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類接觸

☉侯文詠

“啊，來了!”一聽到門鈴聲，姐姐一聲驚叫，“噔噔噔噔”沖上樓梯，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見家里每個人都在移動，十分混亂。我以為發生了地震，連忙要跑，抬頭一看，媽媽緊張地收拾著客廳里雜亂的報紙、椅墊、水果皮。可憐的爸爸，一張報紙還沒看完就被搶走，乖乖地回房間換衣服。

當姐姐那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男朋友走進客廳時，最吸引我的是他手上拎著的那兩大瓶純正蜂蜜。那時候，我正欣賞著故事書，爸爸悠閑地喝著茶，窗明幾凈，屋子里整齊有序，呈現出一幅安和樂利的幸福家庭美景。媽媽很賢惠地站在沙發旁。我知道她正不知不覺地盯著那個男生打量，從頭看到腳，從腳又看到頭。

“伯母真能干，屋子整理得這么別致。”他坐下來，將兩瓶蜂蜜放在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推推眼鏡，堆在兩頰的笑容都快爬上額頭了。

“其實沒什么，最重要的是平時要養成隨手收拾的習慣……”媽媽心花怒放。顯然馬屁拍了個正著。

然后姐姐穿著那襲潔白美麗的連身長裙，從樓上翩翩降臨——我張大嘴巴，差點兒叫出聲來。老實說，我看到一個漂亮的女生，可是她實在不像我的姐姐，一切都像一場夢。媽媽說得好——出淤泥而不染，就是形容從姐姐那間臟亂不堪的房間，竟還能穿著干凈走出來的人。

“來，請吃水果——”在我清醒過來之前，姐姐已經迅速地從冰箱里把預先冷藏的水果端出來了。她的聲音溫柔而體貼，笑容嬌柔而嫵媚。然后現場一片沉默，只聽到吃水果的聲音。我知道大家都有許多話要說，但是沒有人敢先開口。“你住在哪里？家里有幾口人？”總算媽媽先開口了。

“我家住臺南，家里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還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

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我嘴里的鳳梨汁都忍不住快噴出來了。可是不曉得為什么，沒有人覺得好笑。氣氛像考試一樣緊張。

爸爸一直低著頭，專心吃水果，像做錯事的小朋友，一句話都不說。等到媽媽已經問得沒什么問題好問時，她用手肘碰碰爸爸：“你倒是說句話呀……”

廚房里傳來色拉油上鍋“蹦蹦跳跳”的聲音。姐姐早在里面忙得不可開交了。我看見一陣煙霧從廚房冒出來，漸漸地，煙霧愈來愈大。姐姐從煙霧里出來，停了一下，仍保持著溫柔、鎮定的口吻問：“媽媽，麻煩您過來幫一下忙好嗎？”我看得出來，其實她是想說：“媽媽，救命。”可是她竟然沒有大哭大叫，愛情賜予她力量。據說中午我們會吃到姐姐的拿手好菜。我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興奮，因為我們已經被強迫三天吃同樣的菜了。

現在，爸爸終于清了清喉嚨，開始發問：“你會下棋嗎？”妹妹和我一聽，都忍不住想模仿電視上摔倒的動作。

廚房里鍋爐鼎沸，客廳里楚河漢界。爸爸掏出那包討厭的香煙，點起火來，一支接著一支。一時之間，客廳里煙霧彌漫，與廚房的油煙交織在一起，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是哪里。

一切似乎都進行得相當圓滿：一方面，爸爸與姐姐男朋友的棋局一盤接著一盤；另一方面，廚房的菜也一盤接著一盤被端出來。然而，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這樣。妹妹偷偷跑來告訴我：“菜炒得黑黑的，都蓋在里面。”

當爸爸抽完一包，摸不到香煙，叫我到巷口雜貨店去買時，他已經連輸五盤棋了。我從雜貨店回到家里，所看到的畫面是，菜都煮好了，安安靜靜地被擺在餐桌上冒著熱氣，而我們全家正圍觀戰局。

爸爸輸掉第六盤棋，滿頭大汗，掏出手帕擦汗，一邊忿忿地說：“別急，再來一盤，一盤就好，我已經摸清楚他的路數了……”

于是棋盤又擺開了。媽媽氣得不說一句話，雙手叉腰，在客廳里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她忽然靈機一動，把姐姐叫到角落，不知嘟囔了些什么。姐姐臨危受命，似乎很為難，但終于還是點點頭，鼓起勇氣，走到她男朋友身邊，附在耳旁嘀嘀咕咕。

最后一盤棋，爸爸很神奇地展現出他的功力，車馬奔騰，兵臨城下。隨著姐姐男朋友搔首不安的模樣，爸爸臉上綻開笑容：“我就說我已經看破了他的棋路。”爸爸得意揚揚地看媽媽和我，笑呵呵地拍拍那男生的肩膀說，“人生如棋，虛虛實實，年輕人下手還是不能太躁，前面幾盤我就是故意試試你的實力。”姐姐的男朋友一面俯首稱是，一面站起身來向餐桌移動。

“別客氣，大家嘗嘗我的拿手好菜。”姐姐招呼大家吃飯，那聲音聽起來非常心虛。

我當仁不讓，搶先吃下一口蝦仁爆蛋，發現菜已經冷了——不過那不是菜不好吃的主要原因。我吃到沙沙的固體，夾雜在蛋塊之間，吃起來咸咸的，等我發現那是鹽巴時，已經滿口咸味了。我慌慌張張地拿起湯匙要舀湯，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只好裝出溫文儒雅的喝湯姿勢，慢條斯理地喝下一口湯，說：“嗯，味道不錯。”媽媽夸張地贊美道：“嗯，這滋味恐怕餐廳的師傅都不見得能做出來。”

“蝦仁爆蛋爆得香酥，尤其是油的火候恰到好處，這很不容易拿捏，吃起來香脆又酥軟、刺激又溫和，特別是蝦仁，新鮮可口，又有韌性，配合爆蛋的質感，簡直是完美無缺的組合。”姐姐的男朋友眉飛色舞地形容。

接著，我們都很努力地吃自己面前責任區域里面的菜。什么黑黑的、焦焦的、生生的、腥腥的，我們都看不到、感覺不到……

姐姐的男朋友離開后不到兩個小時，這個家庭又恢復原狀。我們又看到了杯杯盤盤在桌上狼藉一片，還有果皮、報紙歪歪斜斜地躺在沙發、地板上。爸爸穿著不太雅觀的睡衣、睡褲，蹺著二郎腿，看他的報紙。剛剛那位美麗的公主、仙女，似乎隨著王子的離開，又變成一個兇巴巴、有點兒邋遢的“灰姑娘”！一切都那么熟悉、親切，像自己的家。

大家從不同角度來討論姐姐的男朋友，似乎那瓶蜂蜜在我們體內都起到了某種作用，再嚴厲的批評，聽起來都帶有那么一點甜味。只有爸爸有一點小小的不同意見：“看他下棋，不怎么高明，會不會遺傳基因不太好？”

這句話出來，立刻語驚四座，全家一片沉默，無言以對。媽媽只是一直笑，一句話也不說。只看到姐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最后似乎忍不住了，終于淡淡地說：“最后一盤，媽媽叫我告訴你的對手，他要是膽敢贏了第七盤棋，以后就不用來我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