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亮：失意國腳的下半場

吳陽煜

5月底，上海嘉定匯龍足球俱樂部（以下簡稱“嘉定匯龍”）的球員們剛從上海出來，完成隔離后，便立刻入駐位于大連足球青訓基地。6月8日，2022賽季的中甲聯賽在這里正式拉開帷幕。

6月，大連的氣溫不過20攝氏度出頭，陽光卻猛烈得刺眼。一堂兩個多小時的訓練課下來，不停跑動的王洪亮沒有出多少汗，喉嚨卻因為一直扯著嗓子指導，變得有些嘶啞。

走下場來，腋下夾著示教板，王洪亮掏出一板潤喉藥，熟練地直接對嘴吃下一片，又回過頭來，對著還在場上壓腿的球員們大聲喊了一句：“放松動作要做到位！”

太陽逐漸落下，光線開始變得柔和，一旁的助教開起了玩笑：“王導望過去，場上都是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作為一名前國腳，王洪亮退役后，如今是嘉定匯龍的主教練。盡管帶領的是一支“遞補球隊”，但王洪亮在想，在賽季結束的時候，這支球隊還會留在這里，不會因戰績墊底被降級。

這不是王洪亮狂妄。事實上，在這位“神奇教練”的帶領下，該俱樂部已經實現了“四連跳”，并在亮相中國次級足球職業聯賽的首戰中贏下對手，整個過程仿佛一部勵志電影。

然而，現實遠比電影有看點。一位失意的前國腳加上一家業余俱樂部，這樣的組合遠不只是一名熱血教練帶領一群年輕球員們一路逆襲那么簡單。

“準時發工資嗎”

在后腰位置上能攻善守、長傳球精準，是國內少有的技術型后腰之一—17年前，有分析報告對當時的王洪亮這樣評價。

2004年初，被招入中國國家青年足球隊的王洪亮，在場上憑借積極勤奮的表現，得到了時任外教克勞琛的賞識，并從后者的口中得到了“國青隊的齊達內”般贊譽。

當時的國青隊，在2005年世青賽小組賽階段連贏三場，球員們被外界稱為“黃金一代”，他們被寄予的高度和厚望可想而知。

在世青賽最后一場小組賽中，中國隊4-1大勝巴拿馬。比賽當中，王洪亮前插接應傳球，不做調整第一時間形成傳中，球的弧度和力量恰到好處，郜林高高躍起將球砸進大門。這記寫意的助攻，卻暗示著王洪亮此后的星途如同皮球般，逐漸下墜、黯淡。

同年，回到俱樂部的王洪亮，便在上海申花俱樂部坐穩了主力位置，在中超聯賽獲得寶貴的出場機會。

轉折發生在四年后，俱樂部新帥的到來，讓王洪亮被下放往返預備隊7次。

因不得重用、頻繁受到膝傷困擾，王洪亮選擇在2011年離開上海申花，開始在重慶、深圳等地的輾轉之旅。

“我的職業生涯，是挺不順利的。”無奈又巧合，如今回過頭總結自己的運動員經歷，王洪亮對南風窗記者說道。

出走成名地上海申花，到了深圳，王洪亮沒想到，又一個熟悉的困擾在前方等著他：欠薪。

此前在上海申花時期，根據王洪亮母親的講述，因兒子半月板重傷需要做手術，自己前往俱樂部討要被拖欠兩年的薪水，共60萬元，方才拿回了極少的部分—6萬元。

而在深圳紅鉆俱樂部，他遭遇的欠薪問題更嚴重。欠薪風波的高潮發生在2014年7月15日這一天。在主場的足協杯比賽中，上場前，球員們手持抗議球隊欠薪的橫幅登場。

而賽前，王洪亮在社交平臺上忍不住控訴俱樂部的不公：“我們忍無可忍，生活已經成問題了，還談什么夢想，談什么職業精神。”

“灰暗”，成為了那段時光王洪亮腦海里對足球記憶的代名詞。

如果說有什么時刻讓王洪亮真正想過與足球徹底告別，可能就是被拖欠了工資的14個月。

被折磨多時的王洪亮，在不到30歲的2014年底，宣布掛靴。接二連三的欠薪風波，讓他對足球職業失去了信心。盡管在當時，還有俱樂部以月薪接近六位數的意向與他接觸，但王洪亮去意已決。

昔日隊友之間，職業生涯的發展路徑日漸迥異，人生境遇也有了不同的變化。金元足球在國內聯賽成為主流的十年間，讓不少球員在物質生活方面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作為申花“85屆”一代冉冉升起的新星之一，王洪亮卻不在上述之列中。

昔日隊友的種種風光難免傳入到他的耳中，甚至需要直面—在張羅聚會時，王洪亮還被隊友的太太詢問過，是否負擔消費得起人均2000元的餐廳。

昔日隊友的種種風光難免傳入到他的耳中，甚至需要直面—在張羅聚會時，王洪亮還被隊友的太太詢問過，是否負擔消費得起人均2000元的餐廳。

“不要眼紅”，現在回過頭來看，王洪亮已經學會了用盡量平衡的心態看待以前隊友在金元足球時代的高薪。

在退役后客串電視臺的足球解說員時，王洪亮曾不止一次感嘆如今球員的踢球環境，羨慕現在年輕有為的球員可以拿到不菲的年薪，可以毫無負擔地踢球。

“不要等到中國足球又再次騰飛的那一天，你們沒了。”親歷過足球大環境的變化，王洪亮告訴南風窗，這是他最經常告誡俱樂部年輕球員們的一句話。但對于自己，曾經的遺憾和不平，難以完全消弭。

他頓了一下說：“我這么說可能比較好理解，當你一年拿十幾萬（元）的時候，你身邊的同學賺幾千萬（元），而且不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兩位，是大多數人都拿這個數，你就明白心里的落差到底是什么滋味。”

退役前開的一家文玩店，是王洪亮暫時逃避困擾的避難所。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已經干了小半輩子足球，“以后還是得接著干”。

“來嘉定一起搞青訓！”前隊友、好朋友張晨的號召，讓王洪亮走進了當時還在業余聯賽里摸索的嘉定匯龍。

無獨有偶。因球隊人員調整，王洪亮曾在申花的守門員隊友邱盛炯，在2019年選擇了離隊，加盟中甲球隊，卻在這一年里同樣遭遇了欠薪風波，被拖欠的工資和獎金達70萬元，讓他不由感慨：“沒想到中國足球的低級別聯賽，生存會這么困難，環境這么差。”

被迫退役大半年后，接到“發小”王洪亮從嘉定匯龍發出的邀請時，邱盛炯小心翼翼問出了一句：“俱樂部準時發工資嗎？”

哪兒來的黑馬

在嘉定匯龍的投資人、老板陸建軍的記憶里，有別于虹口區等上海其他地區，上海嘉定區的足球運動氛圍并不那么濃厚，“甚至可以說是一片荒漠”。

抱著拓荒者的心態，為了孕育出本地的社區足球文化，2009年，陸建軍在嘉定本土，把當地志同道合的足球愛好者聚集在一起。

成立之初，嘉定匯龍初衷非常簡單：專心搞青訓。

而要建立專屬于俱樂部自己的青訓體系，首先就要確立風格。彼時，荷蘭“飛人”克魯伊夫執掌調教過后的巴塞羅那俱樂部，秉持著傳接打法正被世界足壇關注。為了學習其控球進攻的先進打法，陸建軍專門為俱樂部聘請了數位西班牙籍的教練員。再加上青訓教練隊伍與一線隊，整個俱樂部需要支付工資的人員配置超過100人，每年的投入達2000多萬元人民幣。

另一邊，十多年里，嘉定匯龍以不收費的方式，讓70名青訓教練員，走入嘉定的各所小學，融入小球員的日常體育課里，并定期舉辦少兒校園賽。

青訓，不是短期內便可以看見成效的體育項目。但王洪亮的口氣很大：嘉定匯龍要做百年老店。

由此，王洪亮和陸建軍意見達成一致，小型俱樂部要考慮生存問題，抓好青訓就是最好的辦法。

有過留洋試訓機會的王洪亮，則把目光放得更遠：從歐洲的五大聯賽到其他稍低級別的聯賽，上百年的老字號俱樂部不在少數，但最開始，他注意到，這些俱樂部也都是從業余做起。

2022這一年，也是嘉定匯龍可能迎來青訓收獲的一年：俱樂部培養的最早一批年輕球員，于2006年出生，如今已是16歲，屬于各家俱樂部球探考察、詢價潛力新星的黃金年齡段。

比利亞雷爾，一支來自西班牙足球甲級聯賽的球隊，被陸建軍反復掛在嘴邊念叨。統計數據顯示，該俱樂部所在的城市，其人口只有5.2萬。然而，在2020-2021賽季的歐聯杯決賽中，比利亞雷爾通過點球大戰取勝，以不敗戰績首奪歐戰冠軍，也改寫了歐洲足球賽事的歷史：他們成為所在城市人口最少的歐戰奪冠俱樂部。

這件事深深刺激了陸建軍。從上海嘉定的“足球荒漠”啟航，青訓是上海嘉定匯龍邁向足球更高殿堂不可或缺的一環，也是這家私人老板發起的俱樂部，在未來活下去的生存希望。

有過留洋試訓機會的王洪亮，則把目光放得更遠：從歐洲的五大聯賽到其他稍低級別的聯賽，上百年的老字號俱樂部不在少數，但最開始，他注意到，這些俱樂部也都是從業余做起。

“再過不用百年，也許是五十年，咱們俱樂部能進入中乙、中甲的平臺，現在（在青訓項目）拿的獎杯就有意義了。我們要做中國足球的兵工廠。”這是2019年上半年，當被問及自己與俱樂部做青訓的意義時，王洪亮所描繪的未來愿景。

而不用“五十年”，就在2019年年底，王洪亮率領嘉定匯龍，從中國足協承辦的業余足球賽事中冠聯賽脫穎而出，晉級中乙賽事，由此跨入了職業俱樂部的行列。成功殺入中乙聯賽的嘉定匯龍，在接下來的兩個賽季都保持著比較穩定的成績。

更讓外界意外的是，在國內足壇整體氛圍低迷的當下，更迭與動蕩叢生，對比曾經的金元足球時代，中超大牌俱樂部們每年動輒過億元甚至數十億元的運營成本，“小打小鬧”的嘉定匯龍，還保持了完善的各級U系列梯隊。

成立以來，以青少年足球培訓為特色的嘉定匯龍，在足協杯的比賽里，多次充當“黑馬”的角色，以業余球隊的身份，給其他職業聯賽俱樂部們造成不小麻煩。

尤其是今年5月，足球圈內更沒人會想到，在中乙連續兩賽季穩定在中上游的嘉定匯龍，憑借著青訓球員為主要班底、沒有外援的陣容，竟然有朝一日站在了中甲的賽場上。

重新踏上綠茵場

在新冠疫情發生后，不止一家中國職業足球聯賽的俱樂部母公司們，出現了資金鏈緊張的現象。飄搖之下，變故突然發生在今年5月下旬：中超聯賽的重慶兩江競技俱樂部宣布解散。

重慶兩江競技宣布解散3天后，中國足協發布公告稱，上賽季結束后，本已降級的大連人俱樂部，返回中超聯賽；而上賽季位列中乙聯賽第七名的嘉定匯龍，則獲得了2022賽季中甲聯賽的遞補資格。

對于后者而言，排在前面的對手或雙雙解散，或因其他俱樂部的垮臺，重返更高級別的聯賽，形成的遞補空缺，落到了第一順位的嘉定匯龍頭上。

像多米諾骨牌，一環扣一環的連鎖反應就這樣發生了—不期而至的好運氣，直到正式開賽前的6月12日，都讓包括王洪亮在內的俱樂部上下，感覺到了競技體育帶來的少有的夢幻。

盡管籠罩在好運氣營造地不真實感里，球隊備戰中甲首戰的現實難題，很快又讓王洪亮清醒了過來—此前，在上海隔離期間，俱樂部的球員們已經有幾個月時間沒有摸過綠茵場的草坪，沒有進行實操訓練了。

苦于場地限制，王洪亮和教練組的其他指導，只能在酒店房間因地制宜，帶著球員們做小范圍活動的體能訓練。

更讓王洪亮感覺棘手的是，為了達到鍛煉青訓隊員的目的，俱樂部沖擊中甲的陣容還是以年輕球員為主。當來自足協的遞補通知傳到隊里后，王洪亮召集一線隊的球員們來到自己跟前，但放眼望去，叫得上名字的沒有幾位。

沒有時間再去磨合，進駐賽區后，留給嘉定匯龍的訓練時間為2.5場，即2場完整的訓練賽時間，再加賽前的一個下午。

靠著對足球累積的直覺和判斷力，王洪亮對迅速展開訓練的球員們進行了觀察，并一一評估其能力與技戰術水平，結合對手的比賽風格，就這樣敲定了嘉定匯龍在中甲首戰的戰術安排。

6月9日晚，嘉定匯龍的首場亮相如約而至。在場邊一身全黑的王洪亮指揮下，初來乍到的嘉定匯龍沒有膽怯。

意外“沖甲”成功，是嘉定匯龍的幸運，卻也是中國足球現實大環境慘淡的縮影。排在前面的隊伍沒能繼續走下去，你堅持下來了，你就勝利了。這是偶然中的必然。

下半場開賽才4分鐘，在對手的罰球區內，前鋒孫越一腳抽射，擊中防守隊員，跟上的小將張鼎康拍馬趕到，一腳補射洞穿了對手的大門，寫下了嘉定匯龍在中甲聯賽進球史的第一筆。

由于疫情導致的系統性訓練缺乏，嘉定匯龍隊員的體能消耗飛快。面對對方在落后局面下的奮力猛攻，球員們用自己最熟悉的控球和傳導體系爭奪著場上局勢。直到走完傷停補時的最后一秒前，已有多位球員抽筋，但經受著體能極大考驗的嘉定匯龍，還是守住了。

終場哨響，王洪亮快步沖進場內，擁抱著自己的隊員。時隔多年，他終于重新踏上中甲的賽場，不過是以主教練的身份。

曾在上海足協任職培訓部主管一職的任潮，在業內觀察多年。在他看來，意外“沖甲”成功，是嘉定匯龍的幸運，卻也是中國足球現實大環境慘淡的縮影。排在前面的隊伍沒能繼續走下去，你堅持下來了，你就勝利了。任潮說，這是偶然中的必然。

而不止一位業內人認為，在國內足壇里，像王洪亮這樣，兼具競技業務和管理經驗的退役國腳，并沒有幾位。

從中國足協D、C、B、A級教練員學習班，到亞足聯職業級（Pro）教練學習班，退役后的王洪亮花了七年時間，依次完成了自己執教所需的全部課程，終于在今年1月，拿到了亞足聯最高級別的足球教練資格證書。

王洪亮的努力被人們看在眼里。在上海嘉定匯龍俱樂部主教練之外，去年年末，他還成為了U23中國女足精英訓練營的教練組成員。

執教能力獲得了更大范圍的肯定，但王洪亮說，參照現代俱樂部體育總監的職責，自己希望橫跨管理與執教兩大塊，為俱樂部發揮更大的作用。

王洪亮退役許多年后，為這位國腳感到惋惜和遺憾的帖子，仍不時見于網上一些足球社區。但對王洪亮本人來說，扎根嘉定匯龍，繼續延續自己的足球事業和夢想，“未必不是人生的另一種圓滿”。

發展足球俱樂部，除了“大水漫灌”大投入外，還有一條從地區業余聯賽起步、通過小本經營向上探索的草根創業道路可以走通。王洪亮為職業足球運動員的青訓模式提供了新的范例，也為外界的有志之士投資俱樂部，帶來了不同啟迪。

（文中任潮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