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心
(安徽大學 哲學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1)
逃逸線(line de fuite)最初是法國用于描述透視繪畫的術語,在徳勒茲(Gilles Deleuze)與伽塔利(FélixGuattari)合著的《反俄狄浦斯》中被譯為Line of Escape,但在《千高原》的英譯版中被確定為Line of Flight,結合前一種譯法與法語詞義可以看出,逃逸與飛行無關,更多的是指涉逃離或逃避,同時也包括流動、消逝的含義。逃逸線與塊狀莖、欲望、生成以及解轄域化等概念相互交織,徳勒茲與伽塔利在《千高原》中,對亨利·詹姆斯、菲茲杰拉德、弗勒蒂奧等人的作品進行分析,使“線”的內涵,尤其是逃逸線的內涵更加豐富的展現出來。堅硬線(lignesdures)、柔韌線(lignessouples)以及逃逸線不僅僅代表了三重認知世界的維度,同時也表征著“線”不是幾何意義上的“線”,而是構成了事物的元子單位,是生活與生命之線。
徳勒茲與伽塔利傾向于將事物視作一個集合(assemblages)或者多樣體(multiplicities),強調那股使事物展現、綻開的力量,而非靜態的事物本質,在《千高原》中也是突出事物之間如何相互連結,而不是獨立的個體存在,于是引入了“線”的概念用以說明人、事物以及世界。“無論是作為個體還是群體,我們都被線所穿透……他們奏出不同的節拍,具有不同的本質……我們是由線簇所構成,因為每種線都具有多樣性”,甚至還宣稱“精神分裂分析既不依賴于要素或整體,也不依賴于主體、關系和結構。它只著眼于線條(linéaments),后者既貫穿著群體、也貫穿著個體。”“線”不僅僅是繪畫的基礎成分,也是描述人生的抽象圖示,徳勒茲將幾何層面的線提升到認識論、本體論的層面,使其成為人們認識世間萬物的中介。
比如在線構成的“塊狀莖”中,所有根莖都包含著節段性的線,并沿著這些線而被界域化(territorialiser)或被賦意,然而,它同樣還包含著解域之線,并沿著這些線不斷逃逸。“每當節段線爆裂為一條逃逸線之時,在根莖之中就出現斷裂,但逃逸線也構成了根莖的一部分”。正是因為“塊狀莖”由節段之線與逃逸之線共同構成,所以才使得事物的多樣性與可能性得以保留。徳勒茲與伽塔利以無中心、多樣性、異質性的“塊狀莖”來反對中心化、單一性、同質化的“樹根式”本體論,正如《千高原》想要表達的那樣,每一座高原都由錯綜復雜的網絡構成,解域的運動與結域的運動彼此交纏,這里不再是簡單的復制與模仿,而是一個生成的過程:蘭花的生成——黃蜂、黃蜂的生成——蘭花,他們在線的爆裂中延續、逃逸。
關于“線”,德勒茲與伽塔利將其劃分為三種不同類型:第一種線是克分子線(molar line),也被稱為堅硬的分割線,它與分子線(molecular line),也就是柔韌的分割線相對立。前者原本是在心理學中暗指對意識進行某種轄域化的力量,衍生到生活中,同樣存在這種節段化的力量,如“我們被二元性地節段化,遵循著那些主要的二元對立:社會階層……我們被線性地節段化,沿著一條直線或一些直線。”家庭——學校——工廠——退休,人們僵化的從一個起點到下一個起點,這是一種受控于同一性的樹狀線,它“通過二元對立的符碼對社會關系加以劃分、編序、分等和調整,造成了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對立,把現實分成了主體和客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線占據了人們人生的絕大部分,同時也劃分了明確的“界域”,在短篇小說《漩渦和鏡片的故事》中,人們從飛機上看到的村莊、河流、田地之間存在界域,故事中的近視者拿出了“射線鏡”,這種鏡子并非用于觀看,而是用于分割、用于切割成形。)這是一種對所有事物進行 “超編碼”、分割的“望遠鏡”。在這種“射線鏡”的分割下,“所有的人都將根據個體或集體的輪廓而后被判斷和被糾正”。人生有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卻被這種無形的分割線固化為既定的事件,每一次選擇都使人們過渡到下一個事件中,最終走向毫無生機的人生。
第二種線——分子線,之所以也被稱為柔韌的分割線,是因為這條線在固守節段與逃逸之間搖擺不定。亨利·詹姆斯的《在籠中》的女電報員意外窺探了貴族之間的電報秘密,她自詡為“貴族式電報員”,不再滿足于原本按部就班、一成不變的工作與生活,參與貴族的電報活動滿足了她渴望步入上層社會的愿望。女電報員在柔韌之線中獲得了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刻的短暫迷幻,沉溺于對貴族偷情電報小說般的想象中,模糊了自己的存在與人生。但是她無法再往前一步,“存在著這樣一種危險:這些滲透著我們的振動可能會獲得加劇,從而超出我們的承受限度”。這些細微的新事件發生在柔韌線上,打破了原本循規蹈矩的人生路線,但是柔韌線具有含混性,一方面,它可能會回歸克分子線,因為任何個體都很難徹底擺脫橫縱交織的“生活世界”,進而只能造成相對的解轄域化;另一方面,它可能會涌向第三條線——逃逸線,一種徹底的解轄域化,“這條線根本不能容忍節段,它更像是兩個節段性的系列的爆裂”,意味著一種具有游牧性質的、破除二元對立的突變思想。這三條線彼此交織,并且每一種線都在另外兩種線中存在,而逃逸線最為核心,有些人只存在于第一種線上,而另外一些人則可以在逃逸線上實現某種生成,徹底擺脫一切編碼。
菲茨杰拉德在《崩潰》中一度質問“發生了什么”,在他看來,人生不是墨守成規,而是充滿了變化、速度、毀壞的過程,將人生比作盤子破裂一般,存在著一些裂縫,一種微觀的、精妙的裂縫,在這個裂縫中,分子流發生改變,欲望和編碼被改寫,逃逸線正是從一開始就在那里,等待著僵化的分割線與柔韌的分割線之間發生爆裂。在逃逸線上,人們不再被任何節段所制約,“我們自身就是一條抽象的線,我們像所有人那樣進行生成……我們也不再是個體、主體,而相反是一種非個人化的生命力量。”因此,人們擺脫了從原始社會到現代社會的各種律法、規范、習俗等編碼,創造出新的,具有差異性、生命力的東西,例如女性對父權社會的逃逸、有色人種對種族主義的反抗,逃逸線給予生命朝向不同的方向流動的機會,巧妙地規避中心化與二元制的陷阱。徳勒茲認為逃逸線是積極的,不僅僅是單純的反抗之線,逃逸線的形成依賴于某種外在連貫的平面,“促使解域化的逃逸線在‘無組織的軀體’得以產生的‘連貫平面’上形成。”解轄域化、連貫平面往往與抽象機器相關聯,這里的抽象不是語義的含混或精煉,而是對內的瓦解與對外的探索。機器所產生的連接與再生產都源于自身,不需要外在的根基或者另一個“家園”,甚至可以說它處于不斷地自我生成中。
德勒茲和伽塔利以羅馬帝國為例,帝國本身可被視為僵化的分割線,也就是第一種線;那些在帝國邊境上居無定所的野蠻人,慢慢被再轄域化,融入當地的居民中,就是第二種線;而那些在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避開了轄域化進程,反而是在他們的游牧路線上不斷地解轄域,因而是一條逃逸線。但是,逃逸線并不意味著主體要逃離現實生活,“他們絕非旨在逃離世界,而毋寧說是使世界得以逃逸,就好像你使一根管子發生爆裂”,這里強調的是不斷懷疑社會的主導思想與論調是否存在不合理性或局限性,最終的目的是尋找創新的可能,這也是逃逸線對社會來說具有危險性的原因,正如塔姆辛·洛雷恩(Tamsin Lorraine)在《徳勒茲詞典》中寫道:“逃逸線亦可能變得無效化,導致變革的倒退,甚至重構出高度僵化的節段。”
同時,某個體或群體的逃逸線有可能對令一個群體或個體產生影響,甚至會徹底的阻擋后者,將其置入另一端更加僵化的節段之中,典型的例子就是人與人的相處模式,一個創造性或者打破常規行為或許會將另一個人拋入囚籠,對于那個貴族來說,通過電報偷情是他構造出的逃逸線,但是女電報員意外卷入了他的逃逸線,并且看到了一個不同于她現在身處的電報籠子式的福柯監獄的世界,這引出了女電報員的“逃逸線”,她甚至開始閱讀《皮西奧拉》這類上層社會的小說,陷入了融入貴族生活的自我遐想,看似逃離了作息嚴格的乏味日常,殊不知已經被拋入另一條僵化的節段線之中。
逃逸線的革新性源于其中的生命流,而生命流與欲望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欲望的主體也是通過這條逃逸線來感受生命運動。徳勒茲與伽塔利在分析弗蘭茲·卡夫卡的作品時,認為“一種屬性絕不會依靠自身或作為回憶而發生作用,而毋寧說是對一種配置進行矯正,它在此種配置之中被解域,并反過來賦予此種配置一條解域之線”,比如,童年時期的鐘樓—生成城堡的塔樓,逃逸線使得欲望主體對生命有新的感受。卡夫卡的《變形記》開篇便是一個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中年男子,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開始體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樣態,并在這種荒誕中走向生命的終點,由人到蟲的變化是一種“逃逸”而非精神崩潰的“異化”敘事。生成的最終目的在于生成—不可感知,而這種不可感知指向的正是逃逸線,“難以感知者是生成的內在目的,它的宇宙法則”。在徳勒茲看來,不同的生成構成了各式各樣的片段,每一個片段都指向完全不同的生命之線,有些甚至存在次序性,比如從生成—女人到生成—動物再至生成——各類分子、粒子,一步一步最終指向了無法感知。
另一方面,逃逸線的生成特性在寫作中有著顯著體現,“如果說作家是一個巫師,那正是因為寫作是一種生成,寫作之中滲透著異樣的生成”,人們通過寫作將生命從囚禁它的地方釋放出來,逃逸線也是從中涌現。寫作就是生成—非作家,這一點在徳勒茲與伽塔利的“弱勢文學”中有所體現,寫作就是要進行詞匯和語法的適度創造,就是劃出語言的逃逸線,進行一場絕對的解域化運動。一門語言即使是強勢的,但可以被強化運用,從而沿著創造性的逃逸線疾行,而且不管這一運用多么緩慢,多么小心謹慎,這次它總是能夠形成一種絕對的解域化運動。
逃逸線雖然沒有揭示既定的結果,但是總是指向某個目標或方向,在《千高原》中逃逸線展現出的最終效果是解轄域化與生成。
不同于柔韌之線的相對解轄域化,逃逸線是絕對的解轄域,不再受任何編碼、節段限制,已經穿越了意指之墻,逃離了主體的黑洞,正如亞德里安·帕爾所說“解轄域化是以逃逸線的形式來運行的”。解轄域是基于轄域而產生的,轄域最初是指動物對自己可以支配的狩獵范圍或領地,后來被拉康引入心理學中,用以指涉嬰兒身體形成的方式。徳勒茲則將它用于精神分裂分析的研究,用轄域化來指涉使得欲望抑制于一定范疇內的過程,這個過程能夠達到規訓欲望的破壞力和創造力的目的。而解轄域化則是“某人(物)離開界域的運動”,其雛形是伽塔利用來意指資本主義使文化、藝術等打破地域限制從而在全球共享,在政治經濟學的語境下揭示的是資本主義悖論;在《反俄狄浦斯》中,解轄域化多了一層精神分析學的意義,即欲望擺脫社會的禁錮與編碼,精神分裂者并非“實體”的精神分裂癥患者,而是指處于精神分裂過程中的人,其欲望沿著逃逸線沖出了再轄域化的銅墻鐵壁;其后,《卡夫卡:為弱勢文學而作》中,解轄域化的含義拓展到文學領域,用以表達對主流書面德語的背離的革命性;最終,《千高原》中的轄域化匯集了語言學、行為學等眾多領域的含義。任何事物都具有解轄域化的可能,因為他們都是由節段之線和逃逸線共同組成,在微觀層面上,這些逃逸線是由流動的因子構成,所有的因子最終會被一個最具有解轄域化特點的因子所主導,但是后者很有可能形成一個新的轄域。“游牧民”的概念更為顯著地體現了通過解轄域化而得到釋放的一種流動性,徳勒茲認為“游牧民可以被稱為是最為卓越的被解域者”,他們不同于定居者與大地形成一種關系,而是指向大地對自身的解域,游牧民即使沿著節段之線走向取水點,也不會永遠停留在此,而是沿著逃逸線進行精神旅行,因為取水點只是個中繼點而非終點,走向它的目的是離開它。逃逸線既是徹底的解轄域化,也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之線。
生成是流動的,不停連接與生產體現存在,在連接與中斷過程中真理被再現,本質也是被再現。而關于生成的方法的途徑,德勒茲認為是遵守生產的不停與生產的過程。“我們并非存在于世界當中,而是跟它一道生成,邊靜觀邊生成,一切都是視覺,都是生成。我們變為宇宙,變為動物、植物、分子、變成零”。另一方面,生成在本質上是一種少數的生成,比如生成—動物、生成—女人,但是沒有生成—男人,因為“男人就將自身建構為一種龐大的記憶,具有其中心點的位置,這個中心點必然通過在每個支配性的點之中復制自身而形成頻率,通過所有與它相關的點而形成共鳴。”他將自己以一種主動性的形式表達出來,強加于其他質料上,與此相反,動物或者女人則是以逃逸的方式避免了自身的形式化。這種效果就是破除二元對立:成女人是對男女性別絕對劃分的破除,是占社會強勢地位的男人遵循逃逸線向弱勢的女人生成,生成動物則是對人與動物絕對劃分的破除,是強勢的人遵循逃逸線向弱勢的動物生成。生成總是在中間,是一種居間性。
整個社會體系可稱為白墻或者黑洞體系。人們一直都被釘在主流意義的墻上,也一直陷在主體性之洞中,墻上鑲嵌了諸種客觀的規定,這些規定將人們限制在條條框框之中,賦予了我們身份,讓我們為世人所承認。逃逸線從這些規范法則構成的生活裂縫中溢出并孕育新的可能,逃離主體的黑洞。但需注意的是,盡管逃逸線是德勒茲的核心概念,卻并不提倡無限度地將逃逸線與解轄域化融合連接,過于猛烈的解轄域化會造成一種自殺性的崩潰或狂亂,一如吸毒者、偏執狂或憂郁癥患者那樣。因此強調要保留一定限度的轄域化,“將你自身置于一個層之上,利用它所提供的那些可能性進行實驗,在它之上發現一個有利的場所,發現潛在的解轄域化運動,可能性的逃逸線,檢驗他們,到處確保著流之間的結合,一個節段一個節段地檢驗強度的連續體,始終擁有新疆土之上的一小塊土地”。因此,逃逸線并不意味著要破壞一切現有的體系或者逃離現實世界,而落入虛無主義的黑洞;相反,逃逸線具有實在的生產性,它隨情感強度的變化再創造出新的力量關系,生產出嶄新的、差異的、富有生命力的東西。隨著語言沿逃逸線疾馳,動態的情感強度地圖也開始像塊莖一樣生長,記錄著解轄域化和生成的過程。徳勒茲將思維的認知滲透到具象的概念中,在解域與生成之線的基礎上將政治批判與文學創造連結在一起,進而使其思想自身成為一種不斷生成的力量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