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盛鴻
中英《南京條約》是中國近代史上被迫簽訂的第一個屈辱的不平等條約,從此中國開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2022年是中英《南京條約》簽訂180周年,180年過去了,中國社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革。
清代中期以后直到清末,江蘇共轄八府、三直隸州、一直隸廳。具體包括:江寧府、松江府、蘇州府、常州府、鎮江府、揚州府、淮安府、徐州府、通州直隸州、太倉直隸州、海州直隸州、海門直隸廳。府、直隸州、直隸廳,相當于現在的地級行政單位,其下轄縣若干。
江蘇地處中國東部沿海,北接山東,西接安徽,南接浙江(今日的上海地區在清代與民國初年原為江蘇轄區),總面積約為10萬多平方公里。長江從省境南部穿過,淮河從省境北部穿過,將江蘇全省天然地劃分為蘇南、淮南、淮北三部分。蘇南地勢為丘陵與平原,蘇北的淮南、淮北則是一望無際的沖積大平原,最北部與山東接壤處有低矮的山丘。江蘇全省地處暖溫帶,氣候溫和,光照充足,土壤肥沃,濱江臨海,河湖棋布,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主要農產區與富庶的魚米之鄉,為中國古代經濟發展作出了很大貢獻。尤其是蘇南的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鎮江府和太倉直隸州,富庶甲于天下,其應征的漕糧比浙江一省漕糧還多一倍,比江西多三倍,比湖廣更多十倍以上。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擔任江蘇巡撫的林則徐說:“蘇、淞等四府一州,漕額甲于天下,其實地域縱橫不過三四百里。”
南京當時稱江寧,位于江蘇西南部,是中國歷史最為悠久的城市之一,名列中國四大古都。宋代政治家李綱稱南京“控引二浙,襟帶江淮”;張守則謂南京“據要會以經理中原,依險阻以捍御強敵”。尤其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在這里建成了規模宏大、世界之冠的“應天府城”——南京古城墻。城墻內城周長33.67千米,高度在14米至21米之間,有13個城門,內城面積60多平方千米;外廓周長60千米,有18個城門,廓內面積300多平方千米,被后人稱之為“高堅甲于海內”。南京在外廓、內城的包圍與衛護之內,山水相依,地形險要。在清代,南京是兩江總督衙門所在地,是江蘇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然而自明、清以降,中國封建社會呈衰頹趨勢。統治者專制黑暗,內政不修,戰備荒廢,官吏貪黷。江蘇傳統經濟日益破敗,生產力低下,水利荒蕪,駕馭與利用自然的能力日益減弱,反而越來越多地被自然界的野性力量所壓服與支配。其重要標志之一就是,各種自然災害的頻繁發生與破壞加劇。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時,中國正值清朝道光二十年。從道光皇帝1821年上臺到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的20年間,江蘇自然災害以連續多年的大水災為主。不僅嚴重破壞了江蘇的農業經濟與社會生活,而且對鴉片戰爭戰局走向產生了重要影響。災荒連年,經濟凋零,民生困苦,鴉片泛濫,吏治腐敗,社會動蕩……江蘇近代著名思想家薛福成揭露了清代“河工”(水利工程)的官場黑幕:“每歲經費銀數百萬兩,實用之工程者,十不及一。其余以供文武員弁之揮霍、大小衙門之酬應、過客游士之余潤……嗟乎!國家歲糜巨帑以治河,而曩者頻年河決更甚于今日,竭生民之膏血,以供貪官污吏之驕奢淫僭,天下安得不貧苦?”面對江蘇“處處如是,歲歲如是”的嚴重災情,以“能吏”著稱的林則徐發出了“智勇俱困,為之奈河”的慨嘆。鴉片戰爭前夕的江蘇,也是整個中國的縮影。以這樣的國情去迎戰即將到來的英國侵略者,其結果可想而知。

1840年6月鴉片戰爭爆發后,英國侵略軍艦隊很快攻占廣東虎門,福建廈門,浙江定海、寧波等地,巡弋在福建、浙江、江蘇沿海,直逼天津,前后打了兩年,多次打敗清政府軍隊。
盡管連吃敗仗、喪師失地,但清政府就是不投降,不肯在英方提出的草約上簽字,不肯在外交與法律上正式與英方簽訂英方所需要的不平等條約。英國侵略者經過調查才知道,他們打廣州、福建、浙江雖把中國打疼了,但打的都是中國的“手”和“腳”而不是中國的要害。
那么,當時中國的咽喉要害在哪里呢?英國侵略者經調查研究發現,長江中下游地區是當時中國經濟最發達、財政收入最重要的地區,南京才是當時中國的咽喉要害。因為當時清政府和在北京的幾十萬軍隊、龐大的皇室貴族,都要依靠從較為富庶的東南地區、長江沿岸各省征收的漕糧和稅銀,經南京、鎮江,通過長江和京杭大運河運到北京。只要攻占南京、鎮江,卡斷中國的南北經濟大動脈——京杭大運河與東西經濟大動脈——長江,北京就得不到供應,清政府的幾十萬軍隊和幾萬官員尤其是龐大的皇室貴族就會因難以維系而迅速屈服。
恩格斯在其所寫的《英人對華的新遠征》一文中,對英軍發動“揚子江戰役”的目的作了如下深刻分析:“這種行動的目的,在于侵入橫貫中國中部的大河長江,并溯江而上,直達離江口約200英里的南京城。長江把中國分為截然不同的南北兩部分。在南京下游約40英里的地方,有一條大運河流入并穿過長江,它是南北各省之間的通商要道。采取這種進攻步驟的用意,是奪取這條重要水道就會置北京于死地,并逼迫清帝立即媾和。”1842年6月,英國侵略軍改變了戰略進攻方向,經過一系列準備后向長江流域發動了“揚子江戰役”。
1842年6月13日,英軍艦隊進入長江口,向長江下游的江蘇各地發動進攻。
1842年6月16日,英軍進攻吳淞。恩格斯寫道:“1842年6月13日,英軍在亨利·璞鼎查爵士率領下到了吳淞江口,逼近吳淞。吳淞江由南流來,在緊靠長江注入黃海的地方流入寬闊的長江口。吳淞江口是位于它南面不遠的上海的港口。吳淞口兩岸筑有許多炮臺……長江兩岸和平怕事的居民過了將近二百年的和平生活,現在才第一次經歷戰爭。”在吳淞,江南提督、年近70歲的老將陳化成率部英勇抵抗,歷經兩個小時戰斗后壯烈犧牲,吳淞、寶山失陷,上海城內的地方官聞訊立即全部棄城出逃。
1842年6月19日,英軍未經任何戰斗就占領了當時屬于江蘇的上海城,在這里進行了一次海盜式劫掠。6月底7月初,英軍艦隊沿長江西上,一路上對長江兩岸江蘇人民大肆勒索,向太倉直隸州的瀏河居民征集“牛百,雞千,鵝百,雞子萬,并蔬果等物”并限5日送到,向常熟白茆港勒索銀幣 10 萬元。在英軍艦隊沿長江西上的過程中,長江兩岸江蘇民眾用夜間順風施放火筏、火船的方法阻撓英軍艦隊前進。英軍路經太倉州皋橋,當地民眾“誘之上岸,手拈耰鋤,擊殺者無數,嗣后英夷遂不敢上岸”。[5](p573)
1842年7月20日,英軍艦隊到達扼守長江與京杭大運河交匯點的鎮江。7月21日,英軍向鎮江城發動猛攻。鎮江副都統海齡率官兵4000多人進行了氣壯山河的浴血抗戰。據英軍方面記載:“許多參加這次戰役而親眼見到清軍堅決作戰的人,都能夠講出一些故事。很多清兵直向我軍的刺刀沖上前來。有的時候,清軍沖到我軍警衛哨來,將我方士兵捉住,然后抱起來一起跳下城墻去。還有一兩次,清軍士兵在彼我軍刺刀刺傷以前,居然能夠把我方士兵摔下城墻去……他們在和我們用大刀搏斗或作短兵相接的肉搏戰時,總是不畏縮的。如果清軍和我軍一樣,用同樣的武器裝備,縱使他們沒有經過多久的軍事訓練,也能同我們打幾個回合。”但由于清政府的腐敗與中國經濟、科技的落后,導致中國軍隊武器裝備遠遠不如英軍。“清軍已盡到最大的努力,然而終究歸于失敗,此后他們就開始自殺殉國”,海齡也兵敗自殺。恩格斯高度贊揚了鎮江守軍的英勇,稱他們“雖然不通兵法,可是絕不缺乏勇敢和銳氣。這些駐防旗兵總共只有一千五百人,但卻殊死奮戰,直到最后一人……在這次戰斗中,英軍損失了一百八十五人……如果這些侵略者到處都遭到同樣的抵抗,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
由于受到鎮江守軍的頑強抵抗,英軍以極其殘忍的手段進行報復。正如恩格斯所說:“他們為了對此進行報復,在劫城的時候大肆屠殺。英軍作戰時自始至終采取了極端殘酷的手段,這種手段是和引起這次戰爭的走私貪欲完全相符的。”據當時鎮江人楊棨記載,在7月21日攻入鎮江城當天,英軍大肆殺人搶劫、奸淫婦女,“婦女尸滿道上,無不散發赤體,未死者多被擁抱而去,生死離散,目不忍睹”。第二天,英軍又由漢奸引導破門入室,搶劫財物,以至于“無市不空,無家不破”。隨后,英軍四處縱火焚燒,“全城的崇垣峻宇盡成一片瓦礫場”。英軍還掠取和破壞城中武器和軍用物資,運走6萬元紋銀。在英軍的鐵蹄下,鎮江城一片廢墟,情況之慘實屬空前。
當時,鎮江府治設在丹徒縣。英軍司令官璞鼎查以其個人名義發出布告,向丹徒人民勒索“黃牛二百只,雞一千只,鴨二百只,火腿一百只,雞蛋鴨蛋百石,果子三百石,素菜四百石”,并威脅說:
“如辦不到,調兵上岸。”英軍攻占鎮江后,其海軍司令巴加與陸軍司令郭富聯合向長江北岸的揚州發出告示,強迫交出“贖城費”白銀50萬兩,否則就要派兵攻城燒殺搶掠,使這座繁華的城市化為灰燼。揚州城中腦滿腸肥的鹽商們嚇得膽戰心驚,急忙拿出銀子如數交給英軍。英軍拿到巨款后,雖沒有攻打揚州城,卻對停泊在揚州城外老河影一帶河港的數千條鹽船和數萬名鹽民下了毒手。一天深夜,英軍突然炮擊熟睡中的鹽民,霎時間炮聲四起,火焰蔽天,數千鹽船陷入一片火海,數萬鹽民與他們的妻子、兒女不是被活活燒死就是落入水中淹死,水面上漂浮著數不盡的中國平民尸體。這就是駭人聽聞的“老河影慘案”。
1842年8月5日,南京城外寬闊的長江江面上波濤洶涌,70多艘英軍大小艦船冒著濃濃的黑煙,氣勢洶洶地從鎮江駛來。這些艦船沿燕子礬到江心洲的江面排開,一齊將烏黑的炮口對準南京城。
南京當時稱為江寧,這顯然寄托了古老的中華民族純樸而美好的愿望:企望長江與江邊的南京城保持和平、安寧、繁榮的局面。面對英國侵略者的堅船利炮,南京人民充滿了對侵略者的仇恨,利用高大雄偉的城墻與利于防御的地勢反抗侵略。當時住在南京的愛國知識分子、思想家包世臣滿懷激情地趕寫了《殲夷策》一文并送交當局,陳請發動南京軍民對英軍進行突襲,并封鎖長江截斷英軍退路以徹底消滅來犯的英國侵略軍。他豪邁地說:“必使萬逆同殲,片帆不返。”

但是,英國侵略者的猖狂嚇壞了清政府。腐朽的清朝統治者既害怕外國侵略者的堅船利炮,更害怕人民群眾“乘機作亂”。遠在北京的道光皇帝,一面嚴禁民眾投入反侵略斗爭,一面匆忙派大臣耆英、伊里布捧著求和上諭趕往南京,會同兩江總督牛鑒向英國侵略者屈辱求和。南京的官僚們多年不修戰備,當英艦兵臨城下時,南京城最高軍政長官、兩江總督牛鑒慌忙派人到英艦上出示道光皇帝求和上諭,聲明北京朝廷派遣的議和談判代表正在趕來的路上,請求英軍寬限幾天。當時駐防南京的江寧將軍德殊布是滿人,年逾80,窮于應付,腐敗無能。他與南京城內大多數官僚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緊閉南京城門,任憑英國侵略軍在南京城外耀武揚威,測量水道,搜取情報。
8月11日,耆英趕到南京與伊里布一起,同英方代表璞鼎查在南京城北儀鳳門外的凈海寺進行談判。英國侵略軍利用談判,對清政府進一步加以戰爭恫嚇。大量英軍從艦船下到小舢板上,攜帶鋼炮和槍械在南京東北郊長江邊的燕子礬一帶較平坦的江灘成功登陸,而腐敗的清朝官吏強令中國軍民躲在南京城中不準出戰。英軍在燕子礬從容登陸后兵分兩路:一路直取交通樞紐邁皋橋,逼近南京城門;一路占領南京城外的制高點紫金山,架起大炮指向南京城,作出要攻城的樣子。英軍還揚言要派兵渡江北上,炸毀洪澤湖大堤高家堰,讓洪澤湖水淹沒蘇北里下河的淮陰、揚州、鹽城、泰州、南通等廣大地區,破壞大運河航運以斷絕北京的經濟供應。璞鼎查從長期在中國傳教的馬理遜處得知,這是當時清政府最害怕的事情。“燕京漕運,以江寧為咽喉,今單盤踞江面,阻絕南北,即可要挾,所求當無不如志;否但揚言,將密招漢奸,挖沖高家堰堤,彼慮工險費巨,合龍無期阻于外舟,工亦難舉,計更無不得請者”。
腐朽的清王朝及其在南京的代表耆英、伊里布等人,果然進一步屈服。在8月13—14日的中英談判上,璞鼎查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狂妄議和條件,要清政府付贖城銀、賠煙款、給戰費、還行欠、準碼頭、割香港,并要求耆英、伊里布等人簽字。耆英、伊里布等人覺得條件太苛刻但又不敢不答應,表示愿意答應英方的大部分要求,只對某些枝節提出異議。璞鼎查態度強硬一口回絕,絲毫不肯作半點修改,并且狂妄地說他們對中國政府是“命令對方作一次和平談判,而不是和對方辦理一次交涉”。英國人發出最后通牒:“我們候至天明為度,天明若無回信,便即開炮!”清政府是經不住威脅的,膽怯而又顢頇的清政府代表立即接受英方提出的所有侵略要求,甚至對英方所提條約內容也不再細讀。
1842年8月29日11時,清政府代表耆英、伊里布、牛鑒等人登上停泊在下關江面的英軍旗艦“皋華麗”號,與英國全權代表璞鼎查正式簽訂中英《江寧條約》即《南京條約》。南京江面上盡是英國艦只,所有英艦高懸英國國旗,甲板上站滿英國官兵,他們盡情高呼“女王陛下萬歲!”然而,他們的勝利與慶祝卻是建立在億萬中國人民的災難與恥辱之上的。
中英《南京條約》共13款,主要內容包括:(1).中國割讓香港給英國,中國皇帝批準香港由英國君主世世代代據守掌管,任便立法治理。從此,香港淪為英國的殖民地,中國的領土和主權開始喪失。(2).中國賠償英國鴉片費600萬銀元、商欠300萬銀元、軍費1200萬銀元,共2100萬銀元。這筆巨額賠償費,相當于當時清政府全年財政收入的1/3。(3).中國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為通商口岸,允許英國人在上述五處口岸做生意并派駐領事等官員。從此,中國沿海門戶洞開,外國商品像潮水般涌來,洋行遍地開設,殖民主義者與資本家通過口岸走向中國各地。(4).中國對英國商人“應納進口出口貨稅、餉費,均宜秉公議定則例”。這項規定開了協定關稅的惡例,從此中國喪失了關稅自主權,外國對華商品輸出可以不顧中國權益為所欲為。(5).撤銷中國政府對外貿易中的傳統“公行”制度,實行口岸自由貿易。“公行”又稱“官行”,原是中國清政府官方特許的廣州經營對外貿易商人的同行組織。“公行”的撤銷,不僅踐踏了中國的外貿主權,而且便于外國侵略者在中國培植為其服務的買辦勢力。(6).直到中國政府全部付清2100萬銀元賠款、五口通商實現,英軍才退出中國領土舟山與廈門鼓浪嶼,不然英國仍將以武力封鎖中國商船往來。
中英《南京條約》是清政府與外國侵略者簽訂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它開創了用條約形式使殖民主義國家侵略、掠奪和奴役中國“合法化”的先例。從此,中國從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逐步變成聽任外國侵略者擺布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
但英勇的江蘇人民,始終沒有停止反侵略斗爭。就在清政府與英國侵略軍談判簽訂《南京條約》期間,1842年8月14日,一隊英軍駕駛一艘小艇,從被占領的江陰出發,闖進長江對岸的靖江騷擾。靖江聽到警報,“民眾嘩然,齊聲殺鬼,夷人驚走”,英軍狼狽逃回江陰。第二天,英軍調集更多官兵再次侵犯靖江。靖江守軍和民間義勇齊伏城壕下,英軍艦艇發炮,炮彈“從壕上過,我兵無傷者。夷船前炮既盡,后炮未及發,我兵登崖齊放抬槍,火著夷船,夷人有落水者,有擊死者,有炮傷者,夷人敗績……(城內居民)聞城外炮聲,悉登城上,舞掌鼓噪,聲聞如雷。夷人懼,乃回江陰之鵝鼻咀”。英軍從此不敢再犯靖江,這也是江蘇人民在鴉片戰爭中的一次重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