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組詩）

□文／梁書正

露珠

要經歷茫茫的寒夜，和

深淵般的痛苦，才能活成

清晨草尖上，那一滴

清透的露

要和你并排坐在一起

才能成為一雙

看得見星辰和大海的眼睛

鄉村頌

因為坐在一堆麥稈上

阿婆一生才獲得，比大地

稍微高出一點的高度

因為跪在土地廟前

阿媽的祈禱，才得以

被香火的煙霧，告知于蒼天

因為我接過了

她們給我的鐮刀與香火

我才聽懂燕子的語言和青蛙的叫聲

明白落葉和融雪的意義

才與那一輪滿月

成為真正的親戚

望群山

埋人的山坡和長滿果實的山坡

有什么不同？

難道不是一樣茂盛、蒼翠？

我熟悉一些喜悅，也了解過一些哭聲

在群山之上啊

只有永恒的星空，讓我一再抬高頭顱

四行

酉水在流淌，兩岸的山巒上，房屋蕩漾

細浪之中，白云環繞廟宇

我已在河邊走了多年，滿身都是波紋

人間風塵漫天，依然值得翻山越嶺

泥土頌

吃泥土里長出來的糧食

累了，躺在泥土之上

用泥土燒制成吃飯的碗

又造出各式各樣的神像

上年紀的老人，每一年都朝泥土

多彎下去一寸

離世的人，把泥土捧過頭頂

鄉村里，一群玩泥巴的孩子，嫩嫩的手

造出眾多形態各一的小泥人

每年春天，燕子們成群結隊

把一粒粒泥土，運往屋頂

合勝橋

清風吹拂，橋身干干凈凈

幾個把風車舉過頭頂的小孩

嘻嘻哈哈從那頭跑到這頭

拄拐杖的老人，對著落花

一路磕磕點點

散步的孕婦，踩著月光

搖搖晃晃走來

橋的這頭，油漆寫著廣告

“30萬建別墅”

橋那頭，油漆寫有廣告

——“打棺材”

西門口

寒雨打在老婆婆的破膠子上

她腳下的幾把青菜瑟瑟發抖

蜷縮在一角的中年人

和面前兩筐黑炭一樣無人問津

賣紅薯的鄉下姑娘

輕輕搓著一雙凍紅的手

天漸漸暗下來了

街道上還斜著幾個單薄的身影

天空借助雪花拋出無數的問候

落到地上沒有聲息

大 地

葉子凋零的位置，新芽長了出來

流水奔涌過的河面，春風漫步

一只燕子的歡叫，引來另一只棲息

一縷縷炊煙，迎接群山上的云霧

互相守望的苞谷稈下

生長著緊緊相擁的黃豆

整齊的籬笆旁，喇叭花牽手薔薇花

車前草靠著狗尾巴草

我埋下阿婆的泥土上，松柏已有成人之高

獨坐沅江邊

寬闊蔚藍的江面，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久坐岸邊的我，已成為一塊石頭

何處有大浪，分明是縷縷清風

何處有雷電，分明是幽幽的月光

那古老的蒼穹早已看慣了命運的巨掌

那獲得了大河的群山

比別處都要沉穩、蓬勃

樹木頌

小時候，區分樹木的方式有兩種

一種開花的，一種不開花的

讀書后，可以把樹木分出屬性、科類

叫出每一種的名字

漸漸長大了，慢慢熟悉

哪些樹木打家具

哪些用來做房梁和屋頂

后來才發現，鄉村里

有一些樹木，專門用來上吊的

還有一些，用于打棺木

慢慢地，認識的樹木越來越多

有的做刑具，有的做菩薩

有的做樂器，有的做佛珠

舉目眺望，樹木成林

久久眺望，眼眶濕潤

猜 謎

夜晚，父親開始和女兒猜謎了

每一個都是小時候我們猜過的

如今，他又用來哄孫輩們

女兒嘻嘻哈哈，樂此不疲

謎底一個個被揭開

一個個新謎又接踵而至

快樂和幸福在他們之間傳遞……

在隔壁房間的我

知道所有謎底，卻不再開口

就像蹚在人生這條洶涌的大河

我看清了所有真相

卻要繼續假裝，迷霧重重，一無所知

秋 收

回鄉，挖紅苕、拔蘿卜、刨花生

成群結隊的糧食紛紛從土里跑出來

那些被挖墾過的地方

泥土新鮮、潮濕，香甜和喜悅

在那里相逢

小時候，曾在泥中種下心愿

后來長成了天上的星星

長大后，在泥土里種一個個親人

后來長成了果實

現在我坐在一塊土地上

一邊看斗轉星移，一邊往泥土深處輕輕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