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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團錦簇(中篇)

2022-08-15 00:48:13侯德云
鴨綠江 2022年12期

侯德云

1

進入臘月,氣溫不降反升,反常得很。沈紅的舉止也隨之反常。換一身舊衣褲,戴一頂遮陽帽,舞舞喳喳,向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灰塵發起攻擊。上班前、下班后、雙休日都手腳不閑,不亞于全民創建衛生城的勁頭。大冬天在室內戴遮陽帽,搞的什么名堂?老張起初感到不解,見沈紅打掃棚頂才恍然明了,不是遮陽是遮塵。

攻擊從廚房開始。廚臺、櫥柜、抽屜、灶具、水槽、抽油煙機、鍋碗瓢盆、地磚、冰箱、冰柜,都用洗潔精細細搓揉一遍。隨后是餐廳、客廳和臥室。餐桌、餐椅、窗臺、沙發、沙發與墻壁的縫隙、茶幾、地板都一一掃射到位。或站,或蹲,或跪,或匍匐,以標準戰術動作步步推進。最后一役是各房間的窗戶。歷時半月,宣告大捷。老張注意到,光是小嫻的房間,沈紅就整整鏖戰三日。

以往,春節前的大掃除都是請鐘點工。一次請三四個,耗時半晌即可。老張記得,前年臘月十六,在他的書房,一個梳著梨花短發的中年女子一邊擦拭花盆,一邊用狐貍眼撩他,一邊跟他搭訕:“這樣的大掃除,一年一次就可以。”老張坐在書桌前,面對電腦敲敲打打,聞言頭也不抬,說:“走時留個電話,明年還請你們。”梨花短發笑笑,放下綠植,趨前三步,跟老張交換手機號碼,還隨手加了微信好友。老張的網名是本名,梨花短發用假名,叫“梨花開”。梨花開臨走時說:“張老師是老師嗎?”老張輕輕搖頭:“不是。”梨花開將腦袋緩緩一繞,瞅瞅鋪滿整面墻的書架和老張身后的一排書柜,做好奇狀問一句:“張老師怎么有這么多書啊?”老張笑而不答。梨花開說:“真是羨慕張老師。”老張嘴角向上稍微一提,還是不答。

去年春節前,受新冠疫情影響,瓦城處于半封閉狀態。沈紅居家辦公。說是居家辦公,實質是閑得無聊。人閑話多,在小嫻回不回家過年的問題上,沈紅再三詢問老張。老張態度鮮明:“千萬別回,病毒看不見摸不著,途中不小心沾上咋整?”老張嘴上這么說,心里頭卻卡著別扭,連貼對聯這種必修課都差點掛科。沈紅也是,整日郁郁,沒心情大掃除,也沒心情辦年貨。年夜飯,照例邀請同城的父母一起來吃,卻懶得包餃子。譚瑛看不下去,親手包了幾碗韭菜蝦仁餃子。這是老張的最愛,卻吃得沒滋沒味。

時隔一年,沈紅像變了個人,亢奮得讓老張有點不適應。酒后歸家,已近午夜,老張見沈紅還在客廳里忙碌,忍不住說:“找梨花開她們幾個來打掃一下不就行了?”

沈紅正在擦地板,左臂撐地,右臂一伸一縮,聞言停手,歪過腦袋,瞅老張:“梨花開是誰?”

“哦,”老張的腳在拖鞋里擰了一下,趕緊將身子擺正,回話說,“就是以前找的鐘點工。”

沈紅恢復了手上的動作,邊擦邊說:“她們要價太高,一上午花了三百多塊,不合算。”

老張蹀蹀入了書房,掏出手機,劃屏,找到梨花開,點一下,再一下,拉黑。劃屏同時,腦袋里響起歌聲:“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

老張心說,拉黑也好,省得一遍遍回她“節日快樂”。對微信上的諸多口水問候,他早就煩得不行,可偏偏有人樂此不疲。個中緣由,他想得腦仁疼,想不通。

隔日上午,沈紅推開書房,老張抬頭一瞥,眼風里畫一串問號。

老張的書房,有個關鍵詞叫凌亂。一些書站在書架上或者書柜里,一些書躺在拐尺形狀的書桌上,一些書堆在床頭。他在書房里放置了一張單人床。他喜歡躺著讀書。躺著讀書,沈紅沒意見,但看不慣老張的凌亂,趁他不在家拾掇過幾次。老張每次都氣哼哼對沈紅說:“你知道什么叫整齊?什么叫有序?想找啥立馬就能找到,就叫整齊有序。你這么一弄,好多想看的書都找不到,添亂是不是?”如此這般反復發作,沈紅才有所收斂,但老張每次見她進書房,總是眼皮一張,拔高嗓門說:“什么事?”

“拿花。”沈紅腳步不停,直奔窗臺,抱起一盆天竺葵。這次沒等老張發問就率先開口,出息了,還會搶答了。

“拿花干嗎?”老張不解,滿眼狐疑。

沈紅腳下一頓:“你女兒要回家了。”

老張眉毛一揚:“啥時候?”

“下周一,”沈紅說,“我把房間給她布置一下。”

老張垂下眼皮:“還有好幾天,你著什么急。”嘴上這么說,心跳卻倏爾加速。

沈紅從書房里拿走三盆綠植,都放進小嫻的房間。老張隨她,再無一語干涉。

雙休日,沈紅開始布置客廳和餐廳。一大捧雛菊,分插兩瓶,一瓶放在餐桌上,一瓶放在茶幾上。四盆綠植,一盆仙客來,一盆蟹爪蘭,兩盆秋海棠,都開得正艷。沈紅一手一盆秋海棠,在客廳里轉來轉去。看得出,她是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擺放。老張刺她一下:“買這么多花干嗎?給自己找麻煩。”沈紅陡然扭頭,門縫眼眥成三白眼,狠兜兜說了句:“等小嫻回家,你再用這語氣跟我說話,指定不行!”

類似的聲討語,沈紅以往也多有發布。她特別擅長轉移斗爭方向,拋開事端,只論態度。老張他爹活著的時候,經常對老張他媽說:“叫你別打岔你偏打岔,你這人就是愛打岔。”看來沈紅跟老張他媽一樣,也是個愛打岔的人。老張有時忍不住想,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愛打岔?

老張縮回個人領地,帶上門,盤坐禪椅,上身前傾,小臂附在書桌邊緣,摸到鼠標,喚醒電腦,直愣愣盯著屏幕,眼前一片霧霾。

老張把自己的讀寫之隅命名為“苔花書房”。此語取自袁枚的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任誰一聽便知,個中自勉意味很濃。為此他提前離崗,做了閑人,告別喧囂浮華與溫顏強笑,沉淀于讀寫之中。作為資深文學癡迷者,他知道在當今文壇,自己不過是個小角色。可這又如何?蘇東坡自訴“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這話拿到老張身上也適用。

老張曾一臉酒意向沈紅坦陳:“有一種隱居,叫隱于書香。”

父母已過世多年,該盡的責、該操的心,老張早已盡到操到。岳父岳母身體健康,且有兒有女,還輪不到他這個當女婿的瞎操心。對他而言,要說心里頭有牽掛,那也是牽掛獨女小嫻。說牽掛有點勉強,嚴格說是愧疚。他對小嫻懷有愧疚感。年齡日增,愧疚日增。驅不散,躲不開。

老張對小嫻的愧疚感,在小嫻上大學前暴發,一發而不可收,像山洪。開學日期臨近,老張忽而意識到,他跟小嫻是一株老柳與一條柳枝的關系。小嫻這一走,等于老柳的一條纖枝被人剪掉,去一個陌生地域,扦插、生根、發芽、成長,長成另一株柳樹,與老柳遙遙相望。小嫻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在老張眼里就是一把可惡的剪刀。

老張決定親自護送小嫻去學校報到,為此他拒絕了一個文學筆會的邀請。歷時半月的北國邊疆行,機會難得,可問題是,小嫻的報到日恰好在筆會期間。

小嫻讀高中的三年,也是叛逆心較重的三年。高二文理分班前,小嫻的班主任給老張打電話,話說得直白,讓小嫻選文科,不光985沒問題,進京也沒問題。不用老師說,老張也傾向小嫻讀文科。道理明擺著,女孩讀文科比讀理科要輕松得多。

當晚十點,小嫻放學回家,剛吃完蛋炒飯,老張便喊她到客廳。小嫻一邊用餐巾紙抹嘴巴,一邊瞅著電視屏幕。電視里正在播放洗發液廣告。顯然,老張的鄭重其事,對小嫻的吸引力還不如一則翻來覆去膩歪人的廣告,這讓他多少有些氣餒,瞬間決定,放棄事先設計的談話方式,用數學切入話題。

“要分文理班了是不是?”

“嗯。”

“說說你的真實想法,選擇文理的百分比,各占多少?”

“理科,百分百。”回答很干脆。

老張一愣。倘若小嫻選擇理科的百分比在七十,他還想調用一些大道理小道理,把她往文科的方向拽一拽,面對百分百,他一腔無奈。

“談話結束,你忙自己的吧。”

小嫻把擦過嘴巴的餐巾紙放到茶幾上,起身離開,馬尾辮在腦后晃了幾晃,甩出一句:“同學們說,笨蛋才讀文科。”

小嫻的叛逆,對老張而言,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想不起來,但他永遠不忘搬新家之前的那一次。星期天,老張和沈紅帶小嫻去逛家具市場,給新家添置家具。沈紅設想,給小嫻買一套組合式家具,衣柜,書架,寫字臺,有序組合,占滿一面墻,既整齊,也美觀。小嫻對此沒意見。可簡簡單單一件事,卻引發一場沖突。在家具城轉得腿酸,結果是,老張和沈紅中意的,小嫻都反對,而小嫻看中的一組,老張和沈紅都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一是顏色不對,藍白相間,與別的栗色家具不協調;二是材質讓人犯糊涂,不是期望中的木質。觀點對立。可任你唾沫飛濺,小嫻一點點妥協的意思都沒有。她把臉扭向窗口,對窗外的一棵銀杏樹說:“不買這種,我就不到新房里住了。”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么好爭的?乖乖妥協。根據自家墻面的尺寸,向賣家預訂一套,沒承想,拖了兩個月才到貨,為此老張跟賣家吵了又吵,生出不少閑氣。

那時候老張就有預感,小嫻的叛逆會愈演愈烈。

高考在老張和沈紅的焦灼中結束。沈紅對老張提出,高中三年,把小嫻憋得夠嗆,也累得夠嗆,打算帶她出去轉轉,放松一下。老張無異議,只是單位里雜務纏身,不能一路陪同。

小嫻的高考分數是老張最先知道的,在公布分數的當晚。網上的查詢時間是八點,沈紅和小嫻在上海的一家賓館里等消息。不到七點,老張就坐到電腦前。時間慢下來。很慢很慢,慢得讓人心慌。老張想起他曾買過一盒藏香,取來三支,點上,插入蘭花盆,雙手合十,心中念念有詞。藏香燃得很快,須臾,長長的香灰彎起來,彎成一組阿拉伯數字。此前,小嫻的估分是595。那一瞬,老張覺得,頭上三尺可能真的有神明,即刻給小嫻打了電話,說藏香的事,小嫻不信。一小時后,老張又給小嫻打電話,重復說:“真的是600,網上查的。”小嫻歡呼,一再說:“怎么那么巧啊!”

小嫻的考分超出老張的期望值,根據過去五年本省的高考錄取分數來衡量,小嫻可進985,也可進京。老張希望進京,小嫻搖頭,怎么說都搖頭,馬尾辮一跳一跳。

摩擦系數加大,對話澀感明顯。

“那你自己說,想去哪兒?”

“川大。”

這回答讓老張感到突兀。

“為什么是川大?”

“《科幻世界》在成都。”

“什么世界?”

沈紅插話:“《科幻世界》,小嫻最喜歡的雜志,從小學訂到現在。”

喜歡一本雜志,就要到編輯部所在地去讀大學,這話說出去誰信?可老張又不敢不信,小嫻臉上的表情擺在那里,似乎是說,不讓去成都,她就不上大學。

妥協吧,妥協。對老張來說,妥協是常態,不妥協倒反常。早年他是對沈紅妥協,大到買房買車,小到裝修風格、沙發式樣、窗簾顏色等等,跟家庭有關的大小瑣碎,無一不是沈紅做主。他的發言權被牢牢局限在書房之內。

厚厚一大本《2010高考填報志愿指南》攤在小嫻的床上。老張和小嫻,趴在床上翻看,從晚飯后嘩嘩翻到后半夜三點,才好歹把志愿表填上。首選當然是川大,可沒有小嫻特別喜歡的專業,只勉強接受一種,學制五年的建筑學。老張在心里頭嘆氣,建筑學就建筑學吧,五年就五年吧,瞅著好歹比土木工程要干凈點。

在高考志愿表上,小嫻填寫的所有院校都把建筑學作為專業首選。不知底細的,可能會誤以為這孩子對建筑學有多深的愛。只有老張知道,當然小嫻自己也知道,她一點都不愛,她是百害相權取其輕。

老張的送行計劃后來成為泡影。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拍了胸脯,說保證會把小嫻平安送到學校,請叔叔阿姨一百個放心。說這話的是小嫻上屆的學兄,考的也是川大。老張對“程咬金”恨得牙根癢癢,卻不得不擠出一臉笑容,連聲道謝。他知道,他鉚足力氣的所謂送行,終點是濱城機場。

在機場,老張眼巴巴瞅著小嫻通過安檢。目光如穹,籠蓋小嫻的背影。隊列緩緩移動,目光也緩緩移動。老張期待某一瞬,小嫻能回回頭招招手,不管是沖他還是沈紅。結果沒有。安檢一過,小嫻快步前行,一分一厘的猶豫都沒有。老張心里泛酸,但還控制得住。下午兩點,從機場趕回瓦城。兩位好友,也是本屆高考生的父母,已在飯店等候多時。進門就開喝,一直喝到五點半,吃晚餐的客人陸續進店,才撤了酒席。他們有共同話題,一直說一直說,菜吃得不多,酒喝了不少。沈紅事后說老張至少喝了八兩白酒。回到家,老張拱進書房,撲到床上大哭。沈紅怎么勸都沒用,號啕半小時不止,雙肩顫動,像剛剛啟動的手扶拖拉機。沈紅后來對老張說:“從沒見你這么失態。”沈紅還說:“你爹死的時候你都沒這么哭過。”老張不語,心里在想,四川那么麻辣的地方,不知小嫻是否吃得慣。

老張此刻直愣愣瞅著電腦屏幕,從中看到的全是小嫻的往事。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十二年。老天用十二年時間,把小嫻塑造成一個四川人。現在,這個四川人要回她的老家了,老張決定親自去機場接她,就像一個國家領導人去迎接另一個國家領導人一樣。

2

三人一起去機場。老張、沈紅、沈濤。沈紅駕車技術不強,短途將就,長途膽怯,從不敢去大城市游蕩。老張還不如沈紅,連方向盤都不敢摸。用他本人的話說,是不屑。如此情狀,導致每次出遠門,都是沈濤代駕。沈濤是沈紅的弟弟,也是她的司機。

去年四月的自駕游,就是沈濤開車,幾乎走遍四川全省。老張對遠游這種事,一向興趣不高。小嫻讀了五年川大,他都沒去成都一次。他不喜歡長途跋涉。他覺得要是有那閑工夫,不如在家看看書。沈紅不這樣看,她以小嫻春節沒回家為借口,反復鼓噪。

“你真的不想女兒嗎?”

一年多沒見哪能不想。老張先是猶豫,后來一沖動,答應了。轉眼,沈紅和沈濤就做好了出行計劃,由不得他反悔。

一個副省級城市,十七個地級市,三個自治州,按沈紅的計劃,都得去瞅瞅。老張一行在成都待了兩天,核心事件是跟親家見面。小嫻嫁到成都了,在鬧疫情的前一年。這次是雙方父母的第二次見面。吃吃川味火鍋,聽聽四川方言,走走上次沒來得及游覽的塔子山、合江亭、青羊宮和望江樓,然后帶上小嫻出發。從成都向北去德陽、綿陽、廣元,向東去巴中、達州,向南去廣安,向西北去南充,再向南去遂寧、資陽、眉山、樂山……以成都為中心,遠遠繞行一周,看以前沒看過的風景,吃此行吃了又吃的菜肴。

老張一行在眉山市東坡區盤桓時間最長。三蘇祠是老張此行印象最深之所在。古典文士,老張最敬重東坡,一敬人品真純,二敬詩文卓絕。這跟蘇氏做官不做官、做了多大的官毫無關系。

在三蘇祠的東坡雕像前,老張默誦了一段著名文論:“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蘇軾此言是老張文學之路的領航燈,從年輕時起,一直領航到如今。

在老張眼里,真正的美食都在瓦城。家常燉黃魚、醬燜海兔、白菜豆腐五花肉、鹽水煮青蝦等等都是,大街小巷,時時處處吃得到。四川有什么好吃的?一個勁兒麻辣,吃得他嗓子冒火,得天天用菊花茶滅火才行。在冒火的間隙,他吃驚地發現,小嫻最愛吃的竟是牛蛙。他把一枚田螺殼吐到吃碟里,用筷頭指指小嫻,問:“你什么時候開始吃青蛙的?”

沈紅插嘴:“不是青蛙,是牛蛙。”

老張說:“我看差不多。”

小嫻哧哧笑,誰的話茬都不接。

從那天開始,旅途的餐桌上,牛蛙便再三再四地出現,香辣牛蛙、干鍋牛蛙、水煮牛蛙、砂鍋牛蛙,直到小嫻連連抗議才作罷。

四川之行歷時二十多天,這在老張的旅行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對沈紅和沈濤來說也是。尤其是沈紅,興奮得像花間蝴蝶,歸途上一再嘰嘰喳喳,給老張灌迷魂湯,說:“明年咱們走浙江哈。”老張心說,若不是為了小嫻,他才懶得出來。

老張帶回一件旅游紀念品,是一只小小的搪瓷缸,目測可裝二兩酒。缸體上有四個字:“飲酒專用”。老張在某個旅游區的小攤上發現了它,覺得好玩,隨即囑咐小嫻付款。等于說,這是小嫻給他買的禮物。歸來,老張幾次用這只搪瓷缸喝酒。沈紅看不慣,說檔次太低,偷偷把搪瓷缸給扔了。老張為此憤憤多日。

去機場的路上,沈紅和沈濤的對話一直圍繞去年的四川之行打轉。他們的記憶力怎么就那么好呢?在涼山看的什么吃的什么,在攀枝花看的什么吃的什么,在甘孜看的什么吃的什么,還有在瀘州,老張跟一位作家朋友見面時吃的什么說的什么,他們都還記得。而所有這些,在老張腦子里早已清零。

老張明顯覺察到,沈紅是用旅行話題讓他上鉤,來實踐她的浙江夢。他不上當。沉默一路,腦子里想的全是小嫻。八個多月沒見,不知她胖了還是瘦了,或者還像以前那樣不胖不瘦。

健康碼、行程碼、體溫都正常。老張和沈紅過了安檢,依次走進機場的二號出口。接機的人不多,總共十幾個,都把面孔藏到聚丙烯口罩里去。小嫻乘坐的航班預計下午一點到達。他們提前了二十分鐘。這是心里沒有著落的二十分鐘。老張去了趟廁所,把體內的水分抖出幾滴,提上褲子,扎緊腰帶,出來,目光游移,東看西看。眼前有走動的男人和女人,也有不走動的男人和女人。他指著那個一動不動的男人,問沈紅:“什么廣告?”沈紅說:“廚具。”“女的呢?”“也是廚具。”老張心里嘀咕,是不是癡呆前兆啊?連廣告也看不懂。其實不光是沒看懂廣告,他連兩個明星也沒認出來。覺得面熟,可就是想不起名字。

熬過半小時,看見里邊有人出來,行李提取轉盤那邊,圍了不少人。老張把腳跟抬起又放下,說:“那個穿米色羽絨服的,是不是小嫻?”沈紅也把腳跟抬起放下,說:“不是。你忘啦,小嫻是短發。”

十分鐘后,又有一撥人出來,還是不見小嫻。老張去讀大屏上的航班信息,才知道小嫻乘坐的飛機晚點半小時。這扯不扯。

一點五十,小嫻出現。老張遠遠看見,用力擺手。他從走路的姿態上一眼認出小嫻,一秒鐘猶疑都沒有。小嫻也沖他擺手。口罩遮住小嫻大半張臉,看不見表情。越走越近,老張的心跳像小嫻的腳步一樣越來越響。到出口,小嫻撇開行李箱,先撲到沈紅身上,轉身又撲到老張身上。沈紅兩眼寫滿笑意。老張拍拍小嫻的頭,伸手拉過她的行李箱,心里頭詫異,怎么這么大。他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行李箱,竟然高過他的褲腰。小嫻的個頭,在北方稍矮,在南方稍高,帶這么大一箱子到處走,人與物比例失調,瞅著有漫畫感。老張想把這話告訴小嫻,遲疑幾步,忍住了。

兩點十分,老張率眾人進了一家路邊的海鮮館。都餓了,趕緊點菜。在點菜這件事上,老張多次跟沈紅發生口角。前年小嫻回家的第一頓飯,是在赫赫有名的八里灣海鮮一條街吃的。老張想讓小嫻好好吃一頓家鄉的海鮮宴,不料卻為一道干鍋鴨頭跟沈紅鬧得不愉快。沈紅堅持要點干鍋鴨頭。小嫻不表態,說吃什么都行。老張的意思是,想吃干鍋鴨頭,早說啊,何必多跑十公里。沈紅的意思是,小嫻愛吃就得點,在哪兒都得點。為了避免被一塊石頭絆倒兩次,這回在點菜環節上,老張刻意回避。他仰起頭,瀏覽對面墻上花花綠綠的菜譜,不知為何,一眼勾住干鍋鴨頭。他以為沈紅會點它,卻沒有。沈紅一口氣點的幾道都是海鮮,煮青蝦、赤貝扇貝白蜆子蒸鍋、烏賊炒韭菜、三鮮湯。稍頓,又點了一道土豆片炒蘑菇,那是沈濤的最愛。點完這些,沈紅扭頭跟老張說了句:“你愛吃魚,點個魚。”老張瞅瞅菜臺上的幾條黃魚,鱗片脫落,皮色泛白,品相不佳。其他品種的,也差不多。老張脧了一瞬,說:“來個麻婆豆腐。”最近幾年,他特別愛吃豆腐,他自以為是衰老癥狀。

很好的一頓午餐。吃得好,喝得好。老張點了兩小瓶白酒,二兩半裝的,自斟自飲。席間的談話大多是反芻去年四月的四川之行,再就是圍繞小嫻的職業展開。小嫻是一家旅行社的領隊。受疫情影響,一年當中,只跑了幾回西北線路,滿打滿算,工作日不足三個月。老張勸她換個工作,她不,說什么都不。她對早八晚五沒興趣。

機場到瓦城大約一百公里,途中沈紅打電話約譚瑛和沈守信晚上到家里吃飯。只說吃飯,沒說別的。事先沈紅對老張說,小嫻回家的消息,先不告訴她姥姥和姥爺,見面時給他們一個驚喜。老張不置可否,他對這類小把戲,習慣性報以冷眼。

如沈紅所料,門一開,譚瑛和沈守信便驚叫起來。距離春節尚有半個月,小嫻這么早回家,是大學畢業后的第一次。

第二天中午是正式家宴。按沈紅的策劃,有小嫻愛吃的清蒸梭子蟹、烤魷魚、燒茄子,有老張愛吃的小蔥蘿卜條蘸醬、安康魚燉豆腐,有譚瑛、沈守信愛吃的醬牛肉和鹽水海螺,還有沈濤愛吃的土豆絲炒尖椒。沈濤的愛人說她啥都愛吃,也就沒有格外為她張羅。

老張和沈守信喝白酒,小嫻、沈紅、譚瑛和沈濤的愛人喝紅酒,沈濤喝碳酸飲料。類似的家宴,沈紅經常舉行,有時達到“每周一歌”的密度。不過,這一次家宴顯然不同于以往的小聚。它豐盛,它隆重,它愉悅,它蘊含濃濃的親情和滿足感。席間言語隨意,時而魚翔淺底,時而鷹擊長空。一切都好。瑕疵出在下半場,不知是酒精作用抑或其他,譚瑛對小嫻發出一連串的審問,包括小嫻的愛人整天忙啥、公公婆婆忙啥,還有為什么今年回來得這么早、去年帶旅行團去了哪些地方,喋喋不休,給老張的感覺,如同小嫻正在接受組織審查。

沈紅購買的各種花卉,也成為餐桌上的話題。沈守信說好看,譚瑛說好看,小嫻也說好看。沈紅聽罷,臉色像天花燈一樣亮得耀眼。

小嫻的歸來,讓全家很快都淪為吃貨。各種吃。

去年秋天,老張跟朋友在一家小館吃過一頓川菜。小老板介紹說:“本店所有調料,包括部分食材,都是從成都進貨。”老張是礙于朋友情面才進的這家小館,吃得一臉懵懂,對小老板的鄭重其事也是過耳不過心。可在散席的一瞬,他無意中發現,印刷精美的菜單上有一道牛蛙,眼睛剎那一亮,尋思等小嫻回家,一定帶她過來吃吃,看她怎么說。誰能想到小嫻竟然對這家小館贊不絕口,說是正宗的成都味道。水煮魚、饞嘴跳跳蛙、香辣虎皮鳳爪、干煸四季豆、椒麻棒棒雞、干鍋雙鮮,都說好。老張放下筷子,手握酒杯卻不喝,凝視坐在對面的小嫻。小嫻像趴在草葉上的螞蚱,嘴巴一動一動,一刻不停。

吃完,老張結賬,小嫻問價,感慨一聲:“這么便宜啊!”老張心里納悶,人均一百二叫便宜?

第三次去吃,小嫻鬧了笑話,指著菜單上的香菜拌毛肚,對服務員說:“這道菜能不能不放香菜啊?”倏爾知道口誤,捂著嘴笑,笑得東倒西歪。

川味要吃,家鄉味道更要吃。老張把吃貨隊伍引到阿芳小酒館。這是老張跟幾位酒友的小聚之地,撈汁蜇頭、石鍋海膽豆腐、黃豆燜雞爪、亂燉魚、雞蛋干老虎菜,都是下酒佳品。席間沈守信擎著酒杯對小嫻說:“過兩天我請客,還在這家店,還在這房間,還是這些人。”

三天后的傍晚,還在阿芳,還是自帶的醬香白酒。跟三天前相比,有兩個不同,一是菜品有變化,二是沈守信話多。

平日的家宴,沈守信很少說話。這回不一樣。這回是他做東。這意味著他不能不說話,也不能少說話。老張告誡自己,把嘴閉緊,當好聽眾。

沈守信有備而來。開席之前,他呼一下站起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展開宣讀。聽到半截,老張才意識到是祝酒詞。沈守信在祝酒詞中,對去年以來全家人的生活狀態和工作狀態做了小結:譚瑛能夠帶病堅持鍛煉身體,毅力可嘉;沈紅工作生活兩不誤,精神可嘉;老張能頻頻在報刊上發表作品,成績可嘉;小嫻在疫情期間還為祖國的旅游事業做出很大貢獻,是全家的驕傲。祝酒詞沒有提到沈濤和他愛人。沈濤閉目養神,他愛人低著頭,手指交叉,一個勁地擰麻花。

沈守信話音剛落,沈紅笑起來,小嫻也笑起來。老張沖小嫻瞪眼,小嫻趕緊咬住嘴唇。譚瑛瞥一眼沈守信,眼風里有凌厲的光。沈濤還在閉目養神,他愛人還在擰麻花。

沈守信的激越情緒出人意料,像老張的一個大學老師,一登講臺便聲調高亢、滔滔不絕。說來也巧,沈守信早年也當過老師,教的是小學。班里最有出息的學生叫陳鋼,是瓦城電視臺記者,已退休。一個月前,老張跟陳鋼在酒桌上相遇,一連串的酒話之后,陳鋼忽而說到沈守信。說第一個教師節,瓦城召開表彰大會,雜以歌舞表演,陳鋼是主持人之一。那是陳鋼第一次當主持,眾目睽睽之下,緊張得滿頭大汗。越緊張越出事,臺上忽然忘詞,隨即看見坐在臺下的沈守信,陳鋼靈機一動,向臺下深鞠一躬,接著說起沈老師當小學老師年間的感人事跡。演講效果不錯,觀眾報以熱烈掌聲。事后宣傳部一位副部長將陳鋼喊去問話:“誰叫你在會上表揚沈守信的?”陳鋼回復:“誰也沒叫,我忘詞了,拿我老師救場。”副部長沉思一陣,說:“是這樣啊。以后注意,別犯同類錯誤。”陳鋼說完哈哈大笑。老張沒笑。他知道沈守信曾被大會口頭表揚的事,沈守信以此為榮說過多次,譚瑛也曾添油加醋,沒想到內幕竟是陳鋼忘詞。陳鋼的話,老張連沈紅都沒告訴,擔心沈紅嘴巴不緊說出去,折了沈守信的臉面。

老張這邊正想著教師節的往事,沈守信那邊又把話題扯到小嫻身上,說上小學時小嫻就讀過很多名著,包括《紅巖》《紅日》《紅旗譜》《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平原槍聲》《鐵道游擊隊》《野火春風斗古城》等等。老張心里媽呀一聲。那時小嫻寄居在姥姥姥爺家,沈紅給出的理由是譚瑛幼師畢業,懂幼兒教育,在她身邊對小嫻的成長大有好處。老張知道,小嫻上小學前就認識很多字,故事類書籍幾乎沒有閱讀障礙。他還知道小嫻喜歡讀課外書,也讀過不少書,但具體讀的什么不曾過問。沈守信此刻爆豆般脫口的一大串書名,著實讓他吃驚。他能想象到,這些都是沈守信讀過的紅色經典,一轉手,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小嫻。老張對紅色經典一點意見都沒有,不光沒意見,還覺得它們都是青少年的必讀書,可問題是,在它們之外,小嫻還應不應該再讀點別的?

不由自主,老張瞥了小嫻一眼,眼風里有閃電。小嫻覺察到了什么,目光躲開,將一雙筷子伸進菜碟,搛一塊海兔填到嘴里,像螞蚱一樣嚼啊嚼。一種奇怪的滋味在老張心中洇開,他意識到,在小嫻的啟蒙教育階段,他一直不在場。換句話說,是沒盡到父親的責任。

沈守信還在喋喋發聲。他說:“小嫻的最大優點是聽話,叫干啥就干啥,叫看書就看書,叫寫字就寫字……”

老張忍不住插嘴,話是對小嫻說的:“原來這么聽話啊。”

小嫻聽懂了老張的言外之意,笑笑,小聲說:“所以不敢回家,就怕有人叫我聽話。”

老張心里轟隆一聲,多年無解的一個疑問倏爾有了答案。那個疑問是:為什么連續五個暑假小嫻都不回家?

3

堂嫂打電話來,問老張最近忙不忙,要是不忙,她想來看他。老張趕緊說不忙。稍頓又說:“歡迎大嫂來瓦城做客。”他不敢說忙。三年前的初冬,堂嫂問過同樣的話,他回復說近期太忙,等過春節時去看她。結果疫情跟春節一起降臨,承諾無從兌現。這回他打定主意彌補內心的虧欠,一定好好接待堂嫂。實際上,三年前的“太忙”,也沒忙到見堂嫂一面的工夫都沒有,是趕上他情緒不好。那是他不說也罷的橋段,每天都很焦慮。

老張跟沈紅商量如何接待堂嫂,小嫻插嘴:“你堂嫂我該叫啥?”

老張思索片刻,說:“叫大媽。”隨即補充:“大媽的二閨女也一起來,你叫姐。”

“見到大媽我該說啥?”

“問啥說啥,不問不說。”

堂嫂如約而至,給老張帶來一堆禮物:一扇排骨,一只公雞,一桶花生油,一罐紅小豆,一小盆蘿卜片燉血腸,半只豬頭,半條豬腿,十斤花生仁兒,十斤酸菜。堂嫂的住地離瓦城大約六十里,她跟二閨女一起坐小客過來。沈紅開車接站,老張在家等候。

堂嫂進門,沒跟老張說話,先跟小嫻說。她對小嫻的出現表達了意外和驚喜。不用問,一定是沈紅沒管住嘴巴。

沒等在沙發上坐穩,堂嫂便對小嫻開啟一連串的詢問,工作、婚姻、生活一一問到,給老張的感覺是又一輪組織審查。

組織審查期間,老張嘴閑手不閑,給堂嫂和二侄女泡茶沖咖啡。

堂嫂很快將矛頭指向老張:“小嫻結婚這么大的事,咋不告訴俺一聲?俺得喝杯喜酒哇。”

老張解釋,上級有八條規定,不準大操大辦。他說的是實情。按規定,允許參加婚禮的,只能是自家親戚,多說擺三桌。為了三桌酒,讓女兒女婿大老遠從成都飛過來,不值得。

堂嫂說:“俺給你三哥四哥都打過電話,問小嫻的婚事,都說不知道。”

老張撓撓頭:“是,他們都不知道。”

堂嫂一個勁咂嘴:“你這事辦得不咋的。”

堂嫂對看不上的人和事,一律叫“不咋的”。第一次見沈紅就說:“別看你這人長得不咋的,心眼兒還挺好使。”沈紅聞言,恨不得變作寄居蟹,躲到螺殼里去。看出沈紅的異樣,堂嫂知道話里有漏洞,趕緊打補丁:“真格的,別看你這人長得不咋的……”嗨,這補丁打的,堂嫂吞掉后半句,面含驚慌,老張差點笑出聲來。

老張原以為堂嫂登門可能是有事找他幫忙,聊到后來發現不是。堂嫂就是想跟他說說話。堂嫂以前跟老張說過很多話,都是家史,這回說的還是家史。

老張的家史,小嫻知道得不多。老張婚后,連續十幾年,每逢春節都帶沈紅和小嫻回老家過年。小嫻認識爺爺奶奶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也認識大媽二媽三媽四媽,僅僅是認識,對過往的生活細節了解不多,對老張的堂哥一家更是一無所知。

老張的堂哥結婚早,十七歲就進了洞房,娶的是本地姑娘。姑娘姓羅,家住二十里外的羅家村。據說羅姑娘長得很漂亮。可這漂亮媳婦娶來不到三年,堂哥家里就出了事端。原因是漂亮媳婦娘家人多,爺奶父母之外還有十二姐妹,常來堂哥家串親,一住十天半拉月。大伯供飯供得頭大,憤憤之下,將兒媳攆出家門。媳婦出門那天,堂哥涕淚滂沱,隨之躺倒,半月不起。事發時間是20世紀40年代末期。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堂哥三十大幾,才娶了二房妻,就是現在的堂嫂。堂嫂是山東人,一生不改鄉音,出嫁那年十八歲,今年虛齡七十六。老張對堂嫂不改鄉音這事一直大惑不解。都說女人更容易改口音,可是堂嫂的牙口咋就這么硬呢?

十年前的一天,老張帶沈紅回老家,返程時順路看望堂嫂。那時,堂嫂家的四間老房子里只剩她孤零零一人。公婆與丈夫均已離世,兒女也都成婚。見到老張和沈紅,堂嫂笑成一朵大麗菊,掌起掌落,把炕沿拍得啪啪響。

閑聊,說過去的窮日子,堂嫂告訴老張:“早年你家窮得連炕席都沒有……你出生時,是用麻袋片包的,你知不知道?”

老張心頭一凜。他不知道窮得連炕席都沒有,窮得用麻袋片當襁褓,這對他的想象力是極大的挑戰。后來回老家核實,一個個都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人肯承認。但老張認定,堂嫂說的是大實話。

堂嫂說話期間,沈紅的眼睛一圈一圈大起來,門縫眼變作杏仁眼。

講完老張的家史,堂嫂又講她自己,講自己的“愛情故事”。

堂嫂說:“一輩子也沒個愛情,說白了就是嫁人。”

堂嫂說:“說嫁人是好聽的,其實是俺娘把俺賣了。”

頓一頓,堂嫂又說:“六十元。”

堂哥到山東領堂嫂,堂嫂一肚子不樂意。堂嫂對老張說:“一見面俺就來氣,你哥那么小的個頭,高的摸不著,矮的提不動,俺怎么能看上他?”

堂嫂跟她媽鬧脾氣:“不干不干,堅決不干,要是你喜歡,你跟他走。”她媽生氣,用棍子打她。她逃出家門。她媽抓她回來,繼續打。堂嫂實在熬不住,抹一把眼淚,同意跟堂哥走。

從魯北到遼南,兩人時而步行,時而舟車,勞頓五六日才回到家。步行,路在中間,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木著臉,誰也不看誰。舟車倒是挨著坐,不過還是誰也不看誰。

堂嫂向老張透露了一個重要細節,那次遠行,旅費合計三元五角。這數字讓老張吃驚。

走到腳底起泡,才好不容易走到堂哥家。堂嫂低眉順目,同意結婚。“不同意咋辦呢?沒地方去呀,怕死呀,一點辦法也沒有呀。”

到家已是傍晚。大伯說:“餓了吧?餓了吃飯!”

吃罷晚飯,大伯又說:“早點歇了吧。”

去隔壁房間,堂嫂心里哇涼,被褥枕頭沒一樣是新的,都補丁摞補丁,還臟,黑乎乎,看不清本色。可是累啊,身子一橫,呼呼睡去。

老張覺得,堂嫂的“愛情”似乎比麻袋片還要粗糙。

堂嫂那天的講述,很像方言版的單口相聲,給老張的感覺是那些離世的人一個個都還活著,在另一間屋子里,在灶臺邊,在院子里,忙來忙去,吵來吵去。老張和沈紅邊聽邊笑,堂嫂也笑。

小嫻是第一次聽大媽講家史,兩手攥拳,眼睛睜大,像發現險情的野兔。老張時不時瞥她一眼。

等堂嫂講完她闖關東的故事,時間已經不早。老張催促動身,去他預訂的飯店。堂嫂喝了杯中茶,想想,把咖啡也喝了,說:“以前沒喝過這些東西,不會喝。”起身,又對沈紅說:“你爸你媽都還好吧?都是親戚,也不讓俺見見。”

老張順勢向沈紅下達指示:“給沈濤打電話,讓他把咱爸咱媽都接到飯店去。”扭頭面向堂嫂:“過會兒就見到了。”

見面一幕出人意料,譚瑛跟堂嫂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又是拉手又是抱肩,你噓我問,噓的是寒,問的是暖。

譚瑛和堂嫂挨著坐,一個坐主位,一個坐主賓位。堂嫂不懂主位賓位這些勾當,一再說:“俺弟叫俺坐哪兒俺坐哪兒。”

堂嫂滿口山東話,讓譚瑛很受用。雨露滋潤禾苗壯,譚瑛瞬間變得枝葉繁茂,精神抖擻。

沈守信一時插不上話,默默坐到譚瑛身邊,做聽眾狀。他擅長做聽眾狀。

沈濤聽說堂嫂來自夾河廟鎮,眼睛唰一下亮起來:“夾河廟,以前搞過廟會是不是?”

堂嫂說:“是。”

“這些年怎么不搞了?”

“讓人告了。”

堂嫂把廟會的事說了一通。有兩支演出隊伍暗中較勁,都用鑼鼓招攬觀眾。其中一支,鑼鼓之外,還有玩偶。玩偶是侏儒,腦袋有足球大,身高不足一米,穿得花里胡哨,在一張大桌子上跳舞,邊跳邊用手勢勾搭觀眾。人群大多去了那邊。這邊情急,令年輕女演員到棚子外邊跳脫衣舞,不跳不行,不跳立刻開除。這一跳,效果奇佳,瞬間把觀眾都奪了過來。

堂嫂說:“那些日子,十里八村的光棍都瘋了,天天往廟會上跑,有人看不慣,一個電話給告了,鎮領導受到紀律處分,廟會從此散伙兒。”

沈濤哦哦幾聲,最后說:“等我知道廟會的事,黃花菜都涼了。”話里似乎隱著無限遺憾。

堂嫂講完廟會,又趕緊把話茬拐到家史上,對小嫻說:“你知道你爸出生時,是用什么包起來的?”

小嫻抿著嘴樂:“不知道。”

其實小嫻早就知道,嘴上不承認,是想引逗大媽往下說。果然往下說了:“是一張麻袋片。”話一出口,譚瑛和沈守信,同時瞥了老張一眼。

堂嫂把目光移到老張身上:“你出生沒幾天,三叔就到你大伯家報喜,你大媽從屋里看見,咬著牙說‘老三又來了’。那時候你家孩子多,還全是男的,經常斷頓,一斷頓,三叔就來看他大哥。”

堂嫂說的“三叔”,是老張他爹。

這些不堪往事,老張打心眼兒里不愛提起,但又不能攪了堂嫂的談興。人家是客,好不容易來一次,能不讓她把話說完嗎?

堂嫂扭頭,面對譚瑛:“他大伯給三叔包了二斤地瓜干和兩瓢棒子面,三叔接過去,拔腿就走,著急回去救家里的幾張嘴。”

譚瑛嘴里嘖嘖兩聲。

下面的話題,轉向老張的二哥和四哥。二哥當兵前,到大伯家去過一回,帶著四哥。是路過,說是到附近村子里買狗還是干啥。兩人空著手,到大伯家喝水。趕上家里做午飯,堂嫂好心留飯,說:“包子快蒸好了,你倆吃了再走。”誰知一大鍋棒子面包子,被二哥和四哥一掃而光。為這,大伯一連三天把堂嫂罵得滿臉狗血。大伯說:“他們要走,你就讓他們走,留下干嗎?都是-餓死鬼托生的!”

這事老張以前沒聽說,此時心中頓生寒意。盡管他早就知道,他的家史,說白了就是一本卑微史,可他不太情愿讓小嫻知道這些,他擔心往日的卑微會影響到小嫻的處世心態。他本人就是這種心態的受害者。

午餐的安排,老張很用心,特意點了一盤醬排骨,是這家飯店的拿手菜。其余以海鮮為主,有蒜泥海蝦、鐵板三鮮、醬燜黃魚等數種。還有一份自己的最愛——凍豆腐白菜粉。外加幾道青蔬和一盤韭菜合子。老張的本意是想讓堂嫂吃得開心,結果發現,堂嫂只吃了一小碗凍豆腐白菜粉、一只海蝦和半只韭菜合子。

飯后一伙人重返老張家的客廳。還是堂嫂主講,這回講到自家兒女的秘史,大兒子、二兒子、大閨女、二閨女,講完這個講那個。坐在堂嫂身邊的二閨女,身子輕微搖晃,臉上焦灼,兩手沒處放,末了掖到屁股底下,眼睛卻一直脧著她媽。

二閨女總算尋到一個空隙,對她媽說:“該走了,回家喂牛。”

堂嫂起身,沒等站直,譚瑛說話了:“天還早,再坐會兒唄。”

堂嫂坐下,跟譚瑛說牛:“那年俺家牛丟了,多虧了老五,幫俺給找回來了。”

老張在家行五,哥嫂們習慣叫他老五,堂嫂也這么叫。丟牛的事,確實有,很多年了,那時老張在普縣縣城工作,夾河鎮屬普縣管轄。老張不過是打了一個電話,求夾河鎮的領導幫忙。幾天后,派出所把牛找了回來,堂嫂卻把功勞永遠記在老張頭上。

堂嫂剛講完找牛的事,二閨女又說:“走吧,趕緊回家喂牛。”邊說邊拽堂嫂的衣襟。

譚瑛說:“坐會兒唄,吃了晚飯再走。”

這回堂嫂變得果斷,站直了,說:“不啦,得空再來,你們也去串門哈。”

給堂嫂的禮物,老張頭一天就預備好了,有些是家里原有的,有些是當天采購的,總共包括兩箱柑橘、兩箱蘋果、兩箱海蝦、兩包海兔、一箱沙丁魚罐頭、一箱水蜜桃罐頭、一盒糖塊、一盒開心果。他把禮物裝上自家的奧迪,吩咐沈濤開車把堂嫂送回夾河鎮。

揮手告別時,堂嫂大聲對譚瑛說:“以后要像親戚那樣走動啊。”

回到客廳,老張掰了一回手指頭,結論是,堂嫂從走進家門到現在,總共五個小時,其中至少三個半小時是她在說話。

堂嫂可真能說啊。

當晚的飯桌上,老張問小嫻:“聽了爸爸的家史,你有什么感覺?”

小嫻停止咀嚼,鼓著腮幫子,說:“沒感覺啊。”

老張一愣:“怎么沒感覺?”

小嫻咀嚼幾下,咽了一口,說:“那是你的生活,跟我沒關系。”

老張無語,埋頭吃飯。沈紅開口說話了。從沈紅的話中老張得知,在他和沈濤忙著給堂嫂搬禮品的夾當,堂嫂鄭重其事求譚瑛幫忙,說她想找個后老伴兒,有退休金更好,沒有也行,條件是隨她到鄉下住,不為別的,只為有人聽她說話。

4

兩天后沈守信、譚瑛、沈紅、沈濤一行四人到鄉下走了一遭,看望沈守信的小妹夫,也就是沈紅的小姑父。小姑夫患癌,晚期,家人都瞞著他。沈守信急著去看,譚瑛不好反對,隨他同去。征求老張的意見,他搖頭:“車里坐不下,我和小嫻就不去了。”

接連多日,小嫻像被沈紅綁架了一般,每天都嘰呱嘰呱聊到后半夜,也不知聊的什么。老張對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一向不感興趣,插不上話,也不愛旁聽,只好躲進書房悶悶地翻書。讓他欣慰的是,小嫻也有讀書的嗜好。他以為這是受了他的影響。大四那年,小嫻發微信給他,請求資金支持,說是想買一套十卷本《講談社·中國的歷史》。原價七百多,網店打折后將近五百。小嫻要五百,他轉賬一千。小嫻對閨密林嫵說:“買書花錢,我爸最大方。”林嫵立馬把微信截屏轉他,加一句附言:“干爹,看你親閨女怎么說。”林嫵也在成都讀大學,也是大四,讀的是醫科大學中醫專業。接到林嫵的微信,老張一整天都是酒至微醺的表情。

這一回,老張總算逮住機會跟小嫻單獨聊天。午飯后小睡片刻,起身去客廳,想跟小嫻一起喝喝午后茶。小嫻席地而坐,趴在茶幾上,一邊看手機一邊做筆記。學生用的筆記本,寫滿大約三分之一。

“小嫻你在干嗎?”

小嫻抬起頭:“看書。”

“看書?”

“看書,電子書。”

噢,電子書。不管什么書,是書就好。老張有兩大煩,生活里最煩打麻將,網絡上最煩打游戲。吃喝拉撒之外,他認為最大的正經事是讀書。

老張說:“想不想喝點茶?”

小嫻說:“想啊,就是沒人給我泡。”說完嘻嘻笑。

“你自己不會泡啊?”

“會是會,可是味道不如爸爸泡得好。”說完還是嘻嘻笑。

老張呵呵一聲,轉身拿茶葉洗杯子。他喜歡小嫻的表達方式,輕松、隨意,含少許調侃,是家人的感覺,是父女的感覺。小嫻以前不這樣。以前她拘謹、順從、訥言,不輕易開口,特別是讀高中以前。讀大學后情形漸漸好轉。老張私下里認定,從量變到質變,關鍵時段是長達二十多天的四川自駕游,讓他有機會傳遞顯性的父愛。

老張給小嫻倒茶。小嫻離開地板上的玉米衣坐墊,移到沙發上。兩人從書說起,說來說去,總也離不開書。老張發問,小嫻作答。先問正在讀的是什么書,后問以前讀的是什么書。小嫻以前讀過的,老張大多也讀過。兩杯茶工夫,老張就有明顯感覺,小嫻偏好歷史地理類書籍,忽而起身,到書房拿一本《透過地理看歷史》,幾步折回,往小嫻面前一亮:“看過沒?”

小嫻騰一下站起,一把搶到手,說:“李不白?”

“對,李不白。”

李不白的這本書,老張讀了一個通宵。讀完感嘆,偌大年紀,還有如此閱讀激情,不賴。

老張沖小嫻笑笑:“這本送你了。”

隨后的茶聊,老張屁股上長彈簧,一次次把他彈到書房,給小嫻找書。小嫻從中撿出六本,《中國歷史文化地理》《中國古都和文化》《梁思成談建筑》《發現西藏》《極簡金代史》《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

老張說:“這些都送你了。”

小嫻搖頭:“我在家看,做做筆記就行。”

深談之后老張才知道,小嫻帶隊的旅行團跟普通旅行團不一樣,有個專門的用詞,叫文化游,比如古建,比如水域,比如地域風情,等等。圍繞關鍵詞確定線路。網上招徠,每隊游客不多,價格卻不菲。小嫻最看重的一點是旅行期間的解說文案,這些需要領隊自備。小嫻說她享受準備過程,可以借機讀書。

小嫻顛覆了老張的旅游觀。老張一向覺得,團隊旅游無非是在一個景點拍照留念,又急急奔赴別處,再次拍照留念。

傍晚沈紅回家,臉色陰晦,了無笑意。直到晚餐上桌,才說起看望小姑父的事。事先約好的,去了不少親戚。遠在普城的大姑也去了,送了一萬塊錢。沈守信也拿出一萬。沈紅和沈濤各兩千。其余人等,數量不詳。老張知道,錢是關注度的同義詞。人至而錢不至,是要被人唾罵的。老張對此等瑣碎不感興趣,當成耳旁風,只顧自斟自飲。不料沈紅下邊幾句,讓他頓失淡定。

沈紅說,中午去鎮上的飯店,小姑特意把沈守信、大姑和沈紅邀在同一輛車上。途中,小姑對沈守信和大姑說:“哥,姐,我心里憋屈,想哭幾聲。”話音剛落,便遭到大姑迎頭痛斥:“哭什么哭?想哭一個人到廁所里哭去。在我們面前哭,我們的心情能好受嗎?”小姑尚未展開的哭聲戛然而止。靜默一瞬,小姑哽咽著說:“我知道我姐對我好。我姐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記著。”還是靜默。沈守信一言未發,午飯時木著臉,埋頭大吃。

沈紅說:“大姑的話,讓我心里堵得不行,難受一下午。”

沈紅說:“小姑太可憐了。”

老張說:“親情是一把刀,大姑是冷面刀客。”

大姑的冷故事,老張聽過不少,只是這回,大姑比以往還要冷些。大姑跟她身邊的親人幾乎沒一個處得好。兒子、兒媳、女兒,關系都冷得像冰。大姑父最慘,不到六十就駕鶴西游了,遠遠躲開大姑的刀子嘴。

小嫻沒說話,給自己倒了一杯米酒。小嫻小時隔奶,在她大姑姥家住過半個多月,跟沈紅的這個冷面大姑有過親密接觸。在老張的印象中,大姑對小嫻一直關照有加。大姑家拆遷老房子,得了幾百萬,一拿到錢就趕來瓦城發紅包,小嫻名下分到一萬,說給她結婚用。那時小嫻正讀大學。大姑說:“沒畢業又怎樣?反正早晚得嫁人。”大姑不光給了小嫻一萬,也給了沈守信和譚瑛一萬。她原打算在譚瑛家多住幾天,誰知第三天就跟譚瑛起了口角,當即拂袖而去。

默了一瞬,沈紅突然說:“小時候在村子里,鄰家男孩欺負我,譚瑛看見,奔過來,一句話沒說,咣咣給我兩個耳光……”

沈紅嗚嗚哭起來。

小嫻說:“媽。”

老張把半盅酒干了,又倒一盅。小嫻參加工作那年,給他寄來一套燙酒器具,他三天兩頭拿出來用,為此沈紅沒少跟他絮叨。

沈紅接著說:“我一輩子忘不了那兩個耳光。我懷疑她不是我媽。”

老張端起酒盅,跟小嫻的酒杯碰了碰,一仰脖,又干了。這樣的語境,他不便插言。譚瑛的脾氣他知道,他和沈紅結婚沒多久,星期天結伴回家,午飯時,沈紅說了一句什么話,譚瑛筷子一摔,鯉魚打挺般起立,嗷嘹一聲,指著沈紅的鼻子:“你給我滾出去。”瞥一眼年輕的老張,嗷嘹又一聲:“還有你。”譚瑛發火的起因,老張當時沒弄清,后來也沒弄清,沈紅也是糊里糊涂。

兩個耳光的往事讓沈紅很受傷。一連三天,譚瑛天天給沈紅打電話,說想給小嫻送點吃的,從水果到海鮮,好多品種,都被沈紅以小嫻不愛吃為由拒之門外。沈紅知道這是譚瑛找借口想見小嫻,自己是成心不讓她見。

三天過后,譚瑛不再打電話,沈紅心里卻生出歉意,對老張說:“明天請客吧。”

次日上午十點半,家門被敲響,沈守信、譚瑛和沈濤到達。不是雙休日,沈紅特意請了事假。

老張隔著房門叫醒小嫻,隨后忙著泡茶。上午待在書房是他雷打不動的作息習慣,這回破例。

沈守信和沈濤,自一進門,就一言一語爭論什么。

譚瑛對老張說:“這爺兒倆,吵了半上午。”

午餐上桌,老張才聽明白,沈守信原本不想參加今天的家宴。他打算去看望自己的中學老師。老師今年高齡九十四。不料此一動議遭到沈濤和譚瑛的反對。沈守信執意要去,沈濤堅決反對,譚瑛也堅決反對,理由是沈守信每次都留在老師家里吃飯,平白無故給人家添麻煩。

沈濤說:“送人兩雙襪子,吃人家一頓飯,可不可笑?”

譚瑛說:“到處丟人,到處丟人,怎么勸都不聽。”

沈濤在餐桌上把沈守信以往的種種“可笑”復述了一遍,意思是讓老張、沈紅和小嫻都來評判一下。可沒等說完沈守信就炸了,拿筷子的那只手凝住不動,腦袋轉向沈濤,大吼:“你不可笑嗎?整天閑得屌朝上,除了耍流氓還干過別的沒有?”隨即把劍鋒指向譚瑛:“還有你,整天嘚吧嘚吧,沒有你不插言的,女人當家瞎胡鬧。”

昨日重現,譚瑛又一次摔了筷子,又一次鯉魚打挺,說:“王八蛋沈守信,你這么說我,我就不讓你去,你怎么的吧。”說罷離席,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大口喘氣。

小嫻咬住下唇,看看這個那個。

沈紅抹搭著眼皮,誰也不看,一口接一口,吃菜。

老張端起酒盅,對沈守信說:“爸,咱不說了,喝酒。”

沈守信放下筷子,勾起右手中指,把餐桌敲得當當響,重復說:“女人當家瞎胡鬧。”

譚瑛在客廳那邊回一句:“王八蛋,我就不讓你去。”

岳父岳母家里的事,有些,老張是知道的。借王朔的話說,他是個“知道分子”。但僅僅是個知道分子而已,從不以口舌介入。

沈濤離婚后,處過兩任女友,先熱后涼,吵吵鬧鬧,到第三個才不小心跌進婚姻門檻。這在沈守信看來,前邊兩個,是典型的流氓行為,當面罵,背后也罵。

兩雙襪子的典故,老張也早有耳聞。沈守信摳門兒,他這個當女婿的能不知道嗎?兩雙襪子他不曾親見,一件老頭衫卻是目睹。鄰家孩子考上了清華大學,全樓轟動,沈守信送他一件老頭衫和一封信。老頭衫是沈守信原單位老干辦發的,黃色,胸前印一行綠字——老同志之友。信的主要內容是鼓勵鄰家孩子好好讀書,將來成為國家棟梁。

沈守信與譚瑛言語沖突到這種程度,老張第一次領教,心中大駭。他忽而意識到,譚瑛的失態,跟沈守信大約只有半毛錢關系,另外還有半毛錢,是沈紅連續三天對她的拒絕。

當晚,老張失眠。閉燈,瞪眼,瞅天花板,腦袋里驢拉磨,一圈圈轉動。轉了半宿,明白了。沈守信、譚瑛、沈紅、沈濤、小嫻,也包括老張自己,哪個不是倔強的人?都犟得像礁石,任風吹浪打,水花激越,不光矗立不動,還長滿藤壺和牡蠣,勃勃一片生機。執念不可撼動,身邊這幾張臉便是明證。老張輕輕一嘆,真切領悟到,有一種愚蠢叫為別人指出前行方向。

隔天一大早,老張對沈紅說:“你給沈濤打電話,就說是我的意思,全方位無條件妥協,沈守信愛干啥干啥,不踩法律紅線,怎么都行。”頓了頓,抬起右手,勾起中指,在空氣中做敲擊狀,說:“氣出個好歹,全家遭殃。”

沈守信與沈濤之間的內戰戛然而止。老張心里一熱,沈濤能聽他一勸,不容易。

沈守信與沈濤一直小打小鬧,多年不歇。根子在沈守信身上。送兩只雞蛋聽一堂課,這種低劣的推銷活動,沈守信常去,去一回上當一回,買來一包一包保健品,把床底塞滿。沈濤勸阻多次均無成效。這一波未平,下一波又起。沈守信還背著全家,在外邊當了個什么名目的股東,看不見紅利不說,連成本也搭了進去,整天郁郁,唉聲嘆氣,被沈濤看出端倪,問出底細,免不了又一通唇槍舌劍。而吵得時間最長的,是家譜事件,哩哩啦啦打了一場戰爭。

家譜的事,老張也是知情的。

三年前,沈守信在沈紅操辦的家宴上說,他已著手編輯《蓬萊九丈崖沈氏家譜續集》,希望老張給寫篇序言。沈守信還說,凡在世的沈氏子孫,以戶為單位,每戶都要出資兩千。這句是說給沈紅和沈濤聽的。話音剛落,老張趕緊答應。沈紅不語,沈濤不語。譚瑛說:“我看是把你閑的,你們老沈家,一筐木頭砍不出個椽子,有什么可顯擺的?”

一年半之后,老張收到家譜的電子稿,看一眼,愣住,總共一千三百字,全是人名。在他看來,家譜是一家之史記,至少得有幾篇“本紀”,篩選本族之名人、官人、能人、奇人,記其生平事跡,以供后人瞻仰或借鑒。全是人名算怎么回事?果真一筐木頭砍不出個椽子?

又一次家庭聚會,老張思慮再三,跟沈守信攤牌:“爸,實在不好意思,序言不是不能寫,寫兩千字沒問題,三千字也沒問題,可是跟正文一千三百字對照,頭重腳輕,喧賓奪主。我的意思是,咱不要序言行不行?”

愣怔片刻,沈守信抿了一口酒,沒吭聲。

沒吭聲也是態度,要么默許,要么無奈。老張猜想,很可能是后者。

沈紅算了一筆賬,按照沈守信的贊助辦法,光是在瓦城境內的沈家兩三代人,總集資會達到五萬。沈紅私底下對老張說:“印那么幾個字,能花五萬?這不是變相斂財嗎?不行,指定不行,讓人笑話。”

很快,沈紅和沈濤組成聯軍打阻擊。沈紅高調表態,印家譜,她分文不出。沈濤立馬點贊。

譚瑛說:“印那么幾個破字,你想要五萬,我看你是瘋了。”

沈守信一聲不吭。

老張提出建議:“做個電子版的吧,每家發一份,省錢,省力,好保存。”

沈守信還是一聲不吭。

家譜的事,很快轉入地下狀態,可沒多久,就被沈紅捉了現行。負責印刷的文化公司跟沈紅有業務往來,美女編輯對沈守信平均每周兩次的叨擾感到厭煩,但又不好直言,委托沈紅婉言相勸,不要為改動一兩個字跑一趟公司或者打四個電話。沈紅學話給老張,老張一臉苦笑。

趕在沈守信做東請小嫻吃飯那天,家譜總算印刷成冊。沈濤說,印一百冊,費用五千。沈守信的大侄出資五百,其余各戶均無動作。

老張收到一本,翻開目錄掃一眼,瞬間得悉沈守信的隱秘用心。按慣例,著作人或主編的照片簡介,都印在出版物的勒口,字數大致在一二百字之間。沈守信一反成例,把“主編簡介”放在家譜的第一章,大16開本,占滿兩頁。老張暗自感嘆良久。而更為怪異的是,家譜的附錄部分,有瓦城的簡介和歷史沿革,有歷朝歷代的公元對照簡表,有計量單位表,有地質年代表,有二十四節氣表,有世界地圖,有中國地圖,有省市地圖,此外還有各個家庭的全家合影和扎眼的大字號。給老張的感覺,顯然是想讓家譜增厚,才加進這些雜七雜八。一千三百字的核心內容,愣是排出一百多頁,難怪費時這么久。

老張在阿芳小酒館的餐桌上一句沒提家譜的事。不違心說恭維話,是他一貫的行事規則。他的漠視影響到沈紅和沈濤,這一雙兒女,也都不把話茬往家譜上扯。譚瑛和小嫻也一樣。老張想象得到,這整體的漠視,一定會傷到岳父的虛榮心。

當晚回到家,老張再次翻閱家譜,在隨意打開的那一頁上發現一個錯字。他用手指摁住錯字,喊沈紅來看。沈紅瞄一眼,嘆口氣,說:“看電視吧。”

老張沒有料到,他提出的徹底妥協論,導致沈守信做出一項重大決定:“五一”節期間回老家鄉下,立彩虹門,舉辦家譜首發式,大宴沈氏族人,沈濤當主持,沈紅負責收取禮金。決定一出,沈紅臉色突變,一個勁沖老張瞪眼。

這些事,小嫻早就知情。大多是沈紅在電話里跟她說的。沈紅愛跟小嫻在電話里說家事,讓小嫻分析是非曲直。小嫻不當裁判,只當看客,不出黃牌紅牌。

小嫻回到家也一樣,還是只當看客,不出黃牌紅牌。

5

臘月二十八,老張擺開一桌酒席,宴請干女兒林嫵和她父母。

林嫵性格開朗,有假小子氣質,很討老張喜歡。這個干女兒,是她自個兒從天上掉下來的。起因是老張的一個玩笑。東北人個個是活雷鋒,也個個愛開玩笑,否則電視上也涌不出那么多小品演員。

林嫵是小嫻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和高中同學,關系一向親密。老張忘了是哪一年,不過能肯定,是小嫻和林嫵讀小學期間。暑假,林嫵找小嫻玩耍,被老張撞見,笑瞇瞇逗那個假小子:“林嫵你給我當干女兒好不好?”林嫵滿臉透紅,把頭低到胸前,久久不語。老張呵呵一聲回了書房。

光陰倏忽閃過,一轉眼,小嫻和林嫵都上了大學。大二的寒假,老張下班回家,開門,林嫵迎上來,大大方方說:“干爹回來啦!”

老張心里咦一聲,問了句:“林嫵你剛才說什么?”

林嫵還是大大方方:“干爹回來啦!”

小嫻插嘴:“林嫵讀小學時,就背后叫你干爹。”

老張情緒高漲,腳前尖啃腳后跟,脫了鞋,把林嫵喊到沙發上聊天。先問她父母,后問她老家。一番問答,得知她父親是個中醫,老家不遠,距瓦城半小時車程,大譚鎮,屬于普城轄區。怎么這么巧,老張的老家也在普城轄區,皮鎮,距大譚不遠。兩人是老鄉。這讓老張大感意外。

當晚沈紅有應酬。老張請兩個丫頭片子去飯店就餐,飯桌上叮囑林嫵,一定給老林捎話,找時間兩家一起聚聚。當晚林嫵回家,不多時打來電話,說老林要請飯,問老張哪天有空。老張就這么認識了老林。老林滿口方言,給老張的感覺,就像回了老家一般。為照顧老張的情緒,老林還特意跟他談了一陣子文學。談笑中,兩瓶白酒,兩瓶紅酒,咣咣喝下去。十點散席,老林去了廁所,久久不出。老張進去,見老林兩臂撐住洗臉臺,腦袋上水淋淋。當晚十一點半,小嫻手機有響動,拿起一瞅,隨即爆笑,滿嘴牙膏沫兒,一半噴到梳妝鏡上。老張問咋回事,小嫻回復:“你干女兒說,她爸還在跟她講人生,已經講了一個小時,她說她真想拿一把小錘把她爸打昏。”老張哈哈兩聲,說:“轉告林嫵,干爹給她準備小錘。”小嫻嘴里的牙膏沫兒,又一次噴到梳妝鏡上。

這回,是小嫻先向老張透露林嫵回家的消息。老張跟老林核實后,趕緊預約請飯時間。老林在電話里扳手指頭,扳完了說:“臘月二十八晚上有空,其余時間都不行。”

臘月二十七,老張在微信朋友圈看見林嫵一個帖子,說:“兔子頭買了,鴨翅也買了,你把航班取消,怎么個意思?”下邊是取消航班的網絡截圖。老張嚇一跳,趕緊給老林發微信:“林嫵明天能回來不?”老林回復:“她正在聯系改簽。”一小時后老林再次回復:“已改簽,比原先航班提前兩小時。”

晚宴按時開席。在本地海鮮之外,還有兩盤來自成都的大菜,一盤麻辣兔頭,一盤怪味鴨翅。老張注意到,林嫵和小嫻對海鮮興趣都不大,嘴巴動啊動,都是沖著兔頭和鴨翅使勁,吃碟里碎骨堆得老高。老張心里一拽,看來林嫵跟小嫻一樣,也是地道的四川人。

晚上回到家,老張指著林嫵送她的兔頭和鴨翅,對小嫻說:“顯然都是給你帶的。”

“你也可以吃呀。”小嫻嘻嘻笑。

老張說:“還是你吃。”

臘月二十九是除夕,按慣例,沈守信、譚瑛、沈濤和他的新愛人都到沈紅家聚餐。午餐連著晚餐。此前的不愉快貌似已被遺忘,家庭氣氛跟央視營造的很接近,輕松、愉悅,有點合家團圓的意思。遺憾也有,因疫情在周邊城市出現,老張通過小嫻叫停女婿原計劃乘坐臘月二十九日航班的計劃。事后證明,老張的叫停,為全家省掉一大麻煩。

晚餐一直延續到春晚開始。開場鑼鼓響起。先是沈守信坐不住,接著譚瑛坐不住。老張敬了收杯酒,全家人都集中到客廳里去。沙發上坐得滿滿的,小嫻還坐她的玉米衣坐墊。老張不想跟他們擠,回到書房,打開電腦看春晚。客廳那邊有斷斷續續的議論。窗外,鞭炮聲零碎且遙遠,是政府下達禁令的結果。往年看春晚,得把電視音量調到最大。最夸張的一回,音量調到最大也聽不見馮鞏在說嘛,而鞭炮的硝煙竟順著窗縫往屋里鉆。

一個相聲開始,客廳陡然沉寂。一分鐘后,老張把電腦的音量降到零,打開手機,調出郭德綱,才十幾秒,忍不住哈哈笑,又十幾秒,再一次哈哈笑。笑到第四回,小嫻探進半個身子:“爸,你在看什么?”老張抬頭:“看郭德綱。”初一下大雪。下一整天。老張庭院里的積雪大約一尺厚。當晚沈守信和譚瑛都沒走,在客廳里打了地鋪。初二吃罷晚飯,譚瑛要回家,無論如何都要回,留下話,以后幾天不來了。沈守信也說,雪大,不來了。沈濤送他們,回程時倒車,跟別的車輛發生剮擦。隨后爭吵,對方一口咬定沈濤有逃逸行為。半夜三更,沈濤跟沈紅在電話里好一通叨叨,說的全是剮擦與逃逸。終于放下手機,沈紅對老張說:“我在交通隊有個同學,看樣子得麻煩人家。”稍頓又說:“要一萬塊補償,是不是窮瘋了?”

跟隨這場大雪自天而降的,還有一片片密集的疫情消息。瓦城這邊,氣氛日趨緊張。診所停業,浴池停業,酒店停業,中小學停課,娛樂業關門。正常運營的,只剩下超市、菜市和藥房。全員核酸檢測。老張以為檢一次就可以,很快搞清楚,是兩天一次。

老張的第一反應是采購。這事他以前做過,有經驗。先是囤積容易保存的蔬菜,白菜、蘿卜、土豆、大蔥。其次是囤積可以較長時間保存的食品,方便面和各種罐頭。米、面、油,家中儲備充足,可高枕無虞。冰箱、冰柜里的年貨數量頗多。老張腦袋里轉幾轉,總算放下心來。

光是方便面老張就買了四箱,沈紅好一通嘟囔。小嫻對老張的忙碌、對沈紅的嘟囔無絲毫反應,只發布一條聲明,說前些日子吃得太多,現在開始減肥,措施是不吃午飯。老張和沈紅都聽懂了,小嫻是說,中午就別打擾她了。回家后的每一天,她都是后半夜入睡,第二天中午有人叫醒才不情不愿地起床。老張對此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覺睡到中午,還必須是自然醒,這種超國民待遇,小嫻享受到了,老張卻沒有。按理說,老張已離開工作崗位,可以隨心地放縱自己。可他不敢。早晨六點半,手機會準時叫醒他。偶爾的午睡也會在下午一點半被叫醒。這些付出,都是為了文學,為他青年的所愛、中年的所苦,以及期待中的晚年慰藉。

小區東門外,隔著一條路有一家桑拿浴。老張的習慣是一周兩次去浴池里泡澡。一刻鐘后,身子泡得紅彤彤軟綿綿。冒著熱氣出水,挪到半米寬的大理石臺面上,盤腿打坐,等待熱氣散開。身子稍冷,再去桑拿房,蒸包子般蒸一蒸,讓汗水活潑潑地汪下來。再往不銹鋼搓澡床上一躺,任搓澡師正反兩面細細一搓,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坦漸漸彌漫全身。何況,這浴池也是老張探察人間的一扇窗。池水雖淺,也是江湖。經天緯地的各種議論,浴池里天天有,民情民意也都蘊在其中。聽聽,開眼界;看看,動人心。有人帶著溫度計來洗澡,一次帶四支。溫水池溫度,必須在37℃,熱水池必須在41℃,倘若溫度不足,便大呼小叫。這種事,不是親見誰敢相信?諸如此類,早晚都是老張的小說素材,他參與其中,也樂在其中。到如今,浴池還在,可老張再也進不了它的旋轉門,個中的別扭可想而知。

家庭氣氛也因疫情來襲變得安靜。沈守信和譚瑛不來了,春節期間例行的朋友聚會因無處可會也都取消。這段時間,老張最感愜意的事情是每天的午后茶時光和晚間的電視劇時光。

一邊喝茶一邊閑聊。閑聊的話題,永遠與小嫻有關。事關小嫻的童年,老張的記憶已經不多,沈紅的記憶也不多。小嫻拿一本幼兒讀物,對沈紅說:“講。”對老張說:“講。”對譚瑛說:“講。”對沈守信說:“講。”這事老張記得,沈紅也記得,算是共同記憶。

分別記得的往事,多于共同記憶。

老張記得小嫻上幼兒園第一天的某個瞬間。半上午,老張有事上街,見一個中年婦女牽著小嫻的手在路邊行走。老張站住。小嫻也站住。中年婦女止步,回頭看小嫻。小嫻眼淚含在眼圈,對老張說:“爸,你走吧,你走吧。”老張扭頭走開,心里酸得像老酸菜。

老張記得小嫻參加沈濤婚禮的情形。開席前,眾人逗她,說小朋友唱個歌吧。小嫻羞答答唱完,挓挲開兩只小手,撲到老張身上。老張從餐桌上拿一塊喜糖,剝開,喂給小嫻。這段溫馨畫面被攝影師捉進鏡頭,很多年后,成為老張父女情深意長的鐵證。

老張記得小嫻有關魚的言論。小嫻說冷,自己穿衣服,穿一件又一件。老張說:“你看看魚,啥都不穿,也不冷。”小嫻跑到魚缸前看了看,回頭說:“魚穿了一身鱗。”

老張記得他給小嫻買涼鞋的前后經過。走遍全城的鞋店,小嫻一雙也沒看上。回家路上,遇一小店,進去瞅,看中一雙鞋拖,純牛皮,價位足夠買三雙普通涼鞋。老張一邊掏錢一邊說:“將來誰娶了你,等著遭罪吧。”

沈紅記得小嫻春節期間回皮鎮老家的事。三舅爺給小嫻壓歲錢,小嫻緊緊攥在手里。沈紅伸手,想把錢從小嫻手中抽出來,抽不動。緊緊攥一下午,晚飯時沈紅想起這事,再看,小嫻手中空空。

沈紅記得小嫻在家里搗亂的事。老張和沈紅陪朋友打撲克,把小嫻留在臥室。小嫻從臥室里往外扔枕頭。自己的枕頭,沈紅的枕頭,老張的枕頭。

沈紅記得幾位女同事逗弄小嫻的事。同事說:“告訴阿姨,你爸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干嗎?”小嫻想了想,說:“他每天早晨都放幾個屁。”眾阿姨樂不可支。

沈紅記得小嫻與小熊的故事。小嫻半夜不睡,一個勁哭鬧,怎么哄都不行,老張一氣之下打她兩巴掌,隨手把玩具熊扔到窗外。小嫻流著眼淚對窗外的夜色說:“小熊,你在哪里?”

沈紅記得小嫻生病的事。小嫻讀高中,一天上午回了家,說肚子疼,堅持不住。沈紅說:“落下課程怎么辦?”

說完這事,沈紅趕緊補充一句:“你說那時候我怎么那么傻。”

說來說去,說成車轱轆。重復表示強調,只剩這些零星記憶,可不敢輕易再給忘了。

電視常看常新。開始兩天看電影,后來選出一部美劇《唐頓莊園》。劇情在一個封閉環境中展開,人物不多,羅伯特伯爵,夫人柯拉,女兒瑪麗、伊麗絲和茜玻,仆人卡森、貝茨、安娜、巴羅,等等。焦點是瑪麗,她在遺產和情感之間搖搖擺擺。老張對瑪麗頗為不屑,他喜歡茜玻,同情伊麗絲。小嫻隨聲附和,沈紅反對。沈紅的意思是,瑪麗這人挺好,貌美,有風度。老張說:“你瞅瞅她對男友馬修的態度,忽冷忽熱,患得患失,搞什么搞?”小嫻哧哧笑。

中間有一段插曲。老張手持遙控器,正要尋找《唐頓莊園》,沈紅說了句“看《大國崛起》吧”。老張說:“《唐頓莊園》。”沈紅說:“《大國崛起》。”小嫻說:“今天看個賀歲片好不好?”老張扭頭看小嫻,說:“好的。”沈紅也扭頭看小嫻,說:“好的。”

看的是《李茂扮太子》。“開心麻花”那伙人搞的。時長100分鐘。不到一半,老張就胸悶得不行。礙于小嫻的提議,不得不堅持看完。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下去,老張不會有任何意見。小嫻每天除了看書看電視,也做瑜伽,還跟著電視學打拳。老張默默看她,不說話,心里有無邊無垠的踏實。女兒回家才是安,這話說得好極好極。

6

俄烏戰爭爆發那天,小嫻終于踏上歸途。瓦城之行被叫停的那個人,小嫻每天晚上都要在微信上談談戀愛的那個人,一再催她回家。疫情消散,半封城狀態已被解除,無必要不離瓦的告誡也不再重復,小嫻可以回去了。在家整整待了四十天,她也該回去了。

與小嫻同行的有兩個人,沈紅和沈濤。還是自駕。計劃路線是經山東、江蘇至河南,再一路向南,終點是海南島。小嫻將在途中某個適當地點乘高鐵回家,沈紅也將選擇一個適當地點乘飛機回瓦。剩下沈濤一人在海南各處游蕩,每日上抖音,直播當地風光與風情。

這是沈濤的創意。行前,沈守信和譚瑛找他談話,勸他打消念頭。屢勸無果。沈守信很想再敲一次桌子,咬咬下唇忍住,搖頭,嘆氣,說:“差不多就回來吧。”譚瑛也嘆氣:“你什么時候能讓我省點心。”

沈紅邀請老張同去,被斷然拒絕。

沈紅一行午后出發,去濱城坐夜船。老張站在路邊,向小嫻揮手。小嫻向老張揮手,沈紅也向老張揮手,都面帶微笑。轎車啟動,給老張留一個黑亮的背影。

回家,老張進了小嫻的房間。這間房從小嫻入住的那一刻起,老張就沒有踏進半步,稍稍有些散亂。小嫻喜歡的那幾本書,《中國歷史文化地理》《中國古都和文化》等等,都橫放在書架上。一雙洗過又晾干的襪子,她忘了收走,搭在床頭。老張想把那幾本書收回自己的書房,拿起來,掂了掂,又輕輕放回。

老張上了書房的禪椅,沖著電腦的黑屏發愣。他在腦子里過電影,一幕一幕,每一幕,小嫻都是主角。還有她說過的話,一時能想起來的沒多少,好像這次回家,她沒說幾句話。

移步上床,老張將身子放倒,想讀書,卻讀不進。靠窗的床頭柜上,一盆野花開得正旺。那是去年入冬前他從抱龍山上挖來的,學名叫點地梅。很少有人知道這種植物,但他知道。他喜歡植物,讀過不少這方面的書,尤其對本地植物了解更多。點地梅屬報春花科,葉基生,圓形,花葶纖長,傘狀花序,每葶四至十五花不等。他栽的這盆共兩株,開放一月有余,三十多花葶,每葶十數花,白色,黃蕊,四面炸開,狀若怒放。養花多年,他從未養出這般視覺效果。他在野地里見過的點地梅,也從未開出這般視覺效果。此刻他索性從床上坐起,側轉身體,一味賞花。窗外的太陽一點點矮下去,室內光線暗淡。晚飯時,他一點食欲也沒有,酒興當然也沒有。

頭一天晚上的《唐頓莊園》,看到第五季第二集。老張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打開電視,想接著往下看。才幾分鐘便心煩,索性關掉,心里合計,明年吧,等明年小嫻回家再看。

老張開了一瓶啤酒,倒滿杯,一口干了。他想為小嫻居家期間的生活尋找一個關鍵詞,想來想去,想到點地梅,腦袋里陡然蹦出四個字:花團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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