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 地
一個書生在煙頭與落日之間寫詩
和一艘遇難的船舶
靠拋棄貨物來阻止下沉沒什么兩樣
當布丁茂盛的背毛
從我指縫滑過的那一刻
亂蓬蓬的一天就得以梳理
在這座城市,一條金毛狗
讓我提前和晚年相遇
它是孩子,是妻子,是情人
是親人,也是我自己
每天的朝陽也是落日
布丁就是一塊補丁
縫在我捉襟見肘的生活上
沿著密密的針腳
我看見故鄉納滿星星的房頂
緩緩升起炊煙
我出竅的靈魂
而更多的時候
我們會在院子里并肩坐著
就像生活和活著
就像今世和來生
那些在午后蹲在枝頭的麻雀
是正要飛離
還是剛剛棲落
更多的時候
它們是在恐懼和焦慮中蜷縮
熙熙攘攘的陽光
嘰嘰喳喳的念頭
正試圖穿過我內心的針孔
把事物和事件縫合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我和祖先看到的
到底是一架通向天堂的梯子
還是天空無法遮掩的裂痕
那樣近的閃電
甚至讓我懷疑
它就是插在我們體內的根根白骨
一只蟬陪著另一只蟬鳴叫
就像一個人陪著另一個人吶喊
只是一只蟬
無法聽到另一只蟬的鳴叫
被烏云拉低帽檐的夏天
越走越遠。直到
比樹梢還高的蟬鳴
從樹梢跌落
寂寞如琴,也如絕唱
一枚回形針無法把風別好
一把鹽粒指出傷口
一雙眼睛無法愈合
無休止地出發
無休止地返回
海水苦不堪言
海螺聽見自己嗚咽
休漁期的小木船
在岸上翻扣
就像棺柩
把風暴和航線收殮
在一家咖啡廳幽暗的燈光里
她神態自若
一面攪動著杯里的咖啡
一面說,有時她就喜歡聽聽京劇
吱吱呀呀地挺好
我知道她喜歡的京劇
既不是止血的綁帶
也不是麻醉的酒精
她只是渴望有板有眼的生活
就像現在,她捏著咖啡匙的細柄
先是順時針,然后是逆時針
攪動咖啡的樣子。她是在讓
被心跳加速的生活
漸漸地慢下來
哥哥和我隔著一堵墻
他在ICU里
十五個日夜
我在墻外
一直盼望墻里傳出
病人要吃雞蛋糕的消息
記得小時候
我和哥哥經常同吃一碗雞蛋糕
我們都從靠近自己這邊吃起
又幾乎同時在中間地帶停止
放下各自的湯匙
于是白色搪瓷碗里
總會形成一堵金色的墻
八十四歲的媽媽
耳不聾眼不花
而且能記住
她村莊里所有的人和事
她對過去刻骨銘心
她和生活從不和解
在這個城市
我有我的詩歌
媽媽呢
開始和我商量
在哪兒買墓地的事兒
它們摔下來,赤條條地
在那個被人仰望的高度
它們無法繼續保持矜持
它們高于地面而低于屋檐
這些善于團結和表達的事物
哭成一團
麻雀看護體溫
柴草背叛火焰
舉目遠眺
一場秋雨使世界變得更加骯臟
一場秋雨就像秋雨那樣慌張
生怕被雪追上
更多的時候我祈求一場降雪
護士手忙腳亂,藥片漫天飛舞
世界變成了一間病房
而那輪落日,也就
更像手術室門上方垂危的紅燈
當冬天說出流落民間的大雪
寒風的刀子越蹭越亮
大地的傷口重新綻放
奔跑的火焰爬上樹梢
躲進牙縫的寒冷
正靠互相敲打取暖
這些不緊不慢的雪
上升。綻放。墜落
一個晚上就走完了一生
我遇見迎著風雪趕路的自己
雖是兩手空空
卻保持著負重的姿勢前行
歲月靜好,一滴水泣不成聲
如期而至的雪啊
到底是我苦日子和苦日子之間的糖
還是傷口和傷口之間的鹽
那些被遺失和被招領的事物
猶如深秋某一個掛在
枝頭的蘋果,在那個顯眼的位置
紅艷得就要落了。而我的雙手
正忙于收回放出的線
像是一種艱難的敘述
那些打結的口吃,可以是
隱情或痙攣。整個過程
被描述為一根臍帶被動地繃斷
企圖抵達靈魂的風箏
開始一場大病。依賴于我的下沉
即使沒有月亮,熙熙攘攘的夜空
照常獨自旋轉和上升
蝴蝶的舞
蜜蜂的痛
一朵花的芳心
怎樣被雨水嬌生慣養
一朵花的記憶
怎樣被西風刪除
一場雪怎樣和月光勾結
把道路掩埋
腳印更像腳印
但已無法辨認來時的方向
而我又怎樣裝作一無所知
躲在時光的陰影里
在該哭的時候哧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