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遇刺身亡，深刻影響日本政治

王家曦

在前首相安倍晉三遇刺的兩聲槍響的余波中，2022年7月10日的日本參議院改選，以執政的自民—公明聯盟單獨過半、修憲派勢力取得2/3以上議席的結果，落下帷幕。

贏下參議院，意味著岸田文雄領導的自民黨取得了長期執政的基礎。俄烏沖突、物價高漲、日元貶值、安倍遇刺等復雜背景相互作用，使本應是“茶杯里的風暴”的參院選舉影響外溢，成為了日本乃至國際輿論關注的焦點。復盤此次選舉過程，其所揭示的日本政界與社會的復雜樣態，值得深入探討和分析。

“輸不起”的選舉

從程序上說，2022年的參議院選舉僅是一次例行改選。戰后以來，參議院選舉的爭奪絕大多數時候并不激烈，這與日本參議院的憲政地位和職能有關。

日本參議院起源于明治時期設立的“貴族院”，席位數根據《公職選舉法》和《地方自治法》確定和調整。從1947年的250席，到2018年調整后的248席，無論是席位數還是產生辦法，都沒有像眾議院選舉那樣經歷過比較復雜和頻繁的變化。

日本的參議員通過直選產生，任期6年，較眾議員的4年任期更長，且首相無宣告解散參議院的權力。每3年改選半數席位，“保持相對穩態”，也是參議院作為議會上院發揮平衡作用的一種體現。

此次參議院選舉，有來自9個政黨、6個政團的545名候選人爭奪125個席位。候選人較2019年的參議院選舉時增加了1/3。

爭奪格外激烈的原因，是各方都有輸不起的理由。由于日本憲法規定了眾議院在立法程序中的法定優先地位，參議院的日常工作就偏向于立法建議、調查審議和立法復核等程序性工作，權力屬性相對不突出。但參議院掌握三項重大法定權力：一是修改憲法需要兩院2/3以上表決一致；二是在眾議院解散且新國會選舉程序未完成之前召開緊急集會，代行國會職權；三是發起對內閣的不信任案。

第一項權力毋庸置疑，“修憲”是本次參議院選舉中，朝野各派的主要爭執點所在。無論是對于在眾議院已經掌握接近2/3席位（且醞釀聯手在眾院擁有41席的日本維新會一同修憲）的自公聯盟，還是對希望在參議院“中止”修憲程序的在野各護憲勢力而言，參議院掌握的這項程序性權力都異常關鍵。

第二項權力的用處，在于解散國會提前選舉是歷任首相都曾使用的一項重要的政權重組工具。截至2021年岸田這次，日本眾議院在戰后共解散了25次，僅有1976年三木武夫內閣時期的眾議院是履行滿4年任期后按期解散。而把握立法權空窗期的參議院緊急集會，關系到一些重要法案的最終成敗，作為多數黨領袖的首相對此項權力同樣志在必得。

第三項權力則更加微妙。參議院發動不信任案倒閣成功的案例，戰后日本僅出現過三次，但對曾經歷過十數年“首相走馬燈”的日本而言，首相與閣僚都不能不對參議院掌握的這項倒閣權心存敬畏。

由于對選舉結果將導向“政權安定”的積極預期形成利好，7月11日東京股市早盤一度錄得盤中小漲。但日元對美元的匯率盤中急落，一度跌至近135∶1的24年低點，也反映出市場對參院選舉后日本經濟走向的擔憂。

在“憲法第九條明確規定自衛隊的合法身份及職能”成為修憲派力推的競選口號后，山上徹也的刺殺及其退役自衛隊員的身份，讓自衛隊“合憲化”的討論議題再次變得敏感起來。

而低投票率和選票的分化態勢，也在持續增加。根據總務省的統計數據，參眾兩院國會議員的選舉已連續三屆投票率徘徊在50%上下。即使發生了安倍遇刺身亡這樣重大的政治事件，本次參院選舉的投票率也僅有52%左右。這也引發了日本朝野關于投票結果之民主程序合法性和代表性的廣泛討論。

被刺殺擾動的選情

就在參院選舉前兩天的7月8日，身為自民黨內最大派閥領袖的前首相安倍晉三，來到奈良縣，為奈良選區的自民黨籍候選人佐藤啟站臺助選。

在安倍登臺演說三分鐘后，退役海上自衛隊隊員山上徹也，掏出偽裝成照相機的自制短筒霰彈槍從背后靠近安倍。在自制武器過量裝藥獨有的兩聲巨響后，安倍倒在了血泊中，隨后被緊急送醫，于當日17時左右身故。

繼日本進步派代表人物、社民黨黨首淺沼稻次郎于1960年政見發表會上被右翼分子刺殺后，安倍晉三成為日本戰后第二位遇刺身亡的高級別政治人物，也是繼被稱為“滿洲之妖”的戰犯外祖父岸信介之后，家族中第二位遇刺的成員。

事發后，曾任航空自衛官的自民黨籍福島縣議會議員渡邊康平表示，不希望社會公眾因為兇手在自衛隊服役的履歷而對自衛隊和自衛官產生“會造槍、會殺人”的職業歧視。在“憲法第九條明確規定自衛隊的合法身份及職能”成為修憲派力推的競選口號后，山上徹也的刺殺及其退役自衛隊員的身份，讓自衛隊“合憲化”的討論議題再次變得敏感起來。

在被捕后的第二天，山上徹也斷斷續續交代了“因為母親加入了與安倍關系密切的‘韓國統一教，被騙了大量錢財導致生活拮據，所以想要刺殺教會干部或者安倍本人”的殺人動機。雖然槍手的口供前后反復且并不穩定，但讓來自韓國的“韓國統一教”進入了日本輿論的視野。

“韓國統一教”教主、韓國人文鮮明，1954年在韓國“發展”了基督教義，將自己講經布道的理論編寫成所謂“八大教材教本”，創立了“韓國統一教”的前身“世界和平統一家庭聯合”（FFWPU）。2012年文鮮明死后，小他20多歲的夫人韓鶴子繼任教宗。

“韓國統一教”成立后，不僅在韓國、日本生根發芽，還逆輸入到了福音派遍地開花的美國，以布道和斂財為手段，對保守派政治人物提供支援，影響力甚大。2021年9月，已卸任首相的安倍，首次公開登臺出席該教會的活動，在美國前總統特朗普發表視頻致辭后登臺，高度贊揚了“韓國統一教”的所謂貢獻。

日媒報道，安倍家族與“韓國統一教”關系密切。時任日本首相的安倍外祖父岸信介，是文鮮明1960年代成立的某右翼組織在日本的主要協助者。安倍父親安倍晉太郎則協助文鮮明在政界高層拉攏支持者入教，并因此在黨內遭到過中曾根康弘的聲討。而安倍晉三本人則在任小泉內閣官房長官時，給“韓國統一教”的集體婚禮發過賀電。

日媒還曾報道，正是由于同特朗普淵源深厚的文鮮明夫人韓鶴子牽線，安倍才得以在2016年11月與就任總統前的特朗普實現通話。作為政府最高首腦的首相都要仰仗新興宗教的關照，那么日本政府打著信仰自由的幌子縱容新興宗教斂財干政、擴大影響力，也就不足為怪了。

戰后以來，秉持所謂“信仰自由”的日本政府，對“宗教法人”實施備案制管理。由于資質要求和實際管理較為寬松，且允許宗教法人在各地方注冊運營自治體，根據日本文化廳發布的《宗教年鑒》統計，截至2021年12月，日本共有登記在冊的宗教法人18.05萬余個，統計口徑內的各種宗教信徒合計1.81億人，超過日本1.26億的總人口數。

在每一個經濟繁榮期結束、社會焦慮和苦悶情緒蔓延的歷史時期，宗教活動都能在日本實現膨脹式的擴張和發展。與之伴生的新興宗教洗腦和剝削教眾、瘋狂斂財引發的人倫悲劇和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并在新興宗教“奧姆真理教”分別制造了1993年松本沙林毒氣事件、1995年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后，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進入新世紀后，在日本活躍的各種新興宗教，因奧姆真理教事件的影響收斂了反社會屬性，轉而在斂財方面大做文章。新冠疫情暴發以來，日本的經濟與社會陷入低迷，民眾因為感到迷茫和苦悶，主動向宗教尋求精神寄托，新興宗教得以聚攏大量的人氣和財產。

教宗與財閥、政閥相互勾結干預選舉，依托宗教形成金權與選票的地下網絡，也成為部分地方政治人物穩固自己權力格局的秘密武器。安倍遇刺后，對于新興宗教的廣泛討論，折射出深受疫情與經濟不景氣雙重打擊之下，承受沉重生活壓力的日本民眾對“政客與新興宗教暗通款曲”這一現實局面的不吐不快。

幾家歡喜幾家愁

在投票結束后不久，岸田文雄神色凝重地走入自民黨黨部，等候開票結果。在執政聯盟席次過半的結果公布后，黨部內部沒有歡呼也沒有掌聲，所有工作人員都以肅穆表達對安倍晉三的悼念之情。

在自民黨的執政聲望沒有明顯改善的前提下，其他國會黨派即使借護憲大旗也都沒能守住議席，顯示走所謂“議會斗爭”路線來限制自民黨的施政已基本不可能。

包括黨首岸田文雄、前首相菅義偉在內的自民黨要員，在選前最后一次街頭演說中佩戴哀悼安倍的黑紗，呼吁民眾“不能讓自由民主屈服于暴力”。

“哀兵必勝”的選情，也體現在了不同的選區中。在巖手縣，自民黨支持的新人歷史性地當選，自民黨自1992年后再次獲得這一議席。在安倍的老家山口縣，安倍派現職參議員江島潔，擊敗曾任安倍秘書的立憲民主黨候選人秋山賢治。獲勝的江島潔在受訪時聲音顫抖、淚流滿面，對記者表示：“本來今天應當和安倍先生一起分享當選的喜悅，（對安倍的離世）仍然感覺不像是真的。”

另一方面，參院選舉被視為候選人名氣的比拼，所以不乏一些沒有政治經驗的社會名人參選。選前被曝以天生沒有四肢的殘疾之身“出軌”十數名女性的勵志作家乙武洋匡，于今年1月高調宣布參政，最終毫不意外地落選。而旗幟鮮明地反對安倍政府時期以來收緊創作自由的漫畫家赤松健成功當選，成為日本網民特別是喜愛動漫文化的年輕人熱議的話題。

在支持修憲的在野黨中，選前預期復制去年10月眾院選舉成功（當時成為自民黨和立憲民主黨之后的第三大黨）的日本維新會的期待落空。在維新會的大本營大阪，連夜召開記者會的維新會黨首松井一郎，臉色凝重地宣布：“從出口民調的結果看來，自民黨壓倒性地強大，是我們的實力不夠，不承認失敗是不行的。”他同時宣布將在10月任期結束后辭職，且不再參加下屆黨首選舉。維新會的副黨首、大阪府知事吉村洋文，也同時宣布“將專注大阪市政”，不再參選下屆黨首。

而宣稱要實現“在野共斗”的主要反對黨“立憲民主黨”遭遇慘敗，丟掉多個議席。左翼政黨社民黨僅艱難保住黨首福島瑞穗一席，已在參眾兩院陷入徹底邊緣化。在自民黨的執政聲望沒有明顯改善的前提下，其他國會黨派即使借護憲大旗也都沒能守住議席，顯示走所謂“議會斗爭”路線來限制自民黨的施政已基本不可能。在眾參兩院完成換屆后，自民黨的“完全執政”也是日本社會重回保守主義的一個強烈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