁石上的陳嘉澍。
他看到她捧了一盒子貝殼,淡聲說:“長得都差不多,有什么可撿的?”
少女煞有介事地搖搖頭:“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貝殼。”
少年似乎露出了一抹笑。
許今繼續為自己看似幼稚的舉動辯解:“而且撿貝殼時,一直想著下一個會不會更漂亮,就暫時忘記所有的煩惱啦。”
然后出乎許今的意料,陳嘉澍……開始和她一起拾撿貝殼。
他撿的貝殼最后都給了她。她數過,他們一起相約過八次海灘。最后夏天過去,媽媽收拾出一麻袋貝殼差點扔掉。
對于其他的,許今都無所謂,只一枚淡紫色的貝殼,她好好珍藏進帶鎖的小盒子。
那是第八次海灘之約,他們漸漸相熟,天南海北聊得多了些。
陳嘉澍手插著兜,低著頭,看似漫不經心,但發現的貝殼和海螺總是又新又特別。
他在彎腰和抬頭間,不知不覺就對她傾訴了心中煩悶。他說他的父母只是欠了別人的債,沒有騙人。他們在外很努力地賺錢、還錢。可為什么還是有人因為父母的關系誤解他,惡意曲解他。
許今聽得心情沉重,她不會安慰,只重復著說:“我覺得你很好,真的很好。”
少年直起身子,唇角抿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短發。
“謝謝你,許今。”
他將剛剛拾起的貝殼放在她手心。
許今低頭去看,那是一種非常夢幻的淺紫色,像被晚霞染色的天空,紋理間還夾雜著海浪沖刷后的白。
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貝殼。
但那天過后,他們沒再相約海灘。
過了段時間,許今發現了他忙碌的原因——濱市一中入圍了校際足球聯賽,陳嘉澍作為主力隊員之一,天天忙著訓練。
許今混在女生堆里圍觀了幾次。
那天大概是陳嘉澍最狼狽的一天。他的球鞋被一個男孩惡意踩到,用力時鞋底直接和鞋身分開大半。
全場哄然大笑。
陳嘉澍叉著腰,抬腳看了看對他張開大嘴的球鞋,低眉不知在想什么。但他似乎比從前更懂得克制和忍耐。他也明白,如果不是因為球鞋本身的破舊,又怎會輕易被踩壞。
他一瘸一拐地來到場邊,他們班的女生遞給他一瓶可樂。
人群最后,許今看著他黯然的神情,咬咬唇,轉身離開了操場。
她翻出積攢的零用錢、壓歲錢,給他買了一雙新鞋。尺碼是她在足球場邊悄悄看的。
她知道他的爺爺常在小區里曬太陽,拜托爺爺以他父母的名義交給他。
后來她看到陳嘉澍穿著新鞋,和隊友一起,為一中贏得了冠軍。少年們捧著大大的獎杯,笑容飛揚。
許今在看臺上拍紅了手。
那是她喜歡的少年,自信張揚,青春熱烈。
而因為他在比賽中拼盡全力的關鍵進球,曾經與他有過隔閡的男孩們也都一笑泯恩仇。
陳嘉澍在學校里不再是孤單一個人。
她欣慰于他處境的轉變,也想繼續靠近他一點。她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大學意向……
海浪層層涌上岸,冰涼而又溫柔地覆上許今赤著的腳。
她回頭問他:“你那雙紅色的球鞋,還在嗎?”
陳嘉澍遙遠的目光終于收回,聚焦在她臉上,他怔了怔,正欲開口,手機鈴聲響起。
許今真的只是下意識地低頭,可他手機屏幕太亮,于是她清晰地掃到兩個字——安歌。
安歌,安歌。
許今一顆心瞬間墜落谷底。十年過去,讓她心酸至極的人,還是安歌。
5.樓外晚霞和無聲息的風
少年俊朗,即便有不堪的傳聞,但給予他善意的,不會只有許今一個人。
陳嘉澍年少反骨時,坐過一段時間的“特殊位”,就是在講臺下,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的那個座位。
安歌坐在他后面。她是文文靜靜的女孩,看著也膽小,但會在老師準備講重點章節時,伸手揪揪他的校服,靦腆而小聲地告訴他“別睡了,錯過這節,后面要跟不上了”。
她多揪了那么幾次,后來陳嘉澍就真的沒有再睡覺了。
他們有很多不被人注意的小小互動——他幫她打熱水,擦黑板,送作業……她給他遞紙巾,補筆記,買可樂……
他在足球比賽時,下意識地看的方向也是安歌的位置。
可是與他們遙遙相對的許今什么都不知道。
她還沉浸在未來和陳嘉澍讀同一所大學的幻想中。
直到高考完的那天,每個班級都要開最后的班會,像是告別。他們班散得晚了些,一結束,許今就奔跑過長長的連廊,去陳嘉澍的班級找他。
她想告訴他自己深深藏著的秘密。
高三(五)班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一男一女。女生坐在桌后收拾東西,男生靠在她桌前,窗外微光勾勒出他修長挺拔的身體輪廓。
“安歌,不管考沒考上,以后都一起努力吧。”
許今看見那個面龐清秀的姑娘,側臉泛起淡淡的紅,樓外晚霞都失了顏色。
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的世界。
其實這些年,許今過得還好。
她接手了一些父母生意上的事,也不咸不淡地談了兩次戀愛。
快樂也有,深夜痛哭也有,她平平淡淡地順著生活的軌跡向前,在攢了一些錢后,忽然說要離開濱市,找個四季如春的古鎮開民宿。
父母當然更希望她留在身邊。
正在他們僵持不下時,許明忽然沒頭沒尾地告訴全家人,他新換了班主任,教數學,叫陳嘉澍。
然后許今留了下來。
她翻出很多高中時代的東西,一本本帶鎖的日記,一盒盒形狀各異的貝殼,其中一枚紫色的讓她摩挲良久。
她以家長的名義登記進入濱市一中。
非常戲劇化的是,同一間辦公室,曾經被關在門外反思的少年,現在正面目肅然地批評教育別的小孩。
她看到他轉過身時,捏著眉心無奈地嘆息。
她撲哧一聲笑了。陳嘉澍視線投向開著的窗戶,許今連忙躲在墻壁之后。再探頭看時,他正從一盒創可貼中抽出一個,幫受了傷的孩子仔細貼上。
黑發垂在他的眼睛之上。男人身上多了沉穩,不見了桀驁。可許今還是聽見自己的心,像被電流擊中般熱烈跳動。
一個月后,她盤下了一中對面的那家店。
其實她也說不清自己出于什么心理。
也許是年少時的遺憾或執念,也許是繞了一大圈,發現十七歲的心動仍是不可替代。
于是她鼓起勇氣與二十八歲的陳嘉澍重逢。然后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告訴他,十年前未能說出口的少女心事。
可他們終歸錯過了十年。
許今坐在零度咖啡館內,續了一杯又一杯錫蘭紅茶。
有人在她身邊停下,將一份香草味冰激凌端在她面前。
許今抬頭:“我沒點,送錯了吧?”
穿深咖色圍裙的男人笑容燦爛:“你一直支持我小店的生意,作為鄰居,我多少表示一下。”
許今想,還不是因為這里視野極佳,能第一時間發現陳嘉澍的身影。
她客氣地朝他笑笑,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也歡迎你去我那兒買點頭花、發卡。”
男人哈哈笑了兩聲,目光炯炯:“叫我小樂就行。”
小樂離開后,許今終于下定決心,發消息給陳嘉澍。
“你和安歌還在聯系啊?”
幾分鐘后,手機嗡嗡振動。
她緊張地點開手機,看到陳嘉澍的回答。
“她是我的前女友。”
許今吃了一大口冰激凌,香草味濃郁,冰鎮了焦躁的一顆心。
6.“夜幕覆蓋華北平原”
小滿過后,氣溫一天天升高,明晃晃的太陽一曬就是一整天。
許今大多數時候是懶洋洋的。校門口的生意有固定節點,沒事兒的時候,她常常泡在隔壁咖啡店,跟小樂閑聊。
這人做咖啡手藝好,難得眼界和想法都開闊,相處起來很輕松,就是……太八卦了一些。
“你等的那位,我看一點都沒把你放在心上。”
許今險些拍案而起:“你知道什么?”
小樂前前后后看了幾次他們的相處,客氣和禮貌居多,幾乎看不到火花。他便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要么你就趕緊表白,鋪墊太多浪費時間。”
許今不想和他爭辯,她覺得還是要迂回、循序漸進,不然多年未見,上來就說喜歡,恐怕會讓對方覺得驚悚。
于是她和陳嘉澍仍然以老同學的模式相處,遇見了就打招呼,有空就一起談談心、喝喝茶。她自己覺得,他們已經比初見時熟稔很多。
至少他開始和她聊一些心里話。
許今也是在他只言片語的講述中,大概知道了他和安歌的愛情故事。
他們大學考去了同一所城市,也順理成章地成為情侶。陳嘉澍讀了三年研究生,安歌考研失利后成為某視頻平臺的編導。他們原本的甜蜜漸漸被不同道路的分歧打敗。
加之陳嘉澍的父親因為多年勞碌傷了腰,和他的母親回到了濱市生活。
他思前想后,決定回來成為家人的依靠。而安歌想要堅持自己的夢想。
誰都無法妥協,只好走上了殊途。
這便是初見時他有些頹靡的原因,不止因為學生難管,還因為戀情無果。
他問許今:“如果是你呢,你會怎么選?”
許今沉默了幾秒鐘,說:“我不知道。”十八歲時,她可以毫無顧忌地說選自己喜歡的人,但二十八歲,生活的選項變多,什么是內心的第一位還有待商榷。
“我就覺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她同他碰杯。
陳嘉澍笑著看她微醺后的臉頰,說:“許今,你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許今撓了撓耳朵,任憑耳朵和臉頰紅成一片。
許今覺得,他們的關系在一次次深入的聊天之后慢慢升溫。
陳嘉澍在她面前的笑容不再僅僅因為禮貌。
她會像知心朋友一樣,幫他出謀劃策,解決班主任難當的問題。
他們還一起去看喜歡的樂隊演出。
小小的Live House(小型演出現場)光線昏暗,臺上的主唱衣著簡樸,長發凌亂,可聲音還如少年般清亮。
陳嘉澍側頭看她,聲音和鼓點一樣高昂興奮:“這是我最喜歡的歌!”
十年前,她和他坐在海邊看夕陽落下時,少年分享給她一個耳機,播的就是臺上的歌。
十年后,這支樂隊終于出了第二張專輯,神奇的是,他們又一起在聽。
許今的心在層層推進的音樂里轟然沸騰。她大聲釋放著自己的聲音,明明笑得肆無忌憚,眼睛卻不知怎么紅了一圈。
演出結束后,陳嘉澍望著她,目光明亮:“原來你也喜歡萬青。”
最開始是喜歡嗎?不知道,那時她覺得一遍一遍聽歌,好像就能知道他真的在想什么。后來那些歌詞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他卻漸漸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所以能和他一起站在這里,她覺得好幸運。
隔天,她對小樂說:“我準備告白了。”
7.黎明前就出發
那天許今在梳妝臺前端坐良久,最終選擇素面朝天。
她挑了一條藍色的裙子,很像當年校服的顏色。
然后她帶上了全部貝殼和日記本,驅車前往濱市的金霞海灣,也就是他們曾有過共同回憶的地方。
許今確實是個不太懂浪漫的姑娘,她甚至還沒想好如何告白。
她就是有一腔沖動,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他。
她會告訴他,她騙了他,她撿貝殼時從來沒有一刻忘記煩惱,因為煩惱是他。
她會告訴他,她喜歡他,從那時,到現在。
許今蹲在海灘上,對著堆成小山的貝殼發愣。
這樣會不會太隨意了?
于是她先擺了個心形,然后覺得太俗氣,又試著去擺陳嘉澍的側臉輪廓。不知不覺,她還玩出了興致。
可是她的美術功底實在太差,擺來擺去甚至看不出人型,她哭笑不得,又不想放棄,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小時。
約好的傍晚七點已過,陳嘉澍沒有來。
她斂了笑容,默默坐在沙灘上,繼續修飾拼圖邊緣。夕陽是通透的紅,晚霞和海相接,色彩繽紛夢幻。
真美呀,許今呆呆地自語。
太陽完全落下去時,世界仿佛剎那間歸于平靜。風和浪都安靜、平緩,許今的手機鈴聲響起。
“喂?許今,抱歉,我有點事不能去了。”
許今看著眼前的貝殼畫,輕聲問:“可以說是什么事嗎?你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他降低聲音,語氣里有種撥云見日的欣喜:“安歌回來了。她說,不走了。”
“喂?許今,你在聽嗎?”
“在。”許今好不容易發出一個音節,她強行讓自己的聲音如常,“好的,真好。”
“那……祝你幸福啊。”
小樂不知何時出現在許今身邊。
他看著她腳下亂成一團的貝殼,斟酌著語句說:“你身上有種無拘無束的灑脫勁兒,而他有很多牽絆。就算另一個女生沒回來,你們也不一定合適。”
她只是執念太重,當局者迷。
許今將脖子上的項鏈摘下來,做出用力拋擲的動作。但那動作停在了半空中。她收回手,將貝殼攥在了手心。
小樂心中無端漫開幾分酸澀:“你還是舍不得他嗎?”
身旁的女子站在風中,黑發飛舞,臉頰幾點雀斑清晰可見,像退回了十六七歲。堤岸燈火映在她的眼里,閃著脆弱的光。
“舍不得……青春吧。”
海浪翻涌退后,像舊時光潺潺流走。
她低頭苦笑,眼角濕了一片。
至少青春美好,他不欠她的。只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她曾那樣喜歡他。
8.我喜歡月亮
一中進入暑假的時候,許今摘下了“紫貝殼”的招牌。
她在店里做最后的整理時,小樂推門走了進來。他沒穿深咖色圍裙,一身休閑西裝,比平時更顯挺拔、瀟灑。
“我在大理有間民宿,缺個合伙人。你有興趣嗎?”
許今也是后來才知道,小樂只是回鄉無聊,替表哥看了幾個月的店解悶。
“我要自己找個地兒。”
小樂語氣有些急:“你可以去看看,就當旅游,不喜歡再走。”
許今想了想,覺得這個提議也不錯。
“好吧。”
“對了,還沒自我介紹。”男人笑容閃亮,露出一顆虎牙,“我姓皇甫,全名皇甫樂。”
許今無語地看他一眼:“你是怎么做到姓這么小眾,名這么接地氣的?”
男人笑得更燦爛:“小眾嗎?我們村一半人姓這個。哎,你別搬了,放著我來……”
同一時間,距離一中不遠的一棟居民樓。
男人提著大小禮盒,帶女友來見爺爺奶奶。
爺爺年紀更大了,坐在輪椅里笑呵呵的。女友在廚房和奶奶做飯。他想起了什么,回到自己從前的房間,翻出被塵土覆蓋的鞋盒。
“爺爺,你記得這雙鞋是誰給我的嗎?”
老人似是回憶了好久,才說:“你的同學吧,一個小女孩子。她夸你人緣好,同學們一起給你買了生日禮物。她怕你拒絕,才讓爺爺說是你爸媽捎回來的。”
“她還說什么了嗎?”男人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老人摸著腦門望向窗外綠樹,腦海中浮現一個眉眼彎彎的女孩子。她蹲在他腳邊,抬頭認真而堅定地說:“爺爺,陳嘉澍很棒,我希望他成為冠軍。他可以的。”
“她說啊,小樹會成為冠軍。”
男人捧著鞋盒的手緊了緊。里面的球鞋鞋面光澤依然,是被他悉心愛護的結果。
那時候,他的身邊永遠充斥著質疑和否定。沒人知道那雙鞋曾給予他多大的力量,讓他感覺被愛,讓他再次挺胸抬頭。
他下意識地點開與許今的聊天對話框。
然而他早已消失在了她的好友列表。
暑假結束后,陳嘉澍發現少女飾品店已經被新的文具店代替。
他想著“紫貝殼”三個字,記憶某處流星般閃過一道微光。
課間,他留下了來送作業的許明,問他:“你姐姐……許今,她去哪兒了?”
“她去旅行了。”
少年看著他似是悵然的表情,撓了撓頭,終于下定決心。
“陳老師,你去年開始教我數學。但其實,我六歲就認識你了。
“陳嘉澍這個名字,在我姐姐的日記本里,習題冊里,還有夢話里。”
“她喜歡你,”許明偏了偏頭,略微思考一番,認真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她喜歡你,有十年了吧。”
上課時間,校園安靜,只有不同教室里傳出的瑯瑯讀書聲。
陳嘉澍來到許今曾站過的地方,一她當初的角度,看到他高中三年的教室。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沒來由地想起記憶中的一個畫面。
那天他急匆匆奔上七樓抱起了危險之中的小孩,驚魂未定地走下來,就看見草地上站著一個女孩。
她兩手撐著一件大大的校服外套,一副試圖接住什么的樣子,傻乎乎的。他沒忍住笑了。
記憶中,他所遇到的善意并不多,每一份他都很珍惜,并好好記下。
可他還是不小心辜負了一個女孩的真心。
他掏出手機,打出“對不起”三個字,又逐字刪除。抬起頭來,恍然間他好像看到一個短發姑娘,瘦瘦小小,但活力滿滿。她穿過連廊奔他而來,眼睛亮亮的,笑時眼睛會彎成細小的月牙。
陳嘉澍喉嚨有些酸澀。
他望著湛藍天空,默默在心中同她告別。
許今,愿你幸福,愿你美滿。
愿你,此生再別念及陳嘉澍。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