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木街[十二章]

姜 樺

香 氣

想象在大街上架一架梯子，我可以在干凈的荷葉和月光上走，在水面上那片打開的花香里走。風吹來，一柄荷莖輕輕一晃，那片薄薄的月光已經滾落到河里。

夏天，犁木街的雨水習慣用梔子花傳遞情意。對這片大地，不說出，并不是因為不愛，只是它們不習慣于如此激情的表達，就像我，離開正午的犁木街，離開你，我不帶走任何一件和你有關的事物。

只是為了——從此，每一個夏天，每當梅雨連綿、夜深人靜，潮濕的思念和蛇一般的哀傷瞬間襲來，我還能夠像此刻一樣，一遍遍地想你，用一場夢搬走你的眼睛、鼻子，還有你那櫻桃火焰的嘴唇。

一個人的犁木街

往往，這是你一個人的街。一陣陣草香和麥香飄過。紫穗的槐花留住六月的雨。

偶爾會走過那么幾個人——手持秧把、荷鋤扛犁的人，唱著秧歌、一路說笑的人。從山墻到瓦檐、花窗到煙囪，光，跟著那些人影緩緩走動。

你并不關注那片敞開的屋頂。

手持一把憂郁的野艾和茴香，在寂靜中抬起頭，你僅僅為了等待一道亮光，突然地，從你的門前走過。

犁木街的日常生活

古老的犁木街是一座記憶工廠。目光越過有些傾斜的千年古塔，你能看見掛滿風鈴的古老塔頂。晚風中，一排燕子銜著泥土飛過，遠處薄亮的秧田，水邊長滿慈姑，幾只青蛙喊叫，跛腳的老祖母不停念叨青瓜茭白的名字。

多年以后，犁木街成了一件古董，每天都被別人造訪、撫摸、談論，終日忙忙碌碌于一座時光加工廠，抬頭，一座巨大的貨架上，一只木雕色彩暗淡，笨拙的身形使人啞然失笑，門前，梔子花、石榴花正在盛開。

而當你坐穩了這初夏午后的寧靜，用雨點和綠葉給遠方的朋友寫信，時光的顯影劑慢慢散開，面對一張白紙，你如何才能說出藤蘿纏繞的歲月的孤獨？

拒 絕

習慣拒絕的人，內心往往最需要某種安慰。比如在犁木街，省略掉那些石板小路亭臺樓閣曲水流觴，避開三兩只夏蟲和月亮的高聲長和，我卻無法躲開一棵高大的榆樹。

隔著一大片密不透風的樹蔭，一只半青的石榴滾落到樹下。

一只滾落到樹下的半青的石榴。它并不是拒絕成熟，只為了能代替星星上的露珠，向我傳遞一陣干凈清亮的笑聲。

一棵樹

時間是最無法挽留的事物，一旦長了，連它本身也會被磨損，最終斷裂。

所以我愿意用愛情為過去的日子留下記錄。將一團火刻上骨頭、藏進命里、死在心上，當然，如果需要講述，也最好只有一次。

就從六月正午那棵擋住去路的石榴樹說起吧：

一陣涼風穿堂而過，此刻，沏好一壺茶，一個比我更加熾熱的人，正安靜地坐在一把竹制的小搖椅上，期待用一場驟雨，遏止住心底的波瀾。

雨 水

一朵荷花會有怎樣的理想主義？跟著一場六月的雨水，你在前面走，并不知道我一路緊隨在你的身后。

那么多的雨水從你的花傘上落下，落向路邊的櫻桃樹枝，落向石板路，又一顆一顆，落進身邊的晏溪河。

一陣風吹來，直接吹翻了那把傘，翻卷的傘面已經接不住更龐大的雨，你干脆用身體作為傘骨，接著雨水。

跟著你，跟著一只綠色的細腰葫蘆，你的嘴唇，因為浸滿雨水而愈加潤澤，你的胸脯，跟著那雨聲接住更高處的屋檐。

燕 子

兩只燕子在犁木街的屋檐下筑巢，并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完成一個寓言。

銜來一顆星星，星星掉落到地下；銜來一片云彩，這一次，直接鋪在了天空。

用露水洗干凈的麥秸，用唾液濡濕軟軟的泥巴，兩只燕子，它們將要說的情話，留在了自己開開合合的嘴巴。

最后，你能聽到的必然是滿天星星的歡叫。也只有星星，能說出對于犁木街的熱愛。

而我在等待——

等待雨水測過春風的漏斗；

等到一粒細雨輕輕按住小鳥的舌尖。

下午的犁木街

下午的犁木街如此安靜，靜得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聲，靜得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寂寞雨聲里，翻看一本被時光揉皺了的書。

雨聲細碎，一排棕色的文字，魚一樣落在手中毛邊的書頁上，繞在腳邊的那一只白臉的貓，一掉頭，一大叢梔子花從背后探過頭來。

離真正的夏天還有一些日子，身邊的雨聲在一點一點聚集，被雨聲放慢了的六月的下午，一張木犁一頭插進這片土地。

許多年后，千年犁木街已辨不清方向，我依然記得的是你那張微微側過的臉。

荷花的理想主義

犁木街，一朵荷花每天都在迎來送往。許多年，一捧月光一直站在它的身旁。

常常，那朵荷花的表情是不變的，荷花的理想主義，只在它迎風掉頭的一瞬。

幾十年，深居于一條街巷盡頭，除了我，沒有人找到過她，她藏身于一幅稚嫩的鉛筆畫。

她習慣于用一根線條帶走門前的流水，提著荷花的嗓子，一只翠鳥，在低頭啄食。

木刻光陰

每天，習慣于一個人坐在這里，看著潮濕的光線從手背上走過。

或明或暗的光線里，你在沏茶，并且精確地計算出，一天的時光可以分成幾小杯。每一杯的顏色大致相似，而每一次的流淌，聲音又各不相同。

學會在雨聲里加酒、淺霜中加雪，除了搖動，紛亂的花影不會言說。

留一道木門。逆光的折扇，打開，即合上；

杯底的人影，出現，又消失。

星 辰

黃昏，棕色的月亮有光滑的扶手。一個目光發暗、身體顫抖的人，不出聲，只是為了等待我親口說出這一份幸運。

一塊石頭用夜色改寫天空。當那些星星紛紛轉身、消失，犁木街上的腳步突然停下來，這蜿蜒千年的青石板的小路，會不會突然調整一下方向？

夏夜，我將遇見星辰。一條環繞天際的銀河，縱然是低著頭，你也是最最璀璨明亮的一顆。

寫 信

整個七月，雨一直落向干凈的犁木街。

雨點打濕路邊的石榴樹、銀杏樹、皂角樹，整個夏天，我只給一個人寫信。

給一個人寫信。寫一個人的白天、夜晚，寫她桌上白色的茶盞，寫她遺忘在窗臺上的銀色的戒指和手鐲，寫一個人整夜不停的夢話。

平時，整個犁木街，那些臨街的鋪面都是關著的。今天，僅僅為了一個人的到來，一大早，那一扇扇窗子已經被風兒推開。